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戲子01

這會兒海城已經入了冬。

少年裹着绀青色的棉襖,站在院子裏,面上有一絲茫然。

沒人搭理他。

下人們匆匆走過,他能聽見院外漸漸嘈雜起來的聲音。

“哎,你怎麽還在這兒?”有個丫鬟在他身邊頓住了腳步,“你先回去吧,今個兒大少爺沒空理你。”

少年卻并未就此離開,他擡眸看着丫鬟,認認真真問:“為什麽啊?”

丫鬟笑了:“管得還挺多,真拿自己當大少奶奶呢。”

少年也不生氣,只盯着她。

他眼眸澄澈,如晴空,如碧湖,漂亮得厲害。丫鬟被他盯得不自覺降了點氣勢,只不耐道:“四爺今天到海城,一會兒就要抵府上了。大家都忙着呢,哪有空理你的。”

“哦。”少年應了聲,又問:“你們大少爺在哪兒呢?我要送個東西給他。送了再走。”

“你送什麽?”丫鬟問。

少年這才從揣着手的袖子裏,取出了個胖乎乎的烤地瓜,外頭還裹着一層報紙。

“熱的,香的。”少年說。

丫鬟伸手接了過來:“行了,我一會兒給大少爺,你快回去吧,別杵這兒添亂了。”

少年這才低低應了聲,轉身邁出了門檻。

他走過一段小路,徑直往後門去。結果沒等走多遠,就撞上了岑家的大少爺岑青元。

岑青元正低頭和旁邊的人說着什麽。

少年當下就邁腿要往他的方向走,卻讓幾個下人擋住了。

他們不耐地道:“忙着呢,一邊兒去,一邊兒去啊!”

少年低低叫了聲:“岑青元。”

那頭岑青元穿着藍色長褂,面容英俊。他隐隐聽見了聲音,便轉頭朝少年看了一眼。

只不過這一眼多少有些冷淡。

少年的步子頓了頓,有些怔怔。

岑青元看見他的時候,不覺得歡喜麽?

興許真是在忙吧。

少年多看了岑青元一眼,這才轉過身,緩緩朝後門挪動了腳步。

岑青元和旁人說着話:“岑堯應該快到了,你讓姨娘留在屋子裏別出來,明兒我給她買個镯子。……不如我開車到城門口去接吧?”語氣歡喜激動中,又好像夾雜着那麽一點畏懼。

少年忍不住嘀咕。

岑堯?

岑堯就是那個“四爺”嗎?

不認識。

少年這才加快了點步子,一腳邁出了岑家的後門。

岑家後門外是條陰暗的小巷子,平時少有人來,少年有點怕黑,再加上冬風刮臉刮得厲害,他縮緊脖子,連忙一路小跑着,跑過了三條街。

這時候一列車隊緩緩從街面上行過,兩旁行人見狀都不自覺地避遠了些,面露驚懼之色。

少年不由也駐足看去。

是一支軍隊。

個個肩上扛槍,站在大車裏,面容威武,帶着煞氣。

而軍隊的最前面,是一輛黑色小車,表面锃亮,一看就很氣派。

有行人壓低了聲音,悄悄問身旁的人:“車裏是誰啊?”

“哪個軍閥打過來了麽?”

“你傻啊,要是打過來了,咱們還能好好站在這裏嗎?”

少年伸長了脖子,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車裏坐着個年輕男人,側臉就能瞧出是十分俊美的,他明明不皺眉,不展露怒意,但卻比車上那些兵看着還要吓人。

少年收住了目光,也不敢再看,連忙捂着胸口,跑進了旁邊的錢德巷。

黑色小轎車繞着海城跑了大半圈兒。

副官忍不住說:“嗬,這戲班子還不好找……”他話音才剛落下,後頭警衛員就出聲道:“瞧瞧,那不是麽!”

岑堯一眼掃過去:“……停車。”

王未初就在裏頭。

他這時候應該是十七八的年紀,比上個世界還要小些。

這個世界的主角名叫岑青元,是岑家姨娘生的兒子,如今正掌管着岑家商行。他能力出衆,将會譜寫一段庶子逆襲的故事。

而王未初在這個世界裏,也不過只是輕輕一筆帶過的炮灰角色。

他給岑青元做了十年的情人。

最後岑青元帶着財産遠遷海外,在岑老爺的逼迫下娶了妻子,王未初卻生生餓死在了一個下雪天。

岑堯的呼吸微微滞了滞,這才下了車。

……

錢德巷是條老巷子了,這邊住的盡是些下九流的。

有個錢家戲班就在巷子口,身後接着錢德巷的陰暗肮髒,身前迎着光鮮的貴人們。

少年進門的時候,臺上正在唱戲,唱得咿咿呀呀,調子綿軟,沒什麽力道。

但臺下的人卻聽得起勁兒,時不時還要哄笑一聲。

這會兒穿着黑褂子的班主,慢步走了過來,問少年:“今個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少年答道:“府上有事。”

班主似乎聽了些風聲,一怔道:“那個正房大太太生的兒子回來了?”

少年哪知道是誰的兒子啊,他含糊地點了下頭,就往後臺溜。

“今天我唱什麽?”他問。

裏頭的人回過頭來,笑道:“小扣兒回來了,你去換衣裳,唱《牡丹亭》。”

少年叫“小扣兒”。

他沒個正經名字,因為他爹娘沒給他起。

不過小扣兒也并不在意,能有個名字就不錯了。巷子口有個乞丐,連名字都沒有呢。

他很快換好了衣裳,又坐在那裏,自己給自己上妝。等整張臉都變得濃墨重彩了,他才站起身去簾子後頭排着隊。

這時候,一行腰間佩槍、身着軍裝的人,快步走進了門。

莫說是班主了,就連臺下的客人都吓了一跳,不自覺地避讓開了些,大氣都不敢出。

“愣着幹什麽?清塊地兒給我們少帥。”

班主腿都軟了,連忙招呼底下人把桌椅板凳清了出來。而那些客人也識趣地讓出了中間最好的位置。

岑堯這才緩緩走上前,落了座。

班主掃他一眼,只覺這人實在年輕得厲害,也就二十二三,身量修長挺拔,身穿黑色軍裝,胸前別着一枚紅色的徽章,紮眼得厲害。

班主親自端上茶水點心,又奉上了節目單子,顫聲問:“您……聽什麽戲?這就給您排上。”

“牡丹亭。”岑堯啓唇,嗓音冷淡。

班主連忙揮退了臺上的人。

小扣兒就這樣被猝不及防地推了出來。

他低低嘀咕了一聲:“前頭不是沒完麽?”

等扭過頭,他一眼便瞧見了臺下坐着的人。

一行七人,都身着軍裝。

他們坐在正中,周圍一圈兒都無人敢靠近。

不怒自威。

而為首那個,……不就是坐在那輛小轎車裏的男人麽?

這會兒見着了正臉,眸如點漆,眉飛入鬓,模樣更顯得俊美了。

那軍裝穿在他的身上,也愣是比旁人好看了幾個度,挺拔又淩厲。

只是這人眉眼間冷得厲害,又帶着貴氣又帶着煞氣……

男人靜靜地盯着他。

目光冷淡且隐晦。

小扣兒有點怕,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男人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這時候一聲鑼響。

小扣兒這才起了勢:“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岑府上。

有個丫頭一扭頭,笑道:“芸兒,你手裏拿着什麽呢?”

芸兒低頭一瞧,皺眉道:“忙昏頭了,我怎麽還拿着這東西。”說完,她轉頭就将那烤地瓜扔了。

有個小厮路過,還踩了一腳。

那烤地瓜烤得又香又軟,一腳踩下去就爛了。

小厮當下拉長了臉:“芸姐你又仗着大少爺寵愛四下亂扔!還不收拾幹淨了?當心大少爺扒了你的皮。”

芸兒這才變了臉色,連忙說:“這就撿了扔外頭去,方才沒瞧見你。”

小厮這才露出點笑意,與芸兒打鬧嘻笑幾句,走遠了。

轉眼天色便晚了。

岑家人坐在堂中,岑老爺不悅道:“人怎麽還沒到?”

岑青元起身道:“我去城門口接吧。”

岑老爺猶豫着點了頭。

岑青元當下裹了件更厚些的長襖,這才邁出了府門,親自開着車往城門口去了。

只是他在城門口一直等到飄雪,也沒等到岑堯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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