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浮雲臺

猗猗是她的小字。

取自《詩經》, 同她的名“祎”一樣,是女孩名字中常見的美好與美貌之意,是她印象中面目已經模糊的父皇替她取的。在她幼時, 母後和皇祖母常常會這樣喚她,秦晗同她一起長大, 少不更事童言無忌時也曾這樣喚過。

不過在她得到封號之後,這個稱呼就再沒有人用了。

姜祎的眼睫顫了顫, 一雙黑曜石般通透瑩黑的眼眸不動聲色地看向秦晗。

然而即使是在過去,即使兩人自小相熟,其實按禮秦晗也沒有資格這樣稱呼她。他是臣僚之子, 本該尊稱她一聲“公主殿下”的。

而秦晗之所以能夠在國子監衆監生面前如此自如地喚她“猗猗妹妹”,是因為他的父親,遠非普通的臣僚。

丞相秦遠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 獨攬大權, 是本朝最大的權臣, 說是隐隐有改朝換代之勢也不為過。

姜祎吞下本欲說出口的話,想起母親的叮囑, 低下頭斂去眼眸中神色, 換上一派天真可愛的笑容, 握住了秦晗遞過來的手。

呂策看着姜祎和秦晗交握的手,不覺驚訝地張大了嘴,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

他身邊的付致安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腦袋:“呆子, 你不知道公主殿下和秦晗是從小一處長大的青梅竹馬?”

呂策搖了搖頭,付致安以扇子抵住下巴,嘆道:“也對,你父親那麽嚴厲,想必也不會允許你聽這些。我同你說, 我娘曾和我說過,不提兩人一起長大的情誼,哪怕單是看秦家的家業勢力,若是不出意外,公主遲早都要被許給秦晗的。”

呂策震驚到無以複加:“可秦晗只是秦丞相的庶出,而且還是次子。”

付致安故作高深地搖了搖扇子,正欲說些什麽,幾位平時負責授課的武學博士簇擁着一位身着紫袍官服的官員向這邊行來。

在場的學子見狀都噤了聲,挺直了脊背,躬身行禮。

國子監祭酒董世英,官至從三品,着紫袍。他撚了撚胡須,掃視了一圈精神振奮的衆監生,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課業考試開始之前,按例會請來祭酒和兩位司業講講話,表達一番對衆位學子的殷切企盼和鼓勵之情。

趁着隊列裏人潮擁擠,姜祎私下松開秦晗的手,換到姜褚身邊,低聲同他閑聊:“小褚,你準備得怎麽樣?”

姜褚的表情很是恭敬嚴肅,循規蹈矩道:“尚可。”

姜祎沒有在意,繼續絮絮叨叨:“小褚次次都那麽争氣,我要是有你武學一半好就好了。騎射還馬馬虎虎,劍術完全是被單方面毆打了,只能盼着抽到女學子或者是年紀小點的監生,讓我欺負一下。”

姜褚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沉默了下去。

即使他做得再好,母親也只會看到姐姐。

鐘鑼聲響,意味着祭酒和司業的講話結束,正式的課業考試就開始了。

騎射分為四個科目,白矢、參連、剡注、和井儀。在國子監,男女監生即使是武學也并不分開進行考核,只是每位監生抽取一組,按照組別進行考試。

姜祎看了看手中抽出的木簽,還有同組的少年少女投來的好奇又熱切的目光,默默嘆了口氣。

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

她的武學不是很好,這門學科同經史、策論之類的不同,是需要下功夫苦練才能有成績的,可是她和一般監生不同,沒有那麽多時間。

她每日卯時起身去國文館讀書,申時二刻國文館下課,她還要去蘇太傅那裏聽上兩個時辰的時事策論,晚間習舞和各項禮儀到亥時才歇下。

更甚者她為了練舞,連飯都常常不能吃飽,身體比起同齡人不免有些單薄。

而這種情況在同窗的男監生的襯托下,她的成績就顯得更慘不忍睹。

果然,考井儀科時她四箭都未中靶心,甚至有一箭脫靶。

正常發揮,她在心裏嘆道,握着弓垂下手去。

彼時的姜祎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還不能做到寵辱不驚,尤其是在同窗和監考的主簿難以言喻的目光中。她有些羞愧地将頭低了低,覺得臉燒得有些紅。

姜祎轉過身想走,迎面撞上了匆匆趕來的秦晗。

秦晗向旁邊圍着的議論紛紛的監生沉聲道:“都站在這裏做什麽?下一科不考了麽?”

監生紛紛作鳥獸散,秦晗接過她手中的弓,壓低聲音安慰道:“沒關系,猗猗。即使武學不好又怎樣,你是女孩子,本來就不必強求這些。”

他想了想,又帶着笑意接道:“我會保護你的,你千萬不要難過。”

姜祎聞言擡起頭來看向他,被哽得直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悶悶地憋出一句:“多謝。”

她低下頭站在原地:“你也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日影西斜,靶場上只剩下姜祎一個人的影子,在餘晖中顯得分外落寞。

穿着深藍色騎服的少女堅持挺直胸膛,一個人對着白日裏考試時的靶子,拉弓、瞄準、射箭,往複數百次,箭矢放得愈來愈亂,落了一地。

蘇珩走近,在側看了許久,忍不住輕聲出言提醒道:“殿下于力道上有所欠缺,身體應與下肢同面,拉弦時才更好發力。”

姜祎雙眼通紅地轉過頭來:“你也覺得我既然是女子,左右做不好,就應該依靠他人保護,是不是?”

蘇珩見她欲要哭卻又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模樣來強忍眼淚,覺得心中酸楚,斬釘截鐵道:“不是。”

“公主是天之驕女,可以做得更好,無需任何人的保護。”

少年的聲音溫潤而有力,擲地有聲。

姜祎吸了吸鼻子,仰起頭眨了眨眼睛,聲音帶着哭腔:“我會的。我一定會把什麽都努力做得比別人好,我要讓世間記住我,不只因為我是樂平公主。”

少女轉身,獨自離去。蘇珩站在原地,看她衣袂飄飄,漸漸融入黃昏中。

他将那個背影記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衆星拱月的樂平公主,其實也那樣身不由己。

“為什麽會喜歡棋?”姜祎聽到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吃驚,她沉吟着撚起一顆棋子,玉質溫潤瑩白,捏在手裏有些涼,“也許大多數人是為贏過別人的快感。但我卻很難體會。畢竟在你之前,大多數時候我都只有同自己下棋的機會。”

蘇珩擡眼看了看她,落下一子:“殿下,我想……國子監裏應當有許多同窗願意同你對弈的。”

姜祎托着腮笑了:“雖說我的棋藝并不高,但是對對手的要求還是很高的。”

少年被取悅了,笑道:“多謝。”

姜祎繼續思索道:“其實喜歡下棋的理由很簡單,我這樣的人,只有在面對棋盤的時候,每一顆棋子如何走,局怎樣布,才能完全憑自己的心意。哪怕是開局落子天元,也是自己的選擇,不會有責罵和指點,也不必步步憂心。”

母親對她的期望,還有朝臣百官、學子同窗對她的期望,都太高太高了。

她的每一步都必須走在別人的期望之下。

要讓母親滿意、要讓百官臣服——這好像是她生來就必須完成的事情。

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自己是否願意,包括她自己。

這座繁華的皇宮成為了她的牢籠,紅牆黛瓦排山倒海而來,将她層層束縛禁锢在正中,幾乎快要窒息。

蘇珩在那之後同她偶有幾次機會對弈,再後來,她連出現在國子監的次數都很少了。據太學館的同窗說,公主殿下已經将全部的重心放在習舞,為春日祭祀大典做準備上。

曾經的吳國,今日的大颍,自立國以來便是一個信奉神明的國家。

原本的春日祭祀大典是由巫祝主持,選定巫女進行獻舞的。但近年來,由于先皇朝政荒廢,巫祝的勢力開始膨脹,巫蠱禍事蔓延開來。

恭聖皇後令樂平公主接任巫女的位置獻舞,顯然是要着手肅清巫祝勢力,将與皇權對立的宗教力量收歸己有。

蘇珩的目光自書卷的字跡之上飄到了窗外。

尚是早春,半月後用于樂平公主獻舞的浮雲臺正在搭建。浮雲臺修得有四層樓高,傳說獻舞當日整座金陵城的百姓都可觀看,自然從國子監也可窺得一二。

蘇珩看了看手中的書卷。那是一卷《古詩十九首》。

窗外枝頭的杏花含苞待放,想來待到祭祀大典的時候,便會開出一片盛景。

蘇珩托着腮,看講臺上的先生嘴巴一開一合,心中卻在想着不知浮雲臺邊是否栽植了杏樹。

微風輕拂,一片花瓣從枝頭跌落,飄飄然蕩進了他的窗中,落在了正翻開的那一頁上。

恰是《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绮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随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開始蘇蘇爽爽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