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牽手

正月十六那天, 張氏讓桂嬷嬷與素羅去接齊楚,她跟錢氏在屋裏說話。

從進了臘月門錢氏就沒閑着, 年前是忙年, 然後給各府送年節禮,年後則是迎來送往, 到各處串親戚。

好容易過了十五, 年味稍稍淡了些,錢氏這才有工夫發發牢騷,不可避免地就提到楊娥的親事,“真是愁死個人, 已經十六歲了,八字都沒一撇。我真不是說,從三月到臘月整整大半年,足足跑了二十多家, 愣是一個都沒相中。靜海侯家世不錯吧, 老夫人嫌棄那家閨女多,小姑子多, 怕二丫頭受氣;工部喬尚書家裏姑娘少,老夫人嫌人家是新貴,沒有底蘊;定國公倒是開國時候就得了爵位的, 老夫人覺得那家少爺面相不好,看着短壽……挑來選去還真有家不錯的,就是國子監黃祭酒的嫡次孫,黃祭酒為人再風雅不過, 兩個孫子也都是人中龍鳳,學得一身好才學,連老爺都說是門好親事。可老夫人說啥?老夫人說婉丫頭嫁了個正四品的官,二丫頭不能被婉丫頭比下去。黃祭酒才是從四品,他孫子不曾弱冠,到哪裏謀得一官半職?”

張氏只聽着并不言語,待錢氏說罷,笑着替她倒一盅茶,“嫂子費心了。”

錢氏端起茶盅抿了兩口,不滿地說:“替你勞碌大半年才換得一盅茶,你得好生請我吃頓酒才行。”

“好說,”張氏吃吃地笑,“回頭把阿楚接來,讓她跟妡兒整治一桌,妡兒如今也能做幾道菜了。”

錢氏雙手捧了茶盅,無意識地摩挲片刻,嘆道:“也不知阿姵到底是好是壞?先前我覺得瑞王就是個閑散王爺,阿姵少不得一份榮華富貴,可如今想想,他選得那兩個側妃,心裏就松快不起來。”

李昌銘娶楊姵為正妃,淮南侯府李蘭慧跟禮部王尚書家的王家宜為側妃。楊遠山在國子監任職,門生遍天下,淮南侯則是武将世家,祖上因軍功得爵,至今在遼東尚有餘威,而王尚書乃內閣群輔之一,手握實權。

仔細想來,若說李昌銘心裏沒點想法,還真令人難以信服。

可一旦有想法,受連累的首當其沖便是楊姵。

“阿姵生得一副福相,肯定安穩無憂。”張氏不便對楊姵的親事置喙,只能空洞地安慰兩句。

錢氏本非愛鑽牛角尖之人,聞言笑道:“承你吉言……等二月裏天暖和些,咱們到廣濟寺去轉轉,求個護身符。”

張氏想起在廣濟寺點的長明燈,也該續上香油錢了,遂連聲答應,“等寺裏桃花開了就去,順便賞賞桃花松散兩日。”

兩人正說着話兒,珍珠過來找錢氏說魏氏有事兒,錢氏只得匆匆離開。

錢氏前腳剛走,後腳桂嬷嬷就帶了齊楚進來。

張氏囑咐齊楚道:“大夫人往老夫人那邊去了,許是有事商量,要是丫鬟攔着,你就在院門口磕個頭,說幾句好聽的,千萬別短了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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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楚連聲應好,就往晴空閣去請楊妡陪着。

可巧楊姵也在,三人便一道前往。

丫鬟果然在松鶴院門口攔着,說魏氏現下歇着了不方便見人,讓齊楚過陣子再來。

齊楚笑道:“姑母吩咐過,進府頭一件事就是給老夫人拜年,我先磕個頭吧,待會再來請安。”說罷,就跪在冷硬的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下。不過磕的時候是用手墊着頭的,除了裙子沾了土之外,并瞧不出異狀來。

待三人離開,丫鬟如實回禀了魏氏。

魏氏聞言,淡淡對錢氏道:“倒是會來事兒,也不知是不是跟老二家的一樣,滿肚子壞水兒。”

給魏氏磕頭,說明齊楚的孝心與誠心。

而用手墊着頭,則是不給人指摘魏氏的機會,大正月的,腦門頂着幾道青紅,別人得知真相,便是明裏不說,暗地裏也會覺得魏氏刻薄。

齊楚這般做法,正好讨了魏氏歡心。

楊妡三人離開松鶴院,又溜溜達達到了夕照山腳。

流雲軒周遭的梅樹只幾株臘梅開得早,其餘綠萼梅、宮粉梅都連花骨朵還沒坐。

可便只有寥寥數枝臘梅,那馥郁的花香也足以讓人流連忘返。

楊姵繞着梅樹轉了兩圈,仰頭嘆息,“可惜花開得太少,否則摘下幾十朵做成膏脂,肯定早晨抹了到夜裏香味也不散。”

楊妡笑道:“真貪心,一張口就是幾十朵,昨兒我聽大嫂說今日要來賞梅,都讓你摘了,當心大哥揍你……而且這香味也太濃了,真抹到臉上,別人還以為咱家開脂粉鋪子呢。”

齊楚捂着嘴笑。

楊姵攆着去掐楊妡胳膊,“你這張嘴,專會拿我逗樂子。”她力氣小,加之冬日衣着厚實,楊妡根本不覺得疼,只覺得癢,“咯咯咯”笑個不停。

齊楚嘆一聲,“你們家裏姊妹多真好,我家只我一個,平常連個玩耍的人都沒有……要我哥是個女孩就好了。”

楊姵“哈哈”笑,“你是這樣想法,興許你哥還巴望着你是個弟弟呢。”

楊峼自楊娥所在的流雲軒出來,只聽梅林那邊傳來清脆悅耳的嬉笑聲,循聲望去,就見梅樹下三個翹着腳尖折梅花的身影。

楊姵與楊妡都穿着大紅羽緞的鬥篷,在冬日裏格外醒目,唯獨齊楚仍是穿着先前那件灰鼠皮褂子,底下是湖水綠的夾棉裙子,看上去很不起眼,卻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就像是田間雛菊,兀自靜靜地開放,美麗又具有極強的生命力。

楊峼遲疑片刻,迎着三人走去。

“三哥哥,”楊姵先發現了他,揚聲招呼,楊妡緊跟着歡快地問:“三哥來找二姐姐嗎?”

齊楚卻立刻紅了臉,屈膝行個禮,低低問候,“三表哥安。”

她生得白,那紅便愈加明顯,如同春日枝頭早綻的桃花,粉嫩嬌豔。

楊峼從沒見過這麽容易害羞的女子,不由放緩了聲音,溫和地道:“表妹不必多禮,你們是要折梅花插瓶?”

楊姵指了枝頭花苞最多的那枝嚷道:“正好三哥來,幫我折那兩枝。”

楊峼伸手替她夠下,俯身問齊楚,“表妹看中了哪一枝?”

果不其然,齊楚臉頰又暈上層粉霞,垂了頭,輕輕柔柔地說:“看阿妡喜歡哪一枝吧?”

楊妡左瞧右看,選不出來,笑道:“三哥幫我挑兩枝,要比阿姵的花骨朵還多。”

“花骨朵多并不一定好看,還得枝幹疏朗錯落有致才好。”楊峼失笑,仰頭四下瞧了瞧,折下三五枝遞到楊妡手中,“既是折了梅,順道往長輩那裏送一枝,也是你們的孝心。”

楊妡歪頭調皮地問:“那三哥就不用送了吧?”

“沒你這麽過河拆橋的,”楊峼佯惱,因瞧齊楚有些不勝寒意的樣子,又道:“玩夠了就早些回去,酽酽地喝完姜湯,夜裏不是要賞燈?”

聽見賞燈楊姵就洩了氣,自定親後,魏氏與錢氏拘她拘得緊,極少讓她出門。去年賞燈幾乎玩到半夜才回來,今年肯定是不成了。

楊妡也不确定能不能去,便問楊峼:“三哥去嗎?”

楊峼笑着搖搖頭,“過不了多久就是春闱,我留在府裏看會書,就不跟你們湊熱鬧了。”

楊妡心頭暗了暗,楊峼既不去,楊峻要陪盧氏,就剩下楊峭照顧不來這許多姐妹。而張氏斷不容她再跟魏府的少爺們一同觀燈。

想必夜裏是去不成了。

也不知魏珞去不去,他那天特意問起來,是想一道去的吧?

有什麽話不能好生說,非得用那種讓人讨厭的語氣。

楊妡又是氣又是惱,臉頰卻慢慢地熱起來。這是一種從來不曾經歷過的感覺,即便前世她與薛夢梧恩恩愛愛近十年,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明明是厭着他,惱着他,偏生會時不時地想念他,又惦記着想見他,可見了面,說不到兩句話又被他氣得心肝疼。

如此的矛盾,如此的糾結,讓她不知所措。

吃過午飯歇了晌,楊妡與齊楚一道往二房院。

張氏也剛歇晌醒來,正坐在妝臺前讓素羅伺候着梳頭,問道:“怎麽不多睡會兒,夜裏賞燈歇得晚,別到時候犯困。”

楊妡不可置信地張大雙眼,“娘許我們去燈會?”

“你不打算去?”張氏在鏡中瞧見她的模樣,笑道,“你不去就算了,我跟你爹帶阿楚去,阿楚從來沒去過燈會吧?”

齊楚細聲細語地說:“沒有,就只在我家前頭大街上看過燈……要是阿妡不去,我也不去。”

“去,去,我去,”楊妡生怕張氏反悔,一連應了好幾聲,“去年我就看中兩盞宮燈,可惜沒買成,今年一定要買到,我跟表姐每人一對,挂在床邊。”

張氏笑笑,“行,咱們早些吃了晚飯早些走。”

楊妡欣喜若狂,回去之後就折騰衣裳。折騰完自己,又把齊楚的十幾件盡數攤在炕上,挨個搭配着試了,挑出最滿意的一身,笑道:“表姐晚上就穿這身,外面披鵝黃素緞的鬥篷,灰鼠皮的顯老。”

齊楚沒什麽意見,含笑應了。

用過晚飯,兩人齊齊到二房院去,不意楊嬌與楊峼也在。

楊嬌只淡淡地招呼兩聲,就低眉順目地在旁邊站着,楊峼卻略帶尴尬地解釋,“父親說松弛有度才是治學之道。”

楊遠橋樂呵呵地說:“科考考得是素日積累,不在這一天半天的工夫上,今兒咱們全家一道去賞燈。”

張氏随後補充,“二姑娘身子不爽利就不去了,阿妡別忘記給你二姐姐也買兩盞花燈。”

楊妡脆生生地回答,“好!”

女眷們除了齊楚外各帶一個丫鬟,共七人擠在一輛馬車裏,楊遠橋與楊峼則各帶了兩個随身小厮騎馬,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趕往金魚胡同。

下車後,楊妡四下打量着不見魏府車駕,想必他們還不曾來。

楊遠橋叮囑幾位姑娘,“要是擠散了不用怕,看準了前頭有家聚朋酒樓,沿着胡同就到了這裏停放馬車的地方,或者就在酒樓門口等,打發個夥計來報個信兒。”回頭又對丫鬟小厮們說,“都長點眼神,仔細看好姑娘們,要是有個差池,小心揭了你們的皮。”

衆人齊齊應着。

張氏自然是要與楊遠橋一道走的,三位姑娘便緊緊地跟在後面,走不多時,兩撥人漸漸地拉開了距離。

燈會入口仍是兩層樓高的燈塔,今年的樣式與去年有所不同,燈塔正中是一對巨大的龍鳳燈,兩側各有十餘串九子連珠燈,層層疊疊鋪瀉下來,宛如燈的瀑布,美輪美奂。

齊楚驚訝得挪不動步子。

明亮的燈火映照在她臉龐,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朦胧而柔和,瘦弱的身軀被鵝黃色素緞鬥篷裹着,纖細而柔軟。

楊妡站在她旁邊,兩人叽叽喳喳地評點着,“蓮花燈精巧,雙魚燈靈動,猴兒燈最好笑。”

楊峼看得移不開目光,無意中側頭瞥見楊嬌獨自在前面走,想一想,不太情願地跟上去喚道:“三妹妹且等一等,別走散了。”

楊嬌停住步子,回頭掃一眼在路邊攤前閑逛的楊妡兩人,唇角帶一絲不屑的淺笑,淡淡道:“我本不想來,年年看燈會,哪有什麽新奇東西,三哥也是被迫來的吧?一家子其樂融融,說出去多和睦?”

楊峼立時沉了臉,揚手将冬明秋晖叫來,“你們好生看着表姑娘和五姑娘,三姑娘身體不适,我送她回府。”

楊嬌愕然擡頭,“三哥你……”

“不想來就回去,沒人勉強你。”楊峼冷聲回答,又補充一句,“我跟你不一樣,我很願意出來散散心。”不容楊嬌再說,一手拽住她胳膊,半推半拉地回到金魚胡同,對車夫吳慶道:“先送三姑娘回府,我跟着再回來。”

楊妡根本沒有察覺到楊嬌不見了,她跟齊楚挨個攤子逛過去,燈謎一個沒猜中,倒是買了不少絹花、絲線、花樣子等女孩喜歡的物件。

一路逛到吃食攤位附近,楊妡搶了三個位子剛剛坐定,就瞧見有道黑影籠下來,擡眼便是魏珞略帶笑意的臉。

那笑容,篤定而從容,像是一早會知道她肯定來燈會,又肯定會來這邊吃東西。

楊妡頓時想到自己 “不稀罕來”時候的斬釘截鐵,狠狠地瞪他一眼,而臉頰卻漸漸熱了起來。

魏珞笑問:“你想吃什麽,我去買來。”

“艾窩窩、大餡馄饨、白湯雜碎還有糖餅,”楊妡毫不客氣地報出名來,又悄聲對齊楚解釋,“是魏家表哥,先前還讓你哥看過傷。”

齊楚緊張的心頓時松下來,笑道:“難怪,我聽阿姵說你們往年都是一同來賞燈的。”

“嗯,”楊妡點頭,“今年不是跟爹娘一起嗎?不過就算一起來,早晚也都擠散了。”

這時,魏珞把買的東西端了過來。

紅蓮還記着去年的事兒,悄聲提醒楊妡,“姑娘少用些,免得頭暈。”

“我不多吃,這不還有你們嗎?”楊妡笑着将每樣都分成兩份推在兩人面前,唯獨白湯雜碎卻是抱在自己手裏,“我只吃這個。”

魏珞遠遠地退在旁邊看着她滿足的笑靥,只覺得飄飄忽忽一顆心仿似驟然找到了栖息之處,心裏踏實而溫暖。

楊妡喝完一整碗雜碎,掏帕子拭拭唇角,猶覺不太飽足,想着再買一碗,忽見前頭人群熙攘,有身穿甲胄的士兵潮水般湧來,不耐煩地催促攤販,“收了收了,把這地兒讓出來。”

攤販不明所以,正要分辯,被士兵一把推搡開,“趕緊點兒,別擋道。”

攤販一個趔趄,險些撞在楊妡身上。

楊妡吓了一跳,只見魏珞急步過來,伸臂攔住了攤販,對楊妡道:“許是聖上駕臨,咱們快點離開。”

齊楚驚呼,“皇上?是皇上要來,咱們為什麽要走,不等着見見皇上嗎?”

“等也見不到,”魏珞匆匆解釋一句,伸手握住了楊妡的手,“跟我來。”

他的手寬厚有力,掌心帶着層薄繭,摸上去有些刺人。

楊妡怔一下,忽地想起來,前世有一年,皇上确實臨時起意到東華門燈會準備與民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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