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上次來找我,是為了去凡間尋他。”

天帝坐于金蓬高座,睥睨延年,語氣無驚無喜,“這次又是為何?”

延年拱手答道:“蒼伏雪靈不守約定,提前肆虐,狐族幾近全族殆滅。”

“怎麽,你也要破壞約定前去相助?”

延年頓了半刻,然後啓唇道:“不,我自願獻祭雪靈,以完成陛下和雪靈的千年之約。”

一語罷,縱是天帝都吃了一驚。

“你說什麽?你來獻祭?”

“回陛下,是,”延年語氣平淡:“千年前雪靈為求仙位,以黎黎衆生相脅,強迫陛下交出一位神仙來助他修煉,陛下不允,但情勢所逼,無法轉寰,陛下只能定下千年之約,約定一千年後自有神仙來獻祭,所以——”

天帝怒道:“可那不該是你,你是堂堂上仙,用來獻祭,豈不成了仙界的笑話?”

延年笑道:“仙界早已有了共識,由執玉來做這件事,他是有仙緣,千年修煉不過是為了一朝獻祭,實在可惜,他命不該如此,我更舍不得。”

“你的天資亘古以來難得一見,難道就不可惜?我早把你當作神君之位的最佳人選,再過百年,你就可以接任盈昃神君成為下一任神君,位列仙家之首,澤被蒼生,享三界景仰,萬世之福,延年,你又何必為了一只小小的狐妖,白白斷送自己的前途?”

“澤被蒼生……”延年慘淡一笑,無奈道:“陛下,我連我的摯愛都救不了,還澤被什麽蒼生?”

“衆仙家虎視眈眈你的位置,誰想你棄之敝履。”

延年沒有說話,低着頭,腰背卻挺得筆直。

“你當真決定好了?”

“是。”

“獻了祭,便入不了輪回,也再見不到那只狐貍了。”

“……是。”

“延年,為他做到這般值得嗎?”

聽到此處,延年的表情終于有了些波動,嘴角彎起,他仿佛是笑了,可偏讓人覺得悲傷。

他說,“值得。”

天帝甚至比他更難過一些,蒼老的臉上布滿陰雲,“我去找蒼伏,延年,你且不要後悔。”

“多謝陛下。”

延年雙膝下跪,拜伏于地,“多謝陛下千年來的教導之恩,延年不才,辜負了陛下的器重,只願陛下從今往後,德福康寧,太平無憂。”

天帝沉沉地閉上眼睛,只聽北方一聲轟隆巨響,然後瞬間歸于安靜。

天帝睜開眼睛,看向延年,語氣慈悲:“雪靈已經停手,延年,再去見你的狐貍最後一面吧!”

“謝陛下恩典。”延年跪伏在地,久久沒有起身。

等到延年來到蒼伏山,果真如同雨霁所說,蒼伏山已經被大雪埋了大半,延年立于山頂,幾乎看不到一個洞穴,甚至不見狐王的宮殿。

蒼伏雪靈環繞着煞氣,在一旁看着他,眼神裏盡是貪婪和戲谑。

延年無視它,閉眼感受到執玉的存在,執玉的氣息微弱,但他仍然感知到了,他順着那氣息尋到了狐族的藏匿之處。

延年走到狐族破敗的避難所時,許多狐妖正在地上咿咿呀呀的喊着疼,一旁沒有受傷的狐妖便幫他們治傷,牆壁坍圮,金瓦剝落,一片荒涼景象。

狐王先發現了延年,延年一身華服,面容矜貴,負手立在門口,狐王高聲喊道:“恭迎上仙!”

衆狐驚懼,皆爬伏于地,行禮:“恭迎上仙!”

延年走上去,扶起了狐王,手心按在狐王的手腕上,順勢輸了些靈力給他,不到一會兒,狐王頓覺身子輕松,傷口的疼痛都減了許多,“上仙,多謝上仙。”

延年又轉身看向地上呻吟的衆妖,長袖一揮,便将靈力灑了出去,狐妖道行低淺,延年又是上仙,只需點點靈力,于狐妖而言已經稀世妙藥。

白色熒光散在大殿之中,落在衆妖身上,如沐春風。

“謝上仙大恩!”衆妖齊聲喊道。

延年卻無心去管,轉身望向狐王,問道:“玉兒呢?”

狐王未曾見過延年,尚且不知他的身份,但自己和族人都受他恩澤,心裏猜測他沒有壞心,只好将他引到內間,執玉正躺在小床上昏迷不醒,王後看護着他。

延年疾步過去,将執玉抱在懷裏,他摸了摸執玉尖尖的下巴,和他纖細的手臂,語氣心疼:“怎麽瘦了這麽多?”

“上仙?這——”

狐王一時間有些糊塗,屈尊降貴來普渡衆生的上仙,怎麽一臉疼惜地抱着他兒子不撒手。

“這是小兒執玉,還求上仙能救他一命。”

“您先出去吧,我會幫玉兒療傷。”延年微微欠身,語氣平淡謙和。

狐王和王後對視幾眼,疑窦叢生,但二妖心想,現在除了上仙能救執玉,好像沒有其他更好的人選了。

“是。”

狹小的密室裏只有延年和執玉兩個,延年雙指抵在執玉的脖頸上,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

執玉一直沒有醒,延年知道他有內傷,兩次與雪靈相抗所受的沖擊,豈是他一介小小狐妖能自愈的,執玉好像對任何東西的感覺都比常人遲鈍,不管是身上的傷,還是情愛裏的痛,他都是後知後覺的疼。

忽然想起三百年前,他們第一次交合,執玉也是等延年深深地進去了,才開始哭,像是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打的延年猝不及防。

抱着哄他,哄了好半天,才好。

延年還沒見識過執玉為情所困的模樣,他心裏也矛盾,想讓他懂,又舍不得他痛。

索性都由自己受了。

一柱香後,執玉悠悠轉轉地睜開了眼,迷蒙視線裏是熟悉的輪廓,他發着愣,手先伸了上去,他摸到微涼的肌膚,以及棱角分明的下颌。

如此觸感,只有一人了,是他相公。

可視線清晰之後,卻有些恍惚,“是你?”

“是我。”

夢裏的“相公”,竹居裏和他耳鬓厮磨的仙君,他那麽像延年,連看自己的眼神都溫柔得別無二致,可偏偏他是神仙,而他的相公,只是栎水縣的小主簿,一個普通的凡人。

“你怎麽長了一張和我相公一模一樣的臉?”

延年沒說話,只靜靜地望着他。

“我相公不見了,自從他消失之後,你就出現了,又是來我夢裏,又是到這邊,你到底是誰?”

延年不答反問:“身子好些了麽?”

執玉掙紮着起來,質問道:“誰許你頂着我相公的臉,用我相公的語氣說話,你到底是誰?”

延年把執玉的兩只手腕并到一起,緊緊握住,将他攬到懷裏,執玉的背撞在延年的胸膛上,他剛想掙紮,卻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皂莢香味。

皂莢是窮人家的特産,與仙君那一身華緞從不會并存,可偏偏執玉就是聞出來了,清淡而舒服的,令人神清氣爽的,那是屬于延年的,屬于執玉的,屬于栎水縣小草房的味道。

執玉終于知道自己在汲汲于尋找什麽了。

“相公……”執玉倏地頓住,喃喃喊道。

身後的人低下頭吻住他的脖頸,“玉兒,我在。”

“為什麽啊,這樣騙我?”

“你不也騙了我?”延年提醒他,“狐貍的身份,你也瞞了我五年。”

執玉翻過身來,把延年推倒在床上,他跨坐在延年的腰上,氣呼呼地控訴:“惡人先告狀,你是法力無邊的上仙,怎麽會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就是故意看我笑話!”

延年扶住他的腰,“看你什麽笑話?”

“我、我、總之,你就是騙子,還把我抛下,讓我找遍了栎水縣都找不到你。”

“玉兒,你為何要找我?”

執玉攥着延年的腰帶,胡亂纏在手上,“父王說,凡人終會娶妻生子,相公也一樣,再過些年,你就會把我忘了,我不要也不允許,你怎麽能忘了我呢?你怎麽能對別人好呢?我統統不準,所以我要回去找你。”

延年摩挲着執玉的腿和背,“找到我,之後呢?”

“本想把相公待回蒼伏山,又擔心你凡人之軀承受不住,結果相公是神仙,同我一樣能活千年萬年,這樣也很好,玉兒可以和相公長相厮守了。”

延年呼吸跟着急促起來,他最後又問:“玉兒,你可懂長相厮守,是什麽意思?”

執玉沒有再擺出懵懂的樣子,他點了點頭,然後伸長胳膊緊緊環住延年的脖子,在他耳邊說:“我愛你的,相公,你也愛我,我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延年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摟住執玉的腰,緊的讓執玉發疼,執玉感覺到相公在他耳邊呼吸陣陣,好像萬裏跋涉疲憊不堪的人,一口氣都要勻許多次才能緩出來。

他聽見延年說:“玉兒,你怎麽現在才懂?”

執玉疑惑,“現在……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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