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容探心想,他會變成行屍麽,變成剛剛圍攻他們的那一群人中的一個,毫無人性地啃食着嘶鳴的馬,比虎狼猛獸還要可怖,好像獵物叫的越慘烈,他們就越興奮。

他們在山林裏與老師傅他們彙合了,容探擡頭看,發現老師傅他們都在樹上坐着。

“有生之年能看到老師傅爬樹,死了也值了啊。”容探笑道。

老師傅老臉微紅,卻難得沒言語。容探又看向朱笄,發現朱笄懷裏竟然抱着他的大将軍。大将軍的嘴巴還被綁着,一看見他就撲棱了一下翅膀,差點從朱笄的懷裏飛出來。

“剛才來了幾個行屍,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怕招惹更多的行屍過來,所以就把李大人他們托到樹上去了。”其中的一個護衛說。

“做得好,這些行屍笨的很,不會爬樹,只靠耳朵聽,聽覺還不大靈敏。”

“這些行屍的聽覺會越來越敏銳,過不了多久,即便是尋常的腳步聲恐怕他們也聽得見。他們的鼻子也會越來越擅長分辨人的氣味。”身後的陸廣野突然說。

容探他們都愣了一下,回頭看陸廣野。陸廣野說:“這附近的行屍都是剛變的,所以車轱辘聲和尋常的腳步聲他們也聽不清。再等一段時間,能存活下來的行屍,聽覺會更敏銳,鼻子也是。”

蘇翎往地上一坐:“那還讓人活不活了。”

他說着抓了一把野草,擦拭着他撿回來的沾滿血污的箭頭。範行之也坐了下來,對從樹上下來的朱笄問:“你們出來的時候,帶包袱了麽?”

“只帶了衣裳,其他的都落在寺廟裏了。”

“也罷了,別的帶着也是累贅。你把大家夥的衣服都拿出來,換一下,這滿身是血的可不行。”

朱笄點點頭,把衣服都拿了出來,然後和劉惠兒便雙雙背過身去。李渭忽然看着容探道:“少主,你的手……”

容探扯了扯嘴角,想要笑,看見衆人都看過來,終究還是沒能笑出來,将衣袍披上,說:“我可能被咬了。”

“這可不是兒戲,你別開玩笑!”蘇翎道。

“就算不是被咬,也和被咬差不多了。”容探說着扭頭問陸廣野:“一般被咬的,多久會變行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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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廣野呆呆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這一行就是為了保護容探回去,容探被咬了,他們回去該如何交代?

“你不會也砍了我腦袋吧?”容探問陸廣野。

“誰敢。”李牧說着便冷冷地看了陸廣野他們一眼,又看向老師傅他們。老師傅動了動嘴唇,扭頭問:“你真被咬了?”

容探點點頭:“傷口也沾了行屍的血。”

他說罷就笑:“不過不要緊,你們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們的。”

“少主……”朱笄爬起來跑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顫抖着幾乎要掉淚:“就這一點小傷,肯定不要緊的,對不對,陸統領?”

陸廣野張了張嘴,臉色已經慘白。

東河剛發生行屍之禍的時候,他們也都不懂這怪病因何而起,有何危害,又該如何防治,所以一開始的時候,東河容氏的一個宗親被咬,他們也并未隔離或者殺死他,而是将他養在家裏,結果幾天之後的一個深夜,那人變成了行屍,咬死了全家上下十幾口人。從此以後凡是被咬的,容氏當家容英下了死命令,一律格殺勿論。就是容英自己,在被咬傷的幾日之後,也選擇了自盡而亡。後來行屍之禍大亂,死傷不計其數,人人談之色變,就算跟行屍接觸過的人都避之不及,更何況是被咬過的人?許多被咬但僥幸沒被咬死的人,都自己選擇了死亡。

因為當見識了行屍的可怖,沒有人願意自己也變成那樣。

但是眼前被咬的是容探,他們的少主,容氏獨子。他們軍隊裏出來的,最講究一個忠字,要他殺其他人,他或許不會手軟,可要他砍下容探的頭顱,他卻下不去手。

容探問:“陸統領,你從東河過來,殺過許多行屍,肯定也見過有些被咬的人,身邊的人舍不得殺他,都是如何處置的?”

他的語氣輕松的有些刻意,眼睛也沒有正視陸廣野。

陸廣野點頭:“我有一個結拜兄弟,當時陪容大人去給流民施粥,容大人被咬的時候,他也被咬傷了,但我實在下不去手殺他,所以将他偷偷養在了家裏,只堵住了他的嘴。”

“那我也堵住我的嘴巴,”容探說:“如此,我也放心了。”

他說着嘻嘻一笑,彎腰将大将軍抱在懷裏:“跟我的大将軍一樣,給它做個伴!”

衆人都是剛從血戰中幸存下來,那些行屍有多恐怖血腥,他們都親眼見識過,聽他如此說,便都沒有言語。只有李牧說:“你還好好的,堵什麽嘴。”

“現在是好好的,說不定突然就性情大變了呢,其實我已經覺得有些不舒服了,堵上了,不是為你們,是為了叫我自己安心,我可不想咬了你們任何一個。”

他說着将大将軍放下,撿了一件衣裳,用匕首劃開了,窩成了一團,就要往嘴巴裏塞。李牧卻攔住他,說:“我來。”

容探心裏倒是有幾分感激,他相信大概沒人會願意塞他的嘴,要麽不敢,要麽不忍心,如果他自己塞自己,那也太可憐可笑了,實在是沒面子。

他怕李牧心裏也不好受,于是玩笑說:“綁在我腦後,打個死結,打好看點。”

等到塞住嘴巴之後,他嗚嗚嗚地亂叫了一通,倒是顯得有些滑稽,但是朱笄只是哭,坐在他身邊一直掉眼淚。蘇翎說:“你別堵了,這麽多人看着你,你想咬也咬不了人。”

容探卻只搖頭,蘇翎伸手就用箭頭挑開了那個結。容探吐了嘴裏的布團子,問:“你幹什麽啊。”

“你要實在想堵,晚上睡覺的時候再堵也不遲。”

容探被咬,所有人似乎都一下子蔫了一般,尤其是陸廣野。一路上再也沒有人說一句話,容探自己心裏也沉沉的,他心裏窘迫尴尬遠勝過對死亡的恐懼。他想自己真該當時就偷偷溜走,不該留在這裏受罪。

他雖然從不講禮法,在召庭的時候也和蘇翎他們不分主仆,但下意識裏依然知道自己是個主子,所以他即便是個人人看不起的纨绔,心裏卻也有一分自傲在,不怕召庭的人看不起他。可是如今他被咬了,好像為人的尊嚴都快要消失殆盡了,即便他們不嫌棄他,他心裏也覺得不自在。被人可憐,或許那可憐裏還有一份畏懼,這比死了還叫他難受百倍。這些都是他至親之人。

尤其一下想到自己要在老師傅他們面前變成一個畜生都不如的毫無人性的嗜血怪物,他就更受不了了。對于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來說,殺他都是很痛苦的事,他不該讓這些人承受殺他的痛苦。

容探決定趁夜悄悄離開。

他被堵着嘴巴,看着天上的星星。樹林裏很安靜,他們今夜宿在山林裏。篝火已經微弱了下來,經過了浴血奮戰和一整天的徒步跋涉,大家都累了,連守夜的蘇翎和範行之也都開始打盹了。

他身上有些熱,大概離變行屍也不遠了。趁着還清醒,他偷偷爬了起來,蹑手蹑腳地朝山林深處走,走的遠了,回頭看了一眼,心裏突然一酸,不過他覺得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很對的,他寧願做一個山林裏狂奔的行屍,也不要去攻擊自己身邊的人,再被自己身邊的人殺死。

他踩着薄薄的月光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看到前面樹下似乎站着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幾步,就看見一身墨藍衣裳的李牧背着個包袱,手裏拎着七星劍,立在月光下。

“你怎麽知道我會跑出來?”他問李牧。

李牧在月光下幽幽地說:“我就是知道。”

容探忍不住笑了出來。

其實他大概也早就覺得李牧會跟他出來,至于為什麽,說不清楚。

“你跟着我,我要是變成了行屍……”

“咬就咬,”李牧說:“你救了我兩次,命早就是你的了。”

容探想,他也只是想找一個可以安慰自己良心不必愧疚的理由而已,如今李牧找的這個理由,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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