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賈放帶着趙成趕到流民營近前,見到有流民模樣的人正在挖着土方。他忍不住便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

只見這些流民似乎正要在地面上挖出一個向下的斜坡,斜坡深的一頭沖北,最深處大概有尺許深。再加上流民們挖出的土石也都堆在北面,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兩尺多高,能夠不受北風影響、即便是在晚間也比較保暖的空間。

這幾個正在勞動的,看起來都是身強力壯的流民。賈放讓趙成去問,那幾個漢子回答趙成,說:“這土窠子是官老爺讓咱們挖的,說是挖好一個給三鬥米,十文錢。現在但凡還有點兒力氣的都在幹這個。”

“有了這土窠子,晚間睡覺總算是沒北風吹了。就是幕天席地的,土窠子又不夠深,否則咱要是找點兒稻草編起來鋪在上頭,可不就是間屋子了?”另外一個大漢在嘟嘟哝哝地抱怨。

“想啥呢?”他的同伴一起嘲笑他。

“剛從村子裏出來的時候,成天想着逃過黃河,能有口飯吃;後來官府赈濟了,有口飯吃了,你又想着晚上睡覺能暖和點兒,沒有北風吹着;現在眼看着土窠子修起來了,晚上睡覺沒北風吹,你又想着有四面牆有個屋子?”

“嘻嘻你這夢做得挺美!”

“就是,吃着碗裏頭,還想着鍋裏……”

其實在流民營裏挖“土窠子”,作為流民的暫時居所,也是賈放給賈代善的條陳裏最先提出來的。他聽說京畿一帶地勢平坦,要為流民營建簡易建築不算太容易。在地面上挖這種淺坡形制的土坑是目前看來最簡便可行的做法。

但聽見流民們的願望,賈放當然特別能理解:人都是這樣,有各種各樣的渴望,為了滿足渴望一點點取得進步。

于是他沖那幾個流民大聲說:“老鄉——”

“你們回頭找四根長的毛竹,支在這土窠子的四角,中間紮起來,”賈放一面說一面比劃,“四面罩上棉布也好、草席也好,編起的稻草也好,就是一個帳篷……就是一個小屋子了。”

古人也是有對安全與隐私的要求,這個他絕對能理解。但現在是非常時期,賈放也不知道這些流民們能不能找到他提到的幾樣材料。

但既然對方提都提出來了,賈放也樂得指點指點,向他們提示了一下“人字形”帳篷的大致形态。至于能不能造出來,造出來之後又适不适合這裏,他暫時也顧不上了。

賈放帶着趙成,沿着流民營的邊緣,向中心地帶行進。

這流民營中打了深水井,每兩千人左右共有一口深水井。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此排隊等着打水,但是打水的人大多是婦孺老弱,很顯然,有些力氣的青壯都去參加勞動,以換取糧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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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流民營秩序尚可,流民們情緒穩定,看起來并沒有想要繼續逃難的樣子。

但賈放也能想象這座流民營所面對的巨大壓力。如果這裏聚集了十萬流民,那麽早先德安縣城裏安排的兩千石糧食,大概也就是眼前這些人一兩天的口糧。沒有糧,十萬流民,眼看就是亂局。

這壓力也太大了。

賈放原本還想着桃源村有十萬石糧食,他手裏有糧,心中不慌,遇上這種大旱之年,可以把糧食拿出來用在刀刃上——可萬一他那十萬石稻米全都獻出來也只是杯水車薪怎麽辦?

行不多遠,賈放看見了父親賈代善的身影。他縱馬快步趕上前,翻身下馬,拜見父親。

賈代善此刻站在還未搭成的一座棚子跟前。今日日頭烈,風又大,他一張被曬得黝黑的臉龐又被吹得紅彤彤的。

賈代善身邊還擺了一張木桌,一個留着花白山羊胡、大夫模樣的人正坐在桌邊,給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婦人診脈,時不時讓那婦人張開嘴,看看舌苔。

除此之外,還有流民在這張木桌跟前排起了長隊,在等待大夫問診。

賈代善一見了賈放,便指着眼前向兒子一一講解:“這是德安縣裏的大夫,被德安縣令請出山,為流民診病。藥物都在縣城裏備着,你說的生石灰也已經備下了……”

“還有,按你心中說的,這流民營各處都設了茅廁,每天有人打掃。如果有人膽敢随地便溺是要罰錢罰工的……”

“每日飯前淨手乃是必須,不淨手者不得食……”

“營中設了大竈,為流民們準備食物。流民們自己也有挖土竈,但大多是為了夜間取暖……”

“流民裏的青壯現在都在為了每天赈濟的糧食拼命幹活。為父想着,等這一帶的流民營都建起來,或許就可以帶着這群青壯前往黃河邊,把去歲今春沒完成的河工都做了。”

賈代善說得很有把握,應當是已将德安縣一帶的情況完全掌控在手中:“這十萬流民被安置在德安縣外,只要能撐過五月,咱們就勝了。”

他把流民營目前的情況一口氣說完,扭頭問兒子:“放兒,你說,這營裏還有什麽缺的?”

賈放沒想到父親竟會問自己的意見,他放眼四顧一圈,點頭恭敬道:“父親處處想得周到,孩兒沒什麽可補充的。”

只不過他見到那問診的大夫和等候診病的災民全都在烈日之下曬着,人人都顯得十分委頓,他頓時起了憐憫之心,指着那個正在搭建的棚子,說:“父親大人,孩兒有一個法子,或許能讓這個棚子快點搭起來。”

賈代善着實沒想到賈放竟然能指點那些搭棚子的匠人,當下選擇了袖手旁觀。

只見賈放過去,找那幾個搭棚子的工人說了幾句話,工人們又反過來問了賈放幾句,便齊聲答應,各自去做活。

只見他們找來了長長的幾卷麻繩,系在地面上事先就豎起的一枚立柱頂端。四股麻繩分別向四個方向用力扯動,拉到遠處,然後用釘子将麻繩的另一端釘在地面上。

這些工人們随即将帶來的草席搭在這些麻繩上,然後用草繩系上固定。沒用多久,就已經将立柱的三面用草席遮住,形成了一個遮陽、陰涼的空間。

“這麽快!”賈放倒是沒想到工人們手腳這麽麻利——要是讓他自己獨力搭建這麽一座在野外使用的露營帳篷,估計至少要倆小時。

賈代善在旁重重一擊掌,道:“還是你小子見事快,軍中紮營,有時就用的這種法子。我怎麽沒早沒想到?”

賈放:敢情這種搭帳篷的法子,在這個時空裏也早就有了。

但不管紮帳篷的法子起源于何處,飽受烈日暴曬之苦的大夫和流民,馬上就能挪到這個簡易的棚子裏。

不僅如此,早先搭起了這座“帳篷”的工人們,已經開始摩拳擦掌,準備搭第二座了。

“夏大夫,就請您在這棚子裏為大家問診吧!”賈代善當即把德安縣裏的大夫往帳篷裏請。那名姓夏的大夫原本不敢僭越,堅持要國公爺先搬進棚子裏去,卻被賈代善的親兵将桌椅一起搬進帳篷,這下不搬也得搬了,便連連謝過榮國公。

在一旁等候的災民們一聽說是國公爺親自在這兒為他們主持這些,也鬧不清對方究竟是什麽樣的官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拜了下去,口中稱着“青天大老爺”,烏泱泱地在賈代善和賈放面前跪了一地。

賈放便聽見父親在自己身邊輕輕松了一口氣,道:“眼看着這些,為父便是近日連番忙碌,一時間也疲憊盡去。”

賈放在心裏說:的确是疲憊盡去……但是五髒廟怕是得祭一祭了。

他一抵達德安縣城,放下行李就直接趕來這裏,上一頓早已不記得是在哪裏吃的。這時肚子剛好開始唱空城計。

誰知剛巧在這時,一股極其誘人的香味從遠處傳來。賈放的肚子發出一聲愉快的歌唱。他頗不好意思地一回頭,正好看見賈代善在沖他笑。

賈代善笑得頗為詭異,見賈放擡頭,這位榮國公伸手指指遠處。賈放只見好幾名衙役模樣的人扛着兩口大鐵鍋、幾口蒸鍋正在一路趕過來。後面還跟着個一臉嚴肅的年輕人。

賈代善用手肘将賈放一推,趕緊趕上去見禮。

“見過四殿下!”在老爹的提示下,賈放只能跟着一起行禮。他偷偷打量了一下那個臉上沒有多少表情的年輕人,發現對方也正在打量自己。

這一行人還未靠近這流民營,香味卻是早已飄到二裏地開外了。流民們忍饑挨餓多時,哪裏受得了這個,一起擁過來,至少想要瞅瞅,究竟是什麽竟能這麽香。

可是等到那兩口大鐵鍋扛到他們面前,流民們看清了裏面盛的東西,立即向後退了好幾步。

那鐵鍋裏盛着的,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用油透了的蝗蟲,兩口大鍋,也不曉得盛了有沒有兩千只。乍一瞅,真叫人頭皮發麻。

賈放卻覺得自己的肚子叫得更歡了。他心裏在想:先灑上點兒椒鹽、再來點兒辣椒面、最後灑上一小把白芝麻……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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