第75章
五月下旬, 春日正盛的時候,斷壁殘垣之間是見縫插針開出的花朵,将這個世界裝點得仿佛一個盛大的墓碑。
雲諾踩過那一片花朵,喪屍紛紛為她讓開道路, 鐘年年跟在她身後, 她們兩個一起來到了華國北方,群山之北的城堡, 這裏從來沒有任何紛擾,無論山南人類存在的地方變成了什麽樣子, 這裏始終是一片花海,如同一個悠遠寧靜的樂園。
張靖幾個留在了南邊, 雲穆會整合剩下的基地, 雲諾本以為雲穆會怨恨自己, 事實上,在雲穆趕過去, 卻只見到自己父親的屍體的時候, 他看着雲諾的目光的确有着怨恨, 他嘶啞着嗓音問她:“雲諾,你還是人嗎?”
雲諾只是靜靜看着他,輕聲說:“對不起。”
雲穆哭了, 但是卻在他母親沖向雲諾想要撕打她的時候攔下了他母親,一張流着眼淚的臉依舊帶着高高在上的傲氣,他一向是一個驕傲到骨子裏的人,是一個把自尊看得比什麽都重的人, 他死死盯着雲諾,說:“如果你沒有做到你承諾的事情,我不會放過你,我絕對不會放過你,雲諾!”
雲穆背過身,冷冷地說:“你走吧。”
于是雲諾就走了,她越過千山萬水,想要走到白微羽面前。
但是她被攔住了,長澤推着輪椅,擋在了她們的道路上,秦詩妤坐在輪椅上,冷清清地說,“雲諾,她讓我來這裏接你,但是你不會成功的,這個世界的未來裏沒有你的存在,你一定會死在什麽誰都不知道的地方。”
鐘年年臉色慘白地盯着秦詩妤,開口緩緩叫了一聲:“秦小姐。”
秦詩妤微微一愣,她沒有想到鐘年年也會來,一雙手瞬間擰在一起,好一會兒,她才輕輕轉過頭朝向鐘年年的方向,低聲說:“你來做什麽?”
鐘年年說:“我來找你。”
這輕巧的幾個字讓秦詩妤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說不清的情緒,她的嘴角抿着,有一些淺淡的褶皺。
她好像在一瞬間期待了什麽,但是又把這絲期待壓了下去,只是寡淡地問道:“找我做什麽?”
鐘年年說:“我想問你,秦沐辰死的時候,你就一點都不覺得傷心嗎?”
秦詩妤沉默了好一會兒,驟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她一貫沖淡冷漠,還是第一次突然展現出這麽強烈的情緒。
她尖銳地說:“我傷心,非常傷心,但是我的眼睛壞掉了,我哭不出來。”
在她的聲音爆發的同時,長澤快速朝鐘年年沖了過去,他只是秦詩妤手中的一把刀,他聽到了秦詩妤內心那一瞬間的訴求,他不理解雲諾不理解白微羽,不理解其他任何人,他只理解秦詩妤,他明白,秦詩妤因為鐘年年的那句話,非常傷心。
鐘年年沒什麽戰鬥力,但她依舊咬牙掏出槍往長澤開了幾槍,可惜沒有一槍能夠命中,長澤在地上翻滾一下,瞬間就靠近了鐘年年,眼瞳漆黑,想要篡改她的思想。
雲諾沒有試圖阻攔他,而是和他同時動手,抓着秦詩妤按在了大片淡藍的星辰花中。
雲諾記得這裏,她在這裏用火焰将許琴和許瑟燒成了灰燼,在這裏用火焰灼傷了白微羽,她的面前有白微羽立下的墓碑,許琴和許瑟,這對她其實并沒有多麽熟悉的姐妹合葬在這裏,骨灰飄飛在天際。
長澤變了臉色,他們手中各自扣了對方的人質。
秦詩妤的脖子被掐在雲諾手裏,她咳嗆兩聲,低聲說:“長澤,你放開她。”
長澤眉頭緊鎖,慢慢松開了被扣在手中的鐘年年,鐘年年迅速站起來,端着□□穩穩地指着他。
秦詩妤雙眼覆着白绫,固執地說:“雲諾,你不可能結束末世,人類沒有未來。”
她看到的預言就是這樣,人類會在白微羽手中走向滅亡,白微羽時帶來這一切的死神。
雲諾冰冷地說:“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秦詩妤冷笑:“未來是不能改變的,那就是必須發生的事情,人類一定會消失,你也一定會死,雲諾,人不能越過界線活着,人只能在自己的畫框裏作畫,你為什麽就不懂?”
雲諾低頭看着秦詩妤,這個在她的印象裏一直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女孩子,過去在實驗室裏的時候,秦詩妤就是溫柔而沉默的,她很少說話,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看上去近乎逆來順受。
那時候的雲諾永遠想象不到有一天,那個秦詩妤會成為這樣心機深沉的人,也永遠想象不到有一天,秦詩妤會在她面前露出這種近乎猙獰的瘋狂。
雲諾問:“你到底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的手緩緩用力,秦詩妤本能地掙紮起來。
她的手在掙紮中劃過了雲諾的額頭。
秦詩妤突然頓住了,白布遮蓋了她的雙眼,這一層遮擋讓她的情緒顯得有些不分明,她無聲地張了張嘴吧,因為被掐住的脖子而只能發出粗嘎的氣聲。
下一瞬長澤猛地用流溢着污血的指甲朝雲諾襲擊過來,雲諾偏頭一躲,順勢松開手,燃起火焰将長澤吞噬其中,這只喪屍沒有發出慘叫聲,只是被焚燒着,也依舊不依不饒地攻擊着雲諾。
秦詩妤在這間隙間,用盡全身力氣突然狠狠一把把雲諾推開,踉跄着不知道往哪裏跑去了。
那一瞬間爆發的力量甚至讓雲諾微微一驚,雲諾的腳步剛剛一動,就被渾身燃着烈焰的長澤攔住。
鐘年年開口叫道:“我去追。”
面前的喪屍一寸一寸漸漸燒成了灰燼,他沒有展現出任何痛苦,只是在最後靜靜看向秦詩妤逃走的方向,哪怕被燒得只剩下了頭顱,也依舊看着那邊。
雲諾擡起頭,迎着昏黃的日光看向遠處尚且不能看清的浮島。
她知道白微羽為什麽要把讓秦詩妤來這裏接她,白微羽在給秦詩妤一個機會。
但同時她們也都明白,秦詩妤會冷漠地把這個機會摔在地上,不屑一顧。
秦詩妤踉踉跄跄地往前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裏去,她什麽都看不見,眼睛上的白布被什麽枝條勾走了,她感覺到有葉片劃過她的臉,在那張臉上劃出一片細小的血珠,她突然一腳踩空,被狠狠絆倒在地上,手掌下是被壓倒的莖葉,地上有些支棱的枯莖,刺穿了她的手掌。
有血流出來,一陣讓人顫抖的疼痛,就好像她和雲諾逃出那個房間的時候,後來她想過無數次,自己為什麽要回頭呢?
她回頭,看見一片模糊血肉,但卻從那片血肉中,睜開了一只漆黑的眼睛,那一個瞬間她的眼睛所感受到的,就是這樣的劇痛,火燒火燎,無法斷絕。
秦詩妤痛苦地喘息着,她的腳踝扭傷了,她艱難地爬了幾步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的全身都在疼痛。
她後悔過,怨恨過雲諾也怨恨過自己,在她的父親知道她的眼睛徹底沒有希望之後,她被放棄了,她對秦琰那個男人來說本來就只是一個未來可以用來聯姻的工具而已,她的想法,她的一切都是不需要在乎的東西,但是她突然瞎了,她失去了所有價值,被放棄也是理所當然。
但是後來,她得到了異能,她這雙已經什麽都看不見的眼睛,能夠看見這個世界的未來。
這對她來說,是這個世界留給她的唯一的溫柔,秦家從來都是個地獄,只有她哥哥,萬事不知地被保護着,還能夠有一顆純善的心。
所以這個未來必須是真的。
這個世界必須是按照她看見的未來發展的。
這是她被賦予的使命,是她能勸服自己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價值。
秦詩妤又一次摔倒了,她被絆倒了很多次,身上是大大小小的淤傷,這個從來幹幹淨淨,從沒有過任何狼狽的女孩子看上去仿佛一個小叫花子,看着幾乎可憐。
她大口地喘着氣,終于沒再爬起來,她的手流着血,壓在什麽東西上,她輕輕摸了摸,認出來,那是花。
是向日葵。
秦詩妤睜着空洞沒有焦點的眼睛,翻轉手腕,指尖沾着血和泥,輕輕點在自己的額頭上。
風聲穿過花田,發出簌簌的聲響,秦詩妤靜靜地吐出一口氣,她似乎冷靜了下來,艱難地撐着泥地,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血和泥混合着汗水從她的臉頰淌下。
她什麽都看不見,但是在清風中聞到了葵花的芳香。
鐘年年撥開大片大片擁擠的向日葵,喘着氣,終于找到了秦詩妤,她站在秦詩妤身後,低頭看着這個安靜地跪坐在地上的女孩。
這一刻秦詩妤像是恢複了從前冷淡疏離的樣子,她的脊背很直,有着教養良好的優雅和端莊,她微微擡起下巴,迎着風露出了一絲遼遠的笑容。
鐘年年的嘴唇無聲地顫抖着,她說:“秦小姐,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然後被人類處死嗎?”秦詩妤輕聲問道。
鐘年年沒有回答,她舉槍對準秦詩妤的後腦,但是她知道自己沒有按下扳機的力量。
這是秦詩妤,是她最喜歡的人的妹妹,是曾經和她朝夕相處過,傾聽過她的心事和煩惱的秦詩妤,她在L基地就已經偷偷把她當成了重要的朋友,卻什麽都不敢說。
但是後來轟然一擊,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女孩。
秦詩妤笑起來,她說:“年年,開槍吧。”
鐘年年愣住了,一雙手抖得不像話,她喑啞地叫了一聲:“秦小姐。”
她問:“為什麽?”
她想過她和秦詩妤之間會有怎樣的對話,會是争鋒相對的,或者是令人心碎的,她們兩個之間被一個死去的人緊緊糾纏在一起,秦沐辰是被秦詩妤設計而死的,秦沐辰是為了拯救喪屍化的她而不得不去死的,沒有人無辜,連鐘年年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麽她這麽固執地,一定要見秦詩妤。
秦詩妤還在笑,她從前從來不會這樣笑,她一直是冷淡的,旁觀者清的,可是她越是笑,鐘年年就越覺得難過。
秦詩妤笑着說:“鐘年年,未來是不能變的,如果它是可以改變的,那我的異能,我從前所做的一切,意義到底在哪裏?”
鐘年年說不出話。
“可是它就是變了。”
她的手指劃過雲諾的額頭,她看到了雲諾的死亡,雲諾死亡的場景和她曾經看到過的未來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未來改變了,真真正正地。
這對她來說,才是真正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不能承認,否則她就必須明白,自己的存在有多徒勞可笑。
所以,哪怕只有她自己,至少只有她自己……
“這裏很漂亮,我本來以為我的死亡會覆蓋着大片的水仙花,但或許向日葵也不錯。”秦詩妤彎起眼睛,笑得那麽漂亮,“我需要死在這裏,我必須死在這裏,死在你的槍口下,這是我的未來。”
“你別再發瘋了!”鐘年年終于忍不住了,放下一直舉着的槍,嘶吼出聲,“你自己不是已經說了嗎?未來已經變了,它是可以改變的!你去贖罪啊!你就這麽死了能算什麽?”
秦詩妤說:“我求你。”
鐘年年的眼淚根本不受她的控制,一瞬間洶湧地為眼前這個女孩子滾了下來。
秦詩妤撫摸過身邊被她壓倒的向日葵,手指感受着粗糙的花盤,她在那微癢的觸感中輕聲說:“我是預言者。”
她笑着,端莊而驕傲地微微擡着下巴,說:“我求你,鐘年年。”
一瞬間,萬籁俱寂,連風聲都消失不見,向日葵迎着最後的一束陽光,金燦燦的花瓣幾乎讓人感覺到熱烈的溫暖。
不知道多久之後,花叢中傳出一聲槍響。
鐘年年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她顫抖着抱住面前的女孩子,她的手下是大片溫熱的血,秦詩妤咳嗆一聲,滿嘴鮮血,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這麽近的距離,都不能……一槍,斃命,本來,應該一槍斃命,的……你怎麽能這麽……”
她捂着自己胸口的傷,感覺着自己的生命快速流逝。
鐘年年在哭,秦詩妤在疼痛裏聽着那哭聲,想問鐘年年是在為她哭,還是在為她哥哥哭。
至少這一刻的眼淚,是完全屬于她的嗎?
可是這些話是她問不出口的,她艱難地擡起滿是血的手,摸索着觸碰到了鐘年年的臉,緩緩往上,想要去碰她的額頭,去看她的未來。
但是她最終沒有觸碰那裏,她的手勢輕輕一變,捧住了鐘年年的臉頰。
秦詩妤低聲說:“以後,你還會遇到喜歡的人,會遇到比我哥哥更好的人。”
鐘年年狠狠地搖頭,泣不成聲。
秦詩妤仰着頭,那雙空蕩蕩的眼睛仿佛映照了恢宏的夕陽,硬生生折射出幾分光彩,她說:“我一直,一點都不喜歡你。”
她慢慢笑起來,帶着從未有過的溫柔說:“我誰都不喜歡。”
鐘年年抱着漸漸冷下去的身體,終于發出了難以抑制的哀嚎,哭聲從身體深處傾瀉而出,逼得她仿佛要嘔出一個完整的靈魂。
夕照恢弘盛大,漸漸收攏了最後一抹光輝,星星挂上夜空,又是一個美麗的月圓夜。
各時各類的花,花海的盡頭是純白的鈴蘭,鈴蘭的深處是浮空的島嶼,上面有淺淺的水窪,和大片漂浮的薔薇。
她穿着盛裝,赤着雙腳,在血紅的巨石前回過頭,對着她輕輕地微笑,仿佛孤獨的旅者在無邊苦海中終于見到了一線海市蜃樓一般的微光。
她踩過倒映的星空,踩過萬水千山咫尺天涯,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對她伸出那只早就應該伸出的手,輕輕道一句:“我來接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秦妹妹的兩種象征花的花語
水仙花——只愛自己
向日葵——沉默的愛
秦詩妤,一個以為自己的死亡會被白微羽以水仙定義,最後卻死在了向日葵花田中的女孩
她其實是這部作品裏最高傲的一個人,哪怕到死都堅持着自己可笑的高傲,如果最開始被選擇的不是白微羽而是秦妹妹,大概這個世界早就徹底涼涼了
可是有一個大概沒有人意識到的細節,就是秦妹妹的預言其實早就已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出現過偏差了。
當初她預言秦沐辰的死亡的時候,直接導致了秦沐辰死亡的人是喂魚,但是那時候喂魚因為和雲諾的約定,是讓宋祗去做這件事情的。
所以秦妹妹的人生,她所堅持的東西也只是一個很滑稽的笑話。感謝在2020-03-29 23:41:00~2020-03-30 23:01: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鐵血夕推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