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蜉蝣6
從他出生到昨天,他做過的所有事加起來好像都沒有今天多。
這個丫頭對什麽都興致勃勃,哪怕是蹲在牆角看螞蟻搬食物。
但不管做了多少事,夜還是不可阻擋地到來了。
她挽着他的手從演木偶戲的園子裏走出來,一臉大驚小怪地跟他讨論剛剛演的木偶戲有多精彩,說嫦娥為啥那麽蠢,一個人在廣寒宮有什麽好,連熱馄饨都吃不上。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只能默默聽她說。
走出戲園子門口時,她趁人不備,把戲班立在門口的牌子上紮的紅綢子給扯了下來,塞進袖口裏。
小鎮又到了快入夢的時間,四周只有蛐蛐兒還在聒噪,今天不是十五,月亮只有一半,懶洋洋地挂在未散的暑熱裏。
她漸漸變得安靜起來,行走的方向朝着湖邊。
當波光微動的湖水遠遠出現在前方時,她才說:“我要回去啦。”
他怔了怔,脫口而出:“這附近并無人家啊。”
她噗嗤一笑:“誰告訴你我家在湖邊的。你再陪我去做一件事吧。”
“你還想幹啥?”幾乎精疲力竭的他差點跳起來,“你不會讓我陪你游泳吧?我不會!”
她拉住他的袖子往前拖:“去了就知道啦。”
很快,他們又站在了他們初相識的地方,湖岸邊的泥地上還留着他躺出來的印子。
她拿出那塊紅綢子,蓋到自己頭上。
“我們拜個天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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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既出,吓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拜天地?那可是夫妻才能幹的事兒啊!他認識她還不到一天,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連連擺手:“啥事都可以,這事不行!你是要嫁人的,怎麽能跟我拜天地!”
“嫁給你不行嗎?”她把紅綢掀開一個角,噘着嘴看他。
“當然不行!”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戲弄,有些生氣,轉身就要走。
“站住!”她喊住他,“跟我拜天地,我給你毒藥。”
他停住,回頭:“說不定你根本不是藥師,只是個瘋丫頭。”
“你答應還是不答應?”她跺腳,“連死都不怕,還怕跟我拜天地?我說過會給你藥就一定會給你!”
他想走,又猶豫起來,萬一她真有這樣的藥呢,可以迅速結束他一切苦難的藥……
最終,他走回了她身邊。
反正,也沒有誰看見,她不說出去,是不會影響她嫁人的吧。
她開心地把紅綢放下來,拉着他面對湖水跪下來,拖長了聲音道:“一拜天地!”
他咬緊牙關,跟她一道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哎呀,沒有高堂,就拜湖水吧。”她嘻嘻一笑,“二拜湖水!”
他拜下去,哭笑不得。
“夫妻對拜!”
兩人面對面站好,躬身一拜。
“揭蓋頭揭蓋頭!”她迫不及待。
他暗自嘆氣,遲疑片刻,終是将那塊紅綢從她頭上揭了下來。
月色湖光之下,她的面容比白天更端正了,眼睛裏的幸福都快漫出來了。
他看着她的臉,有些入神。
“好高興……”她微笑,像之前那樣拽着他的胳膊搖晃着,“謝謝你。”
有那麽一瞬間,他不忍心破壞她此刻的心境,準确說,是破壞他們兩個人的心境。但是……
他深吸了口氣,伸出手:“藥!”
她笑着打開他的手:“制藥需要時間,一年後你來這裏找我。包你死得舒舒服服。”
“一年?”他瞪大眼睛。
“算快的了。”她聳聳肩,說着,她坐下來,拍拍身邊的位置,“你也坐。反正你閑着也是閑着,我再跟你講個秘密吧。”
他将信将疑地挨着她坐下來:“什麽秘密?”
她望着眼前的湖水:“這片湖水是有名字的,叫未晴湖,但它并沒有什麽名氣,景色也平平,所以平日裏少有人來。但是,我敢說未晴湖是世上最漂亮的湖。”
他左右環顧,這片湖水确實找不到任何亮點。
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閉上眼。”
他狐疑着照做。
她的手還是纏繞着那股奇異的力量,握住它就不想放開。
他閉上了眼,短暫的黑暗之後,星星點點的光逐片亮起,整個未晴湖清清楚楚出現在他沒有睜開的眼裏。
不同的是,水波微瀾的湖面上,漂浮着一片片螢火般的光,溫柔旖旎,似是有人将整條銀河搬來了這裏,亦真亦幻,宛若仙境。
這就是她說的秘密?未晴湖是一個閉上眼睛才能看到它美貌的地方?好神奇……
“好看吧?”她的聲音輕輕傳來。
“好看!”他由衷道。
“嘻嘻,記住啊,一年後來找我。”
“你別騙我啊!”
“你累不累啊?”
“有點累。”
“那就睡會兒吧,別睜眼,未晴湖的景色不是誰都能看到的。所以你看,多活一天就能多看到好多東西吧!”
“哦。”
他閉着眼跟她交談,越說越累,眼皮也重得想睜都睜不開。
迷迷糊糊中,她的歌聲在回蕩——
河水清清彎又長,大姑娘水邊浣衣裳,輕風卷過白雲旁,飛鳥載來春花香,朝霞換夕陽,重逢是夢鄉。
這一覺,睡得好舒服。
翌日清晨,他被飛過的鳥兒吵醒。
他揉着眼睛坐起來,身邊空無一人,只有那塊紅綢子還捏在他手裏,那個丫頭……他慌忙站起來四下尋找,卻一無所獲。
他攥着紅綢,呆站在晨曦裏。
她連名字都還沒跟自己說……
蜉蝣7
“你還是被她騙了。”桃夭同情地看着對面的郎老板。
郎老板嘆了口氣:“一年後我如約來未晴湖邊找她,她沒來。我不甘心,又等了一年,她還是沒來。第三年,我依然沒等到她。直到第四年,我站在未晴湖邊,突然發現,我已經在這人世走過了四個年頭,這四年裏我為了等一顆可以舒服地結束我性命的毒藥,反而有了盼頭。
我拼命壓制自己的恐懼與消沉,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其間還是受過欺負,但也遇到過幫助,我漸漸發覺人世間的事并不絕對,比如并不是所有的飯館老板都像我第一個老板那樣。
我在她離開後的第二年,進了一間飯館,在一個胖廚師手下做學徒,我的師父雖然人很胖脾氣又不好,跟我賭骰子的時候還常常輸了不認賬,但他把他所有的本事都認認真真地教給了我。”
說着,他突然笑出來:“不止他的本事,他還把他的女兒也交給了我。
我家裏這個母夜叉呀,小姑娘那會兒就特別粗魯殘暴,又能吃又能打。
為了給我縫一件過年時穿的衣裳,不會針線的她硬是找三姑六婆學了來,磕磕碰碰地熬了好多個夜,手指被針紮成了馬蜂窩,新衣裳居然做得有模有樣。
原本我是不敢娶她的,我是狼人啊,雖然我也有人的面貌,但我怕哪一天我不小心露出狼的樣子,吓死她就不好了。
所以我想了很多借口拒絕她,可她哪裏肯信。
最終我扛不住了,把她約到一個僻靜地,把我的身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甚至露出了我的狼頭擺出兇惡的樣子。
唉……沒想到這母夜叉只是眨了眨眼,問我,你要吃我麽?我說當然不,我吃飯不吃人。
然後她就松了口氣,跳過來挽住我的胳膊,說我就算只有一半是人,她也不要跟我分開。”
桃夭嗤嗤地笑:“你夫人當年也真是想不開啊哈哈哈。”
“我說過我年輕時的人樣不差的。”他哼了一聲,“總之,日子就這樣漸漸安定下來了。此一生我未曾大富大貴,卻也兒孫滿堂,無病無災。”
“無病無災……”桃夭挑眉,“那你又找我看什麽病?”
“狼人一半是人,且我們跟人類的壽命相同,我已經九十歲了。”他咳嗽了幾聲,“這幾個月來,我總有大限将至的預感,畢竟我還有妖的血統,你也知道妖的感覺往往是敏感而準确的。”
桃夭想了想,直言道:“要我替你延壽?或者讓我解你心病?”
“這些年,我從沒有放棄過尋找她。”他轉過頭,看着月色下的未晴湖。
“可她就像從世上消失了一般。未晴湖上的銀河,我也只見過那一次。
我幾乎将整個利亭鎮的人家都打聽了一遍,沒有一戶人家有這樣一個女兒。
我妖力又十分有限,可說就是個擺設,除了變出個狼頭吓唬人,根本不能像別的大妖怪那般有通天徹地的本事。”
他頓了頓,又道:“我将好吃館建到未晴湖邊,也是寄望有朝一日她一回來我就能看見她。
時至今日,我怕我至死也等不到關于她的哪怕一丁點兒消息。這塊心病,我自己治不了。”
桃夭沉默片刻,也望着這片湖水:“如果她是人類,只怕已經不在人世。”
“就算尋到她的埋骨處也好,我就想去她墳前拜一拜。再把這個交還給她。”說着,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顏色如初的紅綢子。
“她當年跟你拜天地時戴過的那塊?”桃夭看着那塊紅綢。
“嗯。”
“給我瞅瞅。”
她握着那塊已有幾十年歷史的綢子,光滑溫柔的觸感依然如少女的雙手一般。
綢子上,還留着一絲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氣息——那是一點點淡得不能再淡的妖氣。
她閉上眼睛,“看”向未晴湖。
真美啊,那些微小的家夥聚集在一起,竟然像銀河般絢爛。
只可惜這般美景,尋常人永遠無法親見,就連這個半妖的狼人,也只能靠“她”的力量才有幸欣賞。
桃夭緩緩睜開眼,說:“好吧,我離開之前,會給你開藥方。”
蜉蝣8
三天後的傍晚,跑路的小七如約回到了好吃館。
“不錯啊,很講信用嘛。”小七把扛在肩上的包袱放下來,滿意地拍了拍桃夭的肩膀,“洗碗洗得還開心哈?”
“阿彌陀佛,碗是我洗的。”磨牙雙手合十。
小七哈哈一笑:“随便啦,有人洗就行。”
話音未落,郎夫人急吼吼地從內室沖出來,一把擰住了小七的耳朵:“你個死孩子跑到哪裏去野了!你要氣死我啊!”
“哎呀哎呀,疼疼疼!”小七指着桌上的包袱道,“老頭兒最近不是老咳嗽嗎,我去飛雲山裏翻了三天才翻到幾株白霜藤,我聽張大夫說這玩意兒對止咳潤肺有奇效!”
郎夫人一愣,下意識地松了手:“你去采藥?”
“不然能幹嗎!”小七撇撇嘴,“正好去的路上遇到這個傻妞跟人賭錢,心想與其看她浪費時間輸錢,還不如把她弄到好吃館來替我洗碗。”
傻妞?!
桃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覺得要是再在這裏待下去,小七可能會遭受到人身傷害。
趁她們祖孫對話時,她朝磨牙使了個眼色,兩人一狐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昨天夜裏,郎夫人來給她送宵夜時,她試探着問郎夫人是否知道她夫君的那段往事。郎夫人說她什麽都知道,包括他們拜天地的事。
你不介意麽?桃夭問她。
郎夫人搖頭,為何要介意,沒有她,老頭子已經淹死了,又哪裏來的他們如今這一家人,做人講良心,得謝謝人家。
桃夭心想,心寬體胖這句話,倒是應驗在這老婦人身上了。
站在好吃館門口,桃夭最後一次打量着未晴湖。
藥方她昨夜就寫好了,放在郎老板卧室的桌子上——
“世有一蟲,幼時隐于水下,成蟲後出水,壽極短,朝生暮死,稱蜉蝣。
而萬物生滅,有清靈之氣不散,結群游走,依靈山,傍秀水,得日月精華,機緣造化,可成妖。
此妖初成即為人形,貌韶秀,性慧黠,曉萬事,然妖壽只得一日,故此妖不論本體來自何物,亦統稱蜉蝣。
蜉蝣命絕後,其身化光浮于妖變之地,通妖力者可觀之。知此,心病可解。”
就是這樣了。
蜉蝣一日即為一生,每一個被你我視為多餘的今日,是它們永遠得不到的明天。
朝生,暮死。
衆生皆如此,可否不辜負。
她回頭看着沐在夕陽下的好吃館,笑笑,背對着未晴湖揮揮手,自言自語道:“你也算做了件好事,後會無期。”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磨牙背着一口袋荷葉飯,滾滾背上還馱着一小袋,心滿意足地跟了上去。
“洗碗洗得還開心哈?”野花開滿地的小路上,她順口問磨牙。
“累。”磨牙雙手合十,“幸而有滾滾幫忙。”
“它會洗碗?”桃夭詫異道。
“不啊,它用尾巴幫我把碗盤擦幹。”
“等等,你是說這些天我們用過的碗盤都是它用屁股擦出來的?”
“是尾巴。”
“尾巴不就長在屁股上嗎?!你一個出家人怎麽能幹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狐貍會掉毛的!”
“滾滾并不掉毛啊。”
“……”
蜉蝣尾聲
“郎老板明明不算有病嘛,為何你會選中他?”順水而下的小船上,磨牙邊吃飯邊問她。
桃夭靜靜地看着她立在船頭的釣竿,說:“他家開飯館啊,靠你要飯咱們只能喝風去。”
“是化緣……”磨牙嘆氣,旋即又問,“蜉蝣這種妖怪很少吧?”
桃夭搖頭:“恰恰相反,蜉蝣數量很多,靈山秀水之中常見此物。衆生萬物皆有靈氣,沒準你圓寂之後也會留下一縷清氣,飛到哪個湖水或者深山裏歇着,機緣一到就化成個美少年或少女,用一天時間過完一生。記住啊,一定要好好珍惜那一天,別只顧着要飯了。”
磨牙連念三聲阿彌陀佛:“我只求佛法留衆生三界,至于我自己,來時無一物,去時也如此吧。”說着他又問,“既然蜉蝣數量衆多,為何知其者甚少?”
“因為它們短命啊。只活一天的玩意兒,又能有多少人記住。”她盯着釣竿出神,“也有例外。畢竟是無害的小妖怪,牽着它們的手會感受到奇異的力量,有幸感受過的人,就一定不會忘記。”
“奇異的力量?”
“大概是想活着的人才會有的力量吧。”
“哦。真神奇。”
河水嘩嘩流動,兩岸新綠層疊,小船上只有小和尚跟狐貍吧唧吧唧的吃飯聲,春天就是個适合吃跟睡的季節呀。
“磨牙,”桃夭忽然轉過頭,“要是你只有一天命了,你最想幹啥?”
不等磨牙回答,空氣裏搶先傳來柳公子的聲音:“第一,開一場詩詞朗誦會,只念我寫的詩。第二,把小和尚洗幹淨放到最好的瓦罐裏,加上最上等的香料,小火慢炖。”
“應該用大火,小火的話你時間不夠。”桃夭認真地說。
“也對……”柳公子難得認同她一次。
磨牙對于自己會怎麽被吃掉這個話題已經十分淡然,他認真思索一番,說:“若我只得一天可活,最想做的,大約還是重建金佛寺吧。”
明明說的是願望,小和尚眼裏的希望卻隐着不易察覺的黯然。
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忘不了那個血流成河、狀如煉獄的夜晚,忘不了将他護在身下的小師兄,也忘不了那雙将他從屍堆中拖出來的桃夭的手。
他唯一忘記的,是自己的年齡。自桃夭将他帶離被毀的金佛寺後,他的外貌便再無變化。
他人一口一個小和尚地喊着他,卻不知連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少歲了。
氣氛突然就沉默了。
良久,桃夭道:“你心中有佛,有無寺廟又有什麽要緊。”
“不是你在問我麽。我如實回答罷了。”磨牙道,“我也知那不可能,我連飯都快吃不起了,哪有錢修廟。”
“有慧根。”桃夭拍拍他的肩膀。
“你呢?”磨牙反問她,“若你只得一天可活,最想做什麽?”
桃夭笑笑:“沒想好,等我只有一天可活的時候再回答你。”
會有這一天麽?
磨牙看着她的釣竿,說:“你這樣如何能釣到魚?不但魚鈎不靜,還不上魚餌。”
“萬一呢!”桃夭白他一眼,“只要你沒死,人生就有無數可能啊。”
話音未落,魚線突然有了動靜。
桃夭得意地瞟了磨牙一眼。
她用盡全力拽動魚竿,生存之道不外如此,先得活着,才能釣着魚呀!
桃夭姑娘,你有沒有一段特別艱難的日子——
郎老板的問題,直到離開時她都沒有回答。
再艱難,也都是過去了。
太陽從雲層後鑽出來,閃爍的河面上倒映着桃夭覺得自己馬上要釣到一條大魚的興奮的臉。
乖龍楔子
我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