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進山
難道自己跟原主相差這麽明顯,連這麽個小姑娘都能看出來?
楊妡愕然,背後“嗖”地沁出層細密的冷汗,卻強做鎮靜,不悅地道:“我頭疼得難受,你還取笑我,我哪裏古怪了?”
楊姵連忙笑着賠禮,“我随便說說,別當真……也不是古怪,就是覺得跟平常不太一樣。你頭很疼嗎,那你快躺下歇會兒,我趕緊去找我娘,明天千萬等着我,別自己偷溜了。”說罷,急匆匆地離開。
楊妡走到妝臺前對着鏡子擠出個笑容,想一想,又學着楊姵的樣子咧開嘴,反複幾次終于明白,自己歡場上行走的時候太久,早就習慣戴着假面示人,沒法再像楊姵那樣真真切切發自心底的開懷大笑。
孩子其實最靈敏,固然分不出真笑假笑,卻能夠感受到兩者的不同。
可想而知,如果真要寄居在原主身體上生活該是多麽的不容易,恐怕沒幾天阖府上下都就看穿了自己。
想到這節,楊妡愈加煩躁,只恨不得快些回到原來的身子,過自己習以為常得心應手的生活。
吃完中午飯,張氏身邊的桂嬷嬷笑呵呵地過來,“回姑娘,太太已經安排好了,特地吩咐奴婢過來禀報聲。明兒辰初出發,要在廟裏過一夜,後天中午吃完齋飯再回來,姑娘撿着愛看的書帶上兩本免得無聊。”
果然文定伯府面子大,張氏早晨突發的念頭,才半天,就已經安排妥當了。
楊妡不免感慨,問道:“只我跟……娘親去,還有別的人嗎?”
桂嬷嬷笑道:“老夫人說難得出去,除了世子夫人主持中饋脫不開身,幾位姑娘少爺都一道跟着去拜拜佛祖,請幾道平安符。”
那豈不是要去很多人?
楊妡對楊家不熟悉,可想想也知道,自己行五,底下還有個六妹妹,單姑娘就這麽多,再加上少爺呢?
到時候別走散了才好。
再者,自己的事情本是要瞞着人的,這麽多人跟着,到時候也不一定能不能瞞得住。
楊妡怔忡着目送着桂嬷嬷離開,等回過神來,見身邊幾個小丫鬟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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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惦記着出去玩兒。
楊妡不懂府裏規矩,卻不願露了怯,沉聲吩咐青菱,“你看着安排。”
青菱睃一眼楊妡,當着她的面揚聲道:“姑娘出門歷來都是帶一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這次我跟紅蓮、紅芙兩人跟着,你們留在家裏照樣當自己的差,別以為姑娘不在就上房揭瓦,有不明白或者難為的事情就聽青藕的,她給你們做主。”
丫鬟們有的歡喜有的遺憾,俱都應下。
待衆人散開,青菱特地把紅蓮和紅芙叫在楊妡跟前單獨敲打,“叫你們兩人跟着是覺得你們機靈有眼色,你們記着,這次出門不比往日,凡事長個心眼,多做多看少說話。要是捅了簍子,別說太太饒不了你們,就是姑娘這邊也說不過去。”
紅蓮與紅芙均是十一二歲,以前也跟着楊妡出過門,可從沒見青菱如此鄭重過,聞言對視一眼,齊聲道:“姑娘放心,我們記下了。”
青菱靜靜等了會,見兩人神情嚴肅,又吩咐道:“趕緊去收拾東西,紅蓮準備姑娘的衣裳首飾,紅芙準備器皿用具,都經點兒心,別到時候用什麽東西找不到。”
“是,”兩人連聲應着,自去收拾物品。
青菱拿起案上的《女戒》試探着問:“姑娘要不要帶上,等從廣濟寺回來,少不得還得抄了送到老夫人那邊。”
楊妡擡眸,對牢青菱的眼睛,低聲問:“你可覺得我跟以前不同?”
青菱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說起其他來,“我是在姑娘五歲那年過來伺候的,還差三個月滿四年。姑娘自小就守規矩,每天戌正入睡卯初起床,幾乎不曾誤過,而且姑娘怕黑,夜裏雖不留人在榻前伺候,可旁邊總會留盞燈。”
楊妡明白了,她來的第一夜嫌燈光刺眼,就把燈給吹了。
青菱又道:“我是張家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張家伺候,太太見我還算老實,特地回府要了我來伺候姑娘,姑娘且放心,多餘的話我半句不會往外說……連太太的陪嫁桂嬷嬷都不曉得。”
意思是,這府裏只有她跟張氏知道她是個換了芯子的人。
楊妡暗舒口氣,問道:“明天是怎樣的情況,你說給我,我也好有個準備。”
青菱卻似不願回答,想了想才道:“明天你跟太太坐一輛車,我在車上服侍,到了護國寺安頓下來直接去找方元大師。”
——如果把她的魂魄趕走,往後的事就跟她毫無關系了。
楊妡知趣地沒有再問,倒是拿起那本《女戒》無聊地翻了起來。
文定伯府女眷出行,陣仗照例小不了。
頭一輛翠蓋朱纓八寶車坐了老夫人,二姑娘楊娥跟車陪着,第二輛朱輪華蓋車原本只安排了張氏與楊妡同坐,誰知楊姵非要擠進來,張氏沒辦法只能由着她去。
其餘三姑娘跟六姑娘并六姑娘的奶娘坐一輛車,再往後便是丫鬟們乘坐的馬車以及盛放箱籠的車,浩浩蕩蕩足有十幾輛。
少爺們盡數騎馬帶着護院小厮,半數走在前頭開路,一半跟在後面殿後。
聽着窗外辚辚的車輪聲和喧雜的叫賣聲,楊妡忍不住心動,好幾次想探頭看看外頭跟自己生活過的京都是否一樣,可看到旁邊正襟危坐的張氏只得按捺住。
倒是楊姵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将窗簾掀開一條小縫,很快又掩上,“到四條胡同了。”
張氏瞪她一眼,低聲道:“你們倆都坐好了,要想逛,哪天回了老夫人大大方方地逛,別學那起子沒見過世面的,鬼鬼祟祟的。”
楊姵朝楊妡使個眼色,立刻挺直了腰背。
楊妡聞言心裏卻是大震。
四條胡同往西走一個街口是東江米巷,再往北拐個彎是雙榆胡同。杏花樓就在雙榆胡同拐角處,與翰林院斜對着,做的就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
有一剎那,楊妡幾乎想跳下車跑過去看看,杏花樓的老鸨是否還是杏娘,當紅的妓子可否有個叫寧馨的。
寧馨是她先前的名字。
那些公子少爺都叫她“心肝兒”,唯獨薛夢梧會低喃着喚她“阿馨”。
杏花樓旁邊還有家叫做煙翠閣的青樓,兩家姑娘争得厲害。
每當夜幕降臨,兩家廊檐下競相挂起紅燈籠,杏娘會吩咐幾個模樣好的妓子站在門口,捏着絲帕或者搖着團扇朝向外面淺笑。
煙翠閣也是一樣。
薛夢梧攬着她的細腰站在二樓的平臺上挨個兒評頭論足,“這個太過扭捏,那個自命清高”,最後總會來一句,“阿馨,她們與你相差遠矣!”
也不知薛夢梧如今怎樣了?
楊妡搖搖頭揮去纏繞在腦海裏的往事,斜眼看到張氏雙目半阖,口中念念有詞,隐約聽着像是什麽經文。
是在為真正的楊妡祈福?
親生的閨女莫名其妙被換了芯子,想必她才是最不好受的那個。
楊妡想起乍乍醒來時,張氏哭喊着摟住自己的情形。
當時她覺得尴尬又無措,只能閉上眼睛假裝昏迷,現在想起來,狂喜到極致表現出來豈不就是大哭?
楊妡忽地心就軟了,拎起暖窠裏的茶壺倒了一盞遞給張氏,“您喝口茶。”
張氏神情複雜地看楊妡一眼,默默地喝了兩口。
再行不多久,馬車漸漸停下來,有個清朗的聲音在車外道:“母親,廣濟寺到了,祖母要坐軟轎上山,要不要給您也叫一頂?”
張氏撩起車簾,笑道:“不用,我同你幾位妹妹一道走上去便是。”
楊妡趁機看清了那人——相貌很周正,穿一襲繡着翠竹的素白長袍,袍邊墜着塊水頭極好的碧玉,烏黑的頭發用同樣成色的玉簪簪着,有些許發梢被風微微揚起在他耳旁飄動,斯文又帶着幾分不羁。
年歲很輕,十五六的樣子,應該不是張氏所出。
假如她沒看錯的話,張氏才剛過花信之年,生不出這麽大的孩子。
那人注意到楊妡的目光,含笑問道:“路上鞍馬勞頓,四妹妹跟五妹妹身子可還好?”
雖是笑着,笑容卻未達眼底。
楊妡微笑,聽楊姵熱絡地說,“才這點兒路,哪裏就累了,再坐一個時辰也成。”
那人眼底真正顯出笑,又看向張氏,“母親上山慢點走不用太急,我去吩咐小厮把箱籠擡上去。”
張氏點點頭,“去吧。”
那人躬身做個揖正要離開,楊姵俯在窗口叫住他,“三哥哥,記得把我和阿妡的箱籠放在一處,我們要住同一間房。”
那人笑應,“好,我記住了。”
這會兒楊姵的丫鬟松枝拿着帷帽從後面馬車過來,青菱也替楊妡戴上帷帽,小心地扶她踩着車凳下了車。
楊妡趁機問她:“這位三少爺叫什麽名字,不是娘親生的吧?”因見青菱不太想說,又補充道,“待會見到幾位姐妹,說不定會聊起哪些話題,我別說漏了嘴。”
青菱飛快地瞥張氏一眼,低聲答:“三少爺名叫楊峼,是先頭二太太所生。”
原來張氏是繼室,難怪楊峼對她态度尊敬卻不親熱。
楊妡了然,默默念幾遍楊峼的名字,忽地想起來,以前似乎聽薛夢梧提到過這個名字。
可到底因什麽事情提起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