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賈放實在是沒想到, 對方的手段下作至此,直接把“小樓銅鍋涮肉”的貨源給截了。

的确是如此,在這個時空裏, “銅鍋涮肉”最大的技術含量就是銅鍋。人家把銅鍋學了去,再照搬其他, 就一點兒難度也沒有了。

賈赦看起來也是第一次涉足這個行業, 把握不住貨源也不能全怪他。但現在這樣一來, “小樓”前幾日聚集的人氣, 竟是白白成全了“東門”, 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果“小樓”的經營策略不改變, 就再難競争過“東門”。

水憲坐在賈放對面, 聳了聳肩,小聲說:“令兄選的那屠宰鋪,與我晚晴樓的不是一路……愛莫能助。”

水憲的晚晴樓自有其食材的渠道, 但看起來很可惜, 賈赦千挑萬選的牛羊肉來源不在水憲的勢力範圍之內, 對方突然變卦,水憲這邊也幫不上什麽忙。

賈放點點頭,向水憲表示感謝。

對方顯然是一發現有人仿冒了賈家推出的“銅鍋”,就第一時間詢問了自家麾下的銅匠,确認了不是銅匠擅自洩露之後,又第一時間來通知自己。

賈放自覺又欠了對方的一個人情。

水憲卻搖搖頭, 蹙起眉,似乎有什麽事情還沒有想清楚。

“說起來那‘小樓’也是可惜, 開店的位置、材料、人工……無一不是上上之選。這新鮮主意也是絕對精妙的,誰能想到這新鮮肉片涮清水吃就這麽好吃……”

鄰桌的食客卻又開始幫“小樓”說話。坐在他對面的同伴搖搖頭,也嘆息一聲, 搖頭道:“誰讓他家對上了鎮國公家的産業!”

——鎮國公?

賈放腦海裏立即開始自動複習有關賈赦教過他的,有關四王八公的信息:

這個時空裏的四王指的是東平、西寧、南安、北靜。

八公除了寧榮兩家之外,還有鎮國公牛清、理國公柳彪、齊國公陳翼、治國公馬魁、修國公侯曉明、繕國公石原①。

這四王八公都以軍功顯赫為晉身之階,但在廢帝複辟之後,這四王八公的軍功基本上都已經到了頂,無法再進一步。因此各家才慢慢開始轉文職,也有如水憲這樣,不怎麽在意仕途,轉而從商的。

這“東門”既然是鎮國公府的産業,應當就是牛清的子弟所置辦的。

賈放心想:只不知道這“東門”背後的鎮國公府知不知道他們山寨的“小樓”是榮國府的人在張羅。如果知道還這麽做……這背後的水就深得很了。

他這麽想着,水憲的眉頭已經恢複正常,應當是此前的疑問都已經想清楚了,此刻目光明銳,正帶着詢問望着賈放,似乎想知道賈放打算怎麽做。

賈放略一沉吟,開口道:“放心——”

他想說,“小樓”絕對不會輸給任何競争對手,還未來得及開口,忽聽門口百姓們突然一陣喧嘩,緊接着是一連串瓷器在石板地面上摔碎的聲音,十分清脆。

樓內大堂所有的食客都是一驚,所有人同時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有些人甚至站了起來,朝店門口看去。

賈放轉過身,目瞪口呆,忍不住喊了一聲:“大哥——”

只見這“東門涮肉”的院門口來了一隊短打扮、雄赳赳的護院,領頭的一個穿着布衣的青年,衣袖和褲腿用衣帶綁縛着,手中握着一根磨得锃亮的水火棍,相貌俊美,卻一臉冷笑。不是他大哥賈赦是哪個?

顯然,剛才這一隊人驅散了門口聚集的百姓,然後直沖進“東門”的店面。其中一個護院随手踢翻了那門口用來擺放茶具的桌子,上面的瓷器全部乒乒乓乓地掉下來,摔了個粉碎。

這竟是……直接打上門來了?

只聽身後水憲開口:“這一招也不算壞。心裏有氣,壓根兒不用講理,直接用拳頭說話。你大哥在扮演一個纨绔,他只是在盡一個纨绔的本分而已。”

賈放滿頭的黑線,心想:有纨绔自己紮着短打扮出來打架的嗎?

不過他也明白水憲說的,這種山寨的事格外常見,被“山”的往往有理也沒處說。倒還不如上來直接痛打一頓來的爽快。

賈赦帶人進門,将“東門”裏正在品嘗新鮮美味的食客們全給震住了。

賈赦卻面色自如,大踏步進店,随手甩開一個上前阻攔的夥計,一棍子敲暈一個護院,然後拖過一張板凳,一只腳踏在板凳上,一手撐着下巴,神情懶散,望着衆人:“看來大家都是好吃相啊!”

他這副山大王式的問安吓到了所有的食客,已經有人私下尋找出路,準備往後門溜。

“大爺今兒卻是來告訴你們好消息的,”賈赦大聲說,“今日店東請客,各位已經吃下去的,都不用再付賬了。”

賈赦身後一個賬房模樣的人蹿出來,剛剛冒出一句“誰說……”就被賈赦帶來的人捂住了嘴,拖下去,三拳兩腳,老實了。

衆食客有一大半沒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兇神惡煞的年輕人,難道是店東派來“請客”的?

賈赦笑着把話說完:“只要你們在我數到十之前離開這家店,我就保你們平安無事,而且白吃白喝一頓。”

他話音一落,店裏立刻像是馬蜂被炸了窩,食客們四下裏起身亂轉,想要找到出路。

但這店裏安排得太擠,到處都是桌椅,這一亂起來便是人仰馬翻。賈赦高聲數數:“一、二、三……”

他還沒忘了提醒:“慢慢來啊,不着急,前門在這兒……後門,後門也可以走啊,小心別去錯了後廚,後廚給人堵了!”

“七、八、九……老三?”

這賈赦還沒數到十,這店裏就已經散得幹幹淨淨。留下水憲和賈放還在店中,賈赦一瞅,登時眉開眼笑,道:“還是我兄弟好,知道來給大哥助威掠陣!”

這時食客們已經全跑了,有些是翻窗出去的,翻出去之後還留了個心眼,貓在窗棂上看店裏的情形。賈放聽見剛才在自己鄰桌高談闊論的食客正趴在窗邊嘀咕:“別真是‘小樓’來找‘東門’的麻煩了吧?”

另一人接口道:“該!”

賈赦這時數出了“十”,望着空空蕩蕩的店面,哈哈大笑,道:“兄弟們,抄家夥上啊!”

他一腳踢開腳邊的板凳,高高舉起手中的水火棍,沖面前一張紅木的八仙桌劈下,那桌面竟然被他一棍打裂,從中間斷開,一桌的瓷器餐具,外加上面的銅鍋,盡數摔在地面,銅鍋倒伏,裏面的燒得通紅的木炭掉落出來,頓時一片狼藉。

賈放:……哇!

他還真沒想到,自家大哥竟然這麽勇武,平時看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突然想起賈赦上回說自己如果要争,就去軍中歷練——果然這也是有軍中歷練的資本的呀!

賈赦帶來的這批護院和小厮都不是善茬,賈赦率先動手,其他人立即跟着動起來。他們把一張張桌子掀翻,将上面的器具都砸碎。

其中有兩個小厮專門負責收拾銅鍋,他們比較有章法:把銅鍋的蓋子打開,将鍋裏的湯先倒了,然後将裏面盛炭的內膽取出來,将燒着的炭都丢進一個專門的炭盆,然後将那銅鍋放在一只板凳上——

賈赦提起水火棍,沖着板凳上的銅鍋怪叫一聲,啪的一棍打下來,那銅鍋登時被打成稀巴爛,扁扁的一坨。旁邊賈府的小厮和護院就一起喊好。

看來賈赦就是鐵了心來鬧的,你既然讓我做不成生意,我也就讓你開不成店。

賈赦的人在“東門”砸得快,“東門”的人來得也快。

想必是早有東門的夥計去給東家報信去了,這還沒有半炷香的功夫,一個面相兇悍,身材精幹的年輕人就帶着一大群人趕到店裏。來人見到自己的店片刻間就被砸成這個樣子,登時沉了臉,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賈恩侯!”

賈赦,字恩侯。

賈赦嘻嘻一笑,将水火棍往自己肩上一扛,說:“牛岚山,你好啊!”

賈放在一旁面色古怪至極——牛欄山?

水憲只道他不認得這人,便小聲解釋:“這是鎮國公的幼子,單名一個雍字,字岚山,就是山岚兩個字倒過來。”

牛雍和賈赦顯然認識,沒準此前還結過一點梁子。

但若不是這次“東門”毫不留情地“山寨”了“小樓”,賈赦也不會這麽沖過來直接砸了對方的店。

“牛岚山,好久不見!我們兄弟倆應當是好久沒活動過筋骨了吧?這回就來好好練練。”賈赦動了動脖子,再扭了扭手腕,然後支起了手裏的那枚水火棍。

牛雍咬牙切齒地道:“好,練練就練練!”

話音剛落,賈赦的水火棍已經如影随形地打了過來,牛雍猝不及防,左支右绌一陣,才騰出手從腰間拔出一對鏈子錘防禦。

這牛雍一上來就落了下風,登時一聲大吼:“還等什麽?一起上!”

牛雍帶來的護院早就在等這一句,登時一起沖賈赦沖了上去。賈赦身後的小厮一起發了聲喊,也沖上來,兩隊人登時交織在一處,成了個群毆的局面。

賈赦占盡上風,忽然水火棍一勾,頂住了牛雍的鏈子錘,說:“等一等!”

他一聲令下,賈赦的人就全都停手,牛雍的人雖然很暈,但也停了下來。

賈赦微笑着說:“先請無關的人先離開。”

他比出手勢,示意水憲和賈放先走。

水憲和賈放原本一直坐在大堂最遠處的一個角落裏靜觀其變。此刻顯然是賈赦生怕賈放有什麽閃失,所以提出來讓兩人先離開這是非之地。

牛雍見到水憲,依稀覺得有些面熟。再見水憲氣質脫俗,再加上不怒自威,一眼掃過來能讓人生生打個寒噤,牛雍知道這是個惹不起的人物,當下點點頭攔住了自己的人:“讓他們先走!”

誰知水憲和賈放還未走到門口,忽然賈赦的一個護院認出了賈放,本能地打了個招呼:“三爺!”

牛雍眼一瞪,問賈赦:“這是你兄弟?”

賈赦打了一個哈哈:“是又怎麽樣?”

牛雍便道:“那哪裏能算是無關之人?”

這兩個正主還在争論,有個牛雍的手下出了陰招,這人挑起一架還未被毀去的銅火鍋,直接向賈放背心扔了過去。

賈放背後又沒有長眼睛,根本不知道閃避。再說這銅鍋來得太快太猛,就算他看見了,也未必躲得開。

賈放只聽見背後兄長賈赦一聲驚呼,卻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大難臨頭。

就在此刻,賈赦及時伸出手中的水火棍,棍的尖端将銅鍋鍋耳上扣着的銅環一勾,那銅鍋硬生生被阻住了去勢。

但問題是,那銅鍋裏還有湯,裏面還盛着炭。就算是銅鍋被阻住了,裏面的湯湯水水,和從煙道裏飛出來的木炭一起,直接朝賈放背後飛過去。剎那之間,賈放已是在劫難逃——

賈放卻全然不知,他聽到自己背後一聲慘叫,随即有個人好像趴在自己身後。他一扭頭,頓時大驚失色。

原來是他的小厮李青松一直躲在這店中不知道哪裏,這時候見到賈放危急,一時忘了自己的安危,沖上來奮不顧身地擋在賈放身後,那銅鍋裏潑出的滾水,合着木炭,一股腦都砸到了這個小厮的背上。

偏巧李青松此前為了混進來,把外頭賈家小厮的服色給脫了,此刻穿着單衣,登時慘不堪言。

賈放一瞅,李青松的衣服先是被扔出來的木炭燎出了一圈大洞,然後被滾水一燙,他背心上登時起了一大圈燎泡。

李青松揚起頭,咬着牙忍着痛對賈放說:“三爺,我……沒事的,別管我!”

賈放哪裏信他的鬼話,咬着牙幫青松脫去身上的單衣,一面脫一面說:“你忍忍,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

“這傷必須馬上處理,多耽擱一刻就多一層風險。”

這又是燒傷又是燙傷的,青松只是個小孩,這個時空處理這種程度的傷問題應該不算太大,可是傷口感染了怎麽辦?

“你把這孩子交給我!”水憲在賈放身邊蹲下,皺着眉頭看着青松背上的傷,“我去帶他治傷。”

他的口氣很硬,不容拒絕。

賈放:這怎麽行?他的人,又是忠心護主,為他而受的傷,他怎麽能把人抛下,讓水憲代勞。

這時賈赦也走了來,把水火棍往身邊地下一扔,問賈放:“這是你的小厮?”

賈放正在奇怪,賈赦怎麽就不和牛雍繼續對打了?——他剛一動念,便聽見身後牛雍發出一聲慘嚎。

“真不經打。”賈赦一臉落寞。

賈放面前是疼得直抽氣的李青松,後頭是連聲慘叫的牛雍。他一時還沒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身邊一群賈府的護院和家丁擁上來向賈赦拍馬屁:“大爺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大爺真是威武雄壯,那鎮國公家的小公子,怕是斷了一條腿,且有他受一陣子的。”

賈放:瞧這亂的!

他把青松扶起來,四處想找一件幹淨的衣裳為青松遮一下傷口,誰知水憲已經把外袍脫下來,将人一裹,對賈放說:“我說了,這孩子交給我。”

賈放還待拒絕。水憲望着他冷笑着道:“到這時候還不明白?這件事若是想要善了,你們兩位,趁現在趕緊回府,裝作從沒有出過門的樣子,從沒參與過這場禍事。拖——盡一切可能拖下去。”

賈放與賈赦對望一眼,兩人都恍然大悟。賈赦沖水憲拱了拱手,道了一聲多謝。賈放則一揖到底,這是求水憲幫他照料李青松。

水憲微哼了一聲,賈放趕緊跟上了賈赦的腳步,帶着榮府的人,匆匆離開東門市。

他們剛剛回到寧榮後街,就有賈赦的小厮從後趕上來,叽裏咕嚕地說了一串,賈赦便氣不打一處來,道:“順天府的人來得這麽快,真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賈放想想這事确有蹊跷:賈赦剛一去“東門”,那牛雍便來了;賈赦剛把牛雍打壞,順天府便派人追上門來了。

賈赦大手一揮:“去通知門房,能拖一陣是一陣。”

随後他将賈放一拖,道:“沒法子了,跟大哥去向母親求個情。這件事……需要母親出面先抵擋一陣。”

賈代善目下不在府中,順天府的人進來拿人,只有身上有诰命的史夫人一個人能攔得住。賈赦就算再不受母親待見,這時為了保住阖府的名聲,也為了保護賈放的安全,就必須得去求史夫人。

兄弟兩個馬上趕到榮禧堂,賈赦沒等通報,直接帶着賈放沖了進去,進了史夫人日常起居的耳房,賈赦雙膝一軟,“撲通”一跪,一臉戚容,哀聲道:“母親,救救兒子和老三吧!”

史夫人一聽,馬上知道眼前這兩個小子闖了禍,她盯着賈赦,那眼裏就像是要冒出火來,一轉向賈放,又馬上滿是笑意。

這樣随着目光轉移而切換情緒,來回兩次之後史夫人自己也覺得要分裂了,低下頭揉了揉眉心,努力壓下心頭的氣惱,盡量春風和煦地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賈赦趕緊把順天府來人上門要拿他和老三的事說了。史夫人一聽便将手邊的炕桌重重一拍:“這是反了天了,有這膽子上我榮國府來拿人?”

她也不問賈赦和賈放究竟犯了什麽事,只管徐徐起身,對身邊的仆婦說:“給我換見客的大衣裳。”

“你們兩個,還不趕緊回自己屋去,把外頭衣裳都給換過了,待會兒叫你們的時候再出來。”史夫人望着兩個“不成器”的“兒子”痛心疾首,“真是……就沒有一天讓我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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