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珍珑

天玺二年春, 恭聖皇後稱帝後的第一個萬壽節。

在皇宮中宴請百官後,恭聖皇後下诏,天下諸州鹹令宴樂, 休假三日。

姜祎和朝中二品及以上官員家中女眷卻不在這宴樂休假之列。自萬壽節當日起,諸位女眷就需要陸續進宮當面向恭聖皇後祝壽、獻禮。而姜祎作為皇長女, 則需要在恭聖皇後身邊陪侍接待。

午時一刻,恭聖皇後同姜祎在紫蘭殿用完午膳, 便在侍女服侍下去偏殿小憩。

姜祎同宮中負責執掌禮儀宴會的唐女史核對後,發覺按例下一位觐見的應是左光祿大夫蘇授的夫人周氏,時辰是申時四刻。今日女眷面聖後, 晚間還有萬國節,接待來自各國前來祝壽的使臣。

時間尚早,後續的日程還很滿, 恭聖皇後便特許她不必陪侍接待周氏, 先在側殿休息片刻, 梳洗準備晚間的萬國節。

姜祎很乖,即使是獲準休息, 也同女史和宮女們一同布置好了殿裏, 為下午接見周夫人做準備。唐女史見她忙碌間略有蒼白的臉色, 不免有些心疼。

她畢竟是先皇時就跟在恭聖皇後身邊的宮人,算是看着姜祎長大的,也知曉萬壽節上姜祎一直勤勤勉勉服侍恭聖皇後左右, 接連幾日不得安歇。

繁複厚重的禮服壓在她瘦小的身子上,硬是撐出了一身威嚴華貴的天家氣度,幾乎快讓人忘了她也只是個九歲大的孩子而已。

宮中的孩子早慧,姜祎和姜褚尤為如此。尚是垂髫孩童時就遭受了父親的冷眼、母親的嚴苛,又經歷了先皇駕崩、太子被廢、恭聖皇後稱帝一連串的朝野中的劇變, 目睹宮中勢力更疊的一波又一波血洗,心智早就遠超同齡人幾倍不止。

唐女史用帕子揩了揩姜祎額角的汗,柔聲道:“公主且去側殿換身衣服吧,這裏快要結束奴婢再去喚您,不會誤了事。”

姜祎擡起頭感激地看了看唐女史,連忙颔首道謝。

側殿備有柔軟輕薄的花籠裙,姜祎換下了朝服。

她難得有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時間,舍不得歇下,便喚了宮女替她重新梳妝好,撿了本棋譜來看。

午後悶熱,姜祎翻着棋譜,想起紫蘭殿不遠處便是太古池,池中沉香亭置着蓬萊國進貢的一套白玉碧玉圍棋子,于是便遣散随身的宮女太監一人去了沉香亭。

姜祎六歲起就被送到了國子監,同一衆朝廷重臣家中的子弟一起修習經史策論,不過學棋統共才不到兩年。

她棋藝并不出衆,卻很喜歡自己閑來無事時鑽研,尤其喜愛古書上的殘局。

這一項喜好并沒有得到認可。

即使因着恭聖皇後稱帝,她不必像歷朝的公主一樣學習女紅女德,可以進國子監讀書,但讀書之餘卻要循着母親的安排,幾乎将所有的時間都用于學習舞蹈音律——待到她十二三歲,就要接任巫祝的職位,在春日祭祀大典上獻舞。

母親不喜她習棋。她也弄不清個中緣由,只好在研讀棋譜的時候支開身邊服侍的人——她身邊也盡是母親的耳目。

姜祎撚着玉棋子按照棋譜布好棋局。

這是蘇珩初次進宮。

蒼穹之下,朱紅的宮牆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将人圍在小小四方天地之間。遠處隐隐可見的重樓飛閣彰顯着皇室雍容磅礴的氣勢。

他謹記着出門前母親反複囑咐的規矩,低眉順目乖巧地緊跟在母親周氏身後。

周氏跟随牽引的宮女向恭聖皇後所在的紫蘭殿行去,心情并不輕松。

女皇即位,這本就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再加上她雖為深宅婦人,也曾或多或少對這位女皇的淩厲作風有所耳聞,使得她內心愈發忐忑。

周氏與恭聖皇後是遠房的表姐妹,此次進宮卻是頭一次見面。于情于禮,她都該帶着自家長子蘇珩前來拜見這位表姨母。

周氏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錦帕。

恭聖皇後與周氏寒暄半晌,只問了些家中近況。周氏便以為此次召見原來只是同她閑聊些家常,拉攏君臣之間的關系,正稍稍安下心來時,便發覺恭聖皇後把目光放到了一直安靜乖巧坐在一邊的蘇珩身上。

眉目清秀的小少年,只是久病使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蘇家嫡系子弟的绛色衣衫竟給他穿出幾分素淨淡然。露出衣袖的手腕腕骨凸顯,纖長的手指托着茶盞,正在安靜地喝茶。

恭聖皇後笑了笑,狀似随意道:“這孩子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卻瘦成這樣,看着着實令人心疼。老太傅一直沒将他送到國子監讀書,朕還以為是藏在家中當做寶貝,卻原來也并非如此。”

周氏心下恍然,知曉這恐怕才是恭聖皇後此次召見真正要說的事情。

她連忙道:“陛下明鑒。原是這孩子身體太弱,自小身患喘疾,不敢送進宮,怕擾了聖駕,或是将病氣過給他人,實在是不好。”

蘇珩聞言擡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上首的恭聖皇後。

恭聖皇後惋惜道:“我見這孩子便很是喜歡。既是身體病弱,朕指幾個太醫替他時時調養,也算是對蘇家這些年來為皇室鞠躬盡瘁的嘉賞。”

說罷她又慈愛地道:“這殿中太悶,想來他也不願聽你我二人在此閑話。聽畫,帶他在宮裏四下裏走動走動吧。”

蘇珩甫一出紫蘭殿,便覺得呼吸都順暢了些。

恭聖皇後所言沒錯,他的确不喜歡坐在沉悶的宮殿中聽那些虛情假意的試探和寒暄。他只想快些離開壓抑的紫蘭殿。

蘇珩朝着遠處走。一路行來,宮中四處都是人,他覺得這宮中的每個人都被束縛在重重規矩與強權之下,令他感覺有些窒息。

在天子面前,每一步每一言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而即使是天子,也要為百官和天下悠悠之口所束縛着。

他有些無法想象若是那些在這深宮中度過一生的人會是什麽樣子。

蘇珩遠遠地瞧見一片湖。湖水碧波粼粼,遙遙望去像是一面躍動着金色碎光的鏡子,是個宮裏難得罕有人至的地方。湖心建了一座亭子,有些遺世獨立之感。

聽畫雖是名義上要“帶他在宮裏四下走動”,實際上卻也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并不會對他要去的地方有絲毫置喙。

待到蘇珩走近,才發覺那湖心亭中已然有了人在。

那是一名穿着鵝黃花籠裙的少女,正捏着一本棋譜,看向石桌上擺好的棋局。

少女長得很漂亮,薄紗織成的花籠裙襯得她膚白似雪,像是一只精致的瓷娃娃。她正研究棋局研究得入神,并未察覺他的接近。

蘇珩家中姐妹很少,沒有怎麽見過這樣年紀的女孩子,更沒有見過長得這麽漂亮的女孩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擾到這只瓷娃娃。

他把目光放到少女面前的棋局上,只略微看了看,便認出那是《爛柯志》上記載的一局“千層寶閣”,恰巧他四五個月前也曾試圖破解過。

蘇珩感到有些驚訝,又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少女身上。

她的年紀并不大,起碼不會大過他,臉蛋還有點肥肥的。

他很難想象如此年幼的小女孩也會對這種晦澀難懂的棋譜感興趣,又在諸多古書殘本中恰巧找到了同他一樣的棋局,不由得對她産生了幾分好奇。

察覺到自己被人盯着,少女總算回過神來。

姜祎擡起頭,看到負手站在她身邊的少年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禮貌性地笑了笑,在腦中搜尋了一下,确定這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于是便開口詢問對方的身份。

蘇珩後退幾步站定,規規矩矩地行禮答道:“在下蘇珩,家父左光祿大夫蘇授,今日是随母親進宮觐見聖上。”

他本想問一問少女是什麽人,以便日後有機會再與她探讨棋局,卻又覺得冒然詢問一位陌生少女的閨名十分無禮,于是抿了抿唇,沉默下來。

姜祎聽罷,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很親切地道:“蘇太傅是你的祖父?看上去的确有點像嗳。可是我怎麽沒有在國子監見過你?”

蘇珩仿佛被戳中了心事,低垂下眉眼,避而不答:“我教你如何破這珍珑局吧。”

姜祎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甚至沒有去糾正他稱呼上的錯誤。

她于下棋上也沒有先生教導,能得到他人的指點,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當下立即從善如流,瞪大了一雙杏眼驚喜道:“好。”

少年的身上有一股清冷的梅香,須要靠近些才能聞得到。

姜祎将他的名字默默記在心裏,心裏琢磨着怎麽樣才能向蘇老太傅把這個人要過來,起碼也要他來國子監念書,這樣說不定以後便有人陪自己下棋了。

她仰起頭,看着少年溫柔俊朗的側臉問道:“你想來國子監讀書嗎?”

蘇珩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誠實地颔首:“嗯。”

“你會的,”姜祎笑眯眯地,雙手托腮看着他的眼睛,向他保證道,“你一定會的。”

離宮時,向來乖巧沉默的蘇珩緊跟在周氏身邊,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母親,今日前來觐見的,除了我們,還有哪家的夫人嗎?”

他回想起來才發現,那少女身邊并無宮女随侍,言談舉止也很是随和,便猜測是同他一樣和自己母親進宮面聖的哪家小姐。

周氏想了想:“聽聞上午是大都督呂濱的夫人崔氏,說起來這崔氏還同娘有些親故。珩兒可有什麽發現?”

蘇珩想了想,搖了搖頭。

他一直以為那日在沉香亭偶遇的是呂大都督的女兒,直到後來祖父特意來梅苑尋他,問了問他的功課,甚至還提及了棋藝。

蘇珩才發覺那日的少女身份絕不僅僅是某個重臣之女那樣簡單。

再次遇見她是那年夏季,他被準許進入國子監。

樂平公主姜祎坐在一衆學子之首,笑着沖他眨了一下左眼。

作者有話要說:  祎祎小時候真是個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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