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放下
琉璃仙境裏大小術法屏障星羅棋布,都是素還真備下因應不時之需的,比如現在,兩人站在園中交談,相隔不遠的廳堂中耳力再好的人也一字難聞。
紫荊衣對墨塵音這種作派十分不滿,金鎏影倒是還好,向那邊看了兩眼,便轉而向照世明燈詳細詢問起黑暗道發生的事。
那頭素還真對墨塵音道:“這裏就可以了,道長有話但說無妨。”
墨塵音不疑有他,放心說道:“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此番六禍蒼龍脫出無量周天陣,是我有心之下的失誤。”
“這……”素還真微微一愣,“卻是為何?”
墨塵音見素還真雖然有些訝異,卻不顯得多麽震驚,便道:“看來素賢人早就考慮過四奇之中存有內鬼的可能性了。”
“‘內鬼’不至于。”素還真道,“劣者略通陣法一道,此前我觀視過無量周天陣的殘餘陣力,也親身入過天荒山中原有大陣,自忖兩者陣力應不致相斥到引發反沖,因此稍感疑惑罷了。”
墨塵音點頭道:“你的推測不錯,這兩道陣力原理實則大有相通之處,稍加引導就能完美融合,是我在過程中做了手腳。”
素還真不解道:“敢問道長是何緣故?”
墨塵音道:“我曾獨自去過不老城,與六禍蒼龍有過一次會面。”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見素還真只是認真聆聽,并無多餘表現,便又接着道,“此龍心思深沉,非是池中之物,但至少表面上是個很講道理、好打交道的人物。他言及自己本被困在天荒山中,一日忽被不明力量拉扯進時空夾縫,在其中漂流了不知多久,至今才找到回歸的機會。”
素還真道:“這與人形師所述倒是吻合,想來人形師不遺餘力推動時空裂隙的開啓,就是為了迎回六禍蒼龍。”
“應是如此。”墨塵音道,“他向我詢問了一番當今天下局勢,聽說四境之中已有兩境因地氣流失而化為死地,苦境也岌岌可危,便主動提出要往兩境一行。”
素還真略感意外:“這是為何,莫非他有能恢複地氣的法子?”
墨塵音道:“我也這麽問他,他只說試試才知。據他所言,上古巨龍之力與導致地氣流失的混沌之響本是同源,若是所料不差,真龍之力或可抵消混沌之響的作用。”
素還真動容道:“我曾聽一頁書前輩提起,昔年滅境曾有傳聞說梵天乃是龍心脫胎,若然為真,前輩的佛言枷鎖能鎖住苦境地氣,莫非也與龍氣有關?如若此法當真可行,對四境來說當是一個最好的消息。”
“是啊。”墨塵音點頭,“所以我與他商議,我借機在陣中留一破綻,放他脫出,他去道境嘗試恢複地氣。若然此行失敗,道境崩毀,以他本事也能脫身,留下滅境也還有一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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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道:“道長這個賭注,卻是将整個道境都押進去了。”
墨塵音道:“蒼他們着手恢複地氣這麽多年,如有成效應該早有知會,可見并無進展,如今也不知是何狀況。道境大地,最多只能算是茍延殘喘,若能驗證六禍蒼龍所言方法确實有效,對苦、集兩境生民乃是一大幸事,若是無效,頂多只是讓道境變得更糟糕一點罷了。若這算是賭,我這賭注押得可是夠節省的。”
素還真道:“道長高義,劣者銘感。卻不知因何要将此事瞞着金、紫二位道長?”
墨塵音遙遙望了一眼廳堂中的金鎏影和紫荊衣,垂眸道:“此事我誰也沒說,只因玄宗四奇,早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勠力同心。”
素還真聽他此言,心知話題沉重,此時并不适合插嘴,只靜等下文。墨塵音接着說道:“此番陣破,雖是我有心插柳,但在引導陣力反沖的過程中,卻無意中發現了陣中另有一道将現未現的裂痕。我不想憑此作出任何臆測,說出來只是希望能給素賢人提個醒,在接下來苦境要面臨的風波中,玄宗四奇恐怕難以擔當重任了。”
素還真沉默良久,嘆息道:“玄宗之事,劣者無置喙餘地。四奇已襄助苦境太多,此情永銘于心。”
“苦境接納道境流民,該是墨塵音要說謝才對。”墨塵音笑道,說完又問,“可确定赭杉軍是跟着六禍蒼龍去了道境?”
素還真答道:“不能确定,但種種跡象顯示應是如此。”
“好,我知道了。”墨塵音道,“龍氣之事暫不宜宣揚,一切待六禍蒼龍歸來再說。至于六禍蒼龍如此熱心于此事的背後是否還存有其他盤算,我會繼續關注,素還真你也須留心。”
“劣者知曉。”素還真點頭。兩人于是回到衆人之中,素還真再次謝過玄宗四奇的鼎力相助,墨塵音說要尋赭杉軍下落,與金紫二人一并先行告辭了。
屈世途送走他們,轉回來見素還真捧着茶杯,若有所思,終于忍不住問出了打一見面就想問的那個問題:“素還真啊,聽說走出來一個什麽魔神仔,要向你挑戰,這怎麽回事,會有危險嗎?”
“不是他向我挑戰,是他要我向他挑戰。”素還真喝了一口茶,”危險,十分危險。”
屈世途急道:“那怎麽辦?聽說那是個殺人無算的家夥,你你你……哦對了你是素還真,想必心裏已經有譜了吧,哈哈哈哈……”
素還真嘆了口氣,面色凝重下來,搖頭道:“這一次,素某當真沒譜。”
“這這這……”屈世途見他這臉色就知不是謙虛客套,一時讷讷說不出話來。素還真嚴肅地望向在座衆人:“棄天帝之事,想必你們都聽說了。我原想該先知己知彼,總能想出對策,但陰差陽錯蒼龍已離開天荒山,再尋天策真龍恐怕來不及,他之底細一時探不到了。棄天帝此人實力深不可測,我等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對手,加之喜怒無常,心性成謎,恐怕會是至今為止最難對付的敵人。”
八趾麒麟嗤笑一聲:“就算是敵人,那也是你的敵人,別人指名要你,可別把我們一道綁上。”
素還真道:“若只是我的敵人,我認輸便是,可若我輕易認輸,卻不知他還會做出何種事來。”他站起身來,雙手抱拳,向在座諸人誠摯一禮,“為今之計,只能襄請諸位助我一陣了。”
莫召奴起身扶住他:“三哥言重了,有何計劃但說無妨。”
素還真依次看過葉小釵、屈世途、八趾麒麟、照世明燈,目光停在玄真君身上——在場衆人唯有玄真君與他非親非故,是徹底沒有義務被牽扯進來的。
但見玄真君毫不遲疑地點頭道:“全力配合。”
素還真提醒道:“此役兇險難料,恐有性命之危。”
玄真君道:“自然清楚。素還真,說你的計劃吧。”
素還真于是道了謝,将心中謀算說與衆人聽了,讓衆人先在琉璃仙境住下,又單獨喚住屈世途道:“好友,有一事非你不可,還要偏勞好友。”
屈世途聽他布置了許多,唯獨不見有自己什麽事,正蔫蔫地無所适從,一聽有活派給他,心裏登時激動,面上卻露出退縮之态道:“素還真啊,你交給我的都沒有好事,我能不能不聽?”
素還真道:“能者多勞,我交給你的自然是最重要的事,好友當真不聽?”
屈世途于是半推半就地聽完了素還真的吩咐,又聽素還真問道:“我的劍如今在誰那裏?”
當日汗青編外,素還真讓照世明燈将紫虹神劍和鳳流劍帶回琉璃仙境,本是話裏藏話,也曉得雙劍未必還在照世明燈那裏,若在慈郎處,想必也早已歸還他了。這一問,果然就見仍坐在桌邊的八趾麒麟扔出來一把劍,素還真接過一看,正是他的紫虹神劍,便問:“鳳流劍呢?”
八趾麒麟道:“管那麽多!我徒弟的劍,當師父的幫他收着,有問題?”
素還真默默看他一會兒,道:“沒問題。現下無事,我去看看那幾盞燈。”
八趾麒麟和屈世途眼皮皆是一跳,只聽漸行漸遠的素還真邊走邊道:“一線生機,究竟是誰的一線生機呢?”兩人對望一眼,都在彼此眼神中看出了這樣一句話:想避的避不過,該來的總會來。雙雙嘆了一口氣,不去想這件事了。
雲鼓雷峰,殊印塔塔門逾百年再度開啓。
殊印塔乃是一座九層實心佛塔,塵封的石門之後便是盤旋而上的階梯,一直上到頂層,只見可容二三十人站立的空間中,除中央地面上一個淡金卍字法印,再無一物惹眼。
無惑渡迷道:“殊印塔締印留招便在此處,此中留有古往今來衆多高僧招式,有緣一見是你的造化。”
那狂人冷哼一聲,并不言語。懷真道:“有勞僧老帶路。”無惑渡迷別開臉去,懷真将之理解為你們自便,便對那狂人道:“你且去一試。”
那人對無惑渡迷不假辭色,對懷真倒是言聽計從,聞言便上前幾步,站到法印之上。他一站定,原本蒙塵暗淡的法印忽爾強光大作,他閉眼,再睜開,已不見四周塔壁,也沒了無惑渡迷和懷真二人身影,似是進入了一個獨立的空間。
這空間萬籁俱寂,滿目空茫,只有腳下變得巨大的卍字法印在緩緩轉動,發出淡金色光芒。漸漸地,腳下法印似乎停止了轉動,而在轉的變成了他自己。
他只覺周身飛速旋轉,骨架都似要散離,忽聞“咚”的一聲鐘響,心頭一震,六識回轉,再看周圍,虛空中浮現密密麻麻的阿羅漢像,持諸般法器,作各種姿态,有滿面堆笑,有怒目圓睜,将他圍了個密不透風。
頭頂一道佛光照下,中有金雨紛飛,一個莊嚴聲音問道:“締印者誰?”
他道:“百世經綸一頁書。”
那聲音道:“一頁書已有留招在此,無須再次締印。”
他道:“我要驗證。”
“可。”
語畢,佛光斂去,佛像散盡,兩道掌力自虛空中一左一右,同時劈來,一者雄渾如巨浪翻湧,一者綿密如雲起成濤。他雙掌平舉,分向左右推出,真氣彙聚掌上,去接那兩道氣勁。
誰知掌勁入體,竟是異象陡生。澎湃的佛門真力沖入他經脈之中,胸口如是我斬所化光團感應到這股熟悉佛氣,綻出耀眼光芒,牽引着佛氣,将之導入周天循環,那被棄天帝刺穿的血洞竟緩緩閉合了起來。
他驚異道:“這是?!”
只聞虛空中再起聲響,這回卻是十分熟悉的高亢聲音,聲如鐘磬,一字字道:“百世經綸一頁書于殊印塔留招締印——天浪貫右·地雲行左·天地無極!”
這殊印塔中締印留招,竟是一頁書為練就佛言枷鎖而自廢根基的那一門絕學!
這一聲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他心神一定,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殊印塔中。适才一幕,尚不及細細思量,他張開手掌,便見雙手掌心各自多出一個梵字金印。
無惑渡迷眼見這番景象,登時大怒:“狂徒,竟敢私自取走殊印塔留招!還不速速歸還!”
他仍望着雙手,仿佛全未聽到無惑渡迷的聲音。一個稚嫩卻沉穩的童音響起道:“無惑僧老還請暫息雷霆,懷真借取天地無極根基一用,假以時日,一頁書定當親自歸還。”
他似聽到了什麽關鍵詞,驀然回頭,緊緊盯着那小和尚。只聞小和尚又道:“悟僧在殊印塔受戒三月,如今期滿,還請僧老容我帶他回寺。”
恍惚間,他憶起誰跟他說過,能從雲鼓雷峰帶走某個人,便是百世經綸一頁書。他茫然踏前一步,望定那小和尚的雙眼中滿是彷徨和掙紮,遲疑着開口道:“你是……”
小和尚笑道:“我是懷真,非是百世經綸一頁書。”
悟僧癡迷與想象中的樣子不太一樣,是個剛毅木讷的金剛羅漢,被殊印塔僧人帶出來後,只喚了一聲“師父”,便再沒說過一個字,身長八尺的大個子,跟在小和尚身後,眉目低垂,極是恭順。懷真向無惑渡迷告了辭,請他轉告佛首說自己先行回返,便帶着悟僧出了雲鼓雷峰。
那狂人跟出來,見小和尚站在掃禪山門外,似在等他,見他出來,就微笑着問他道:“敝寺距此不遠,可願同道而行?”
他說:“好。”
一同行了小半日,小和尚又問:“敝寺就在前面,可願進去喝一杯茶?”
他又說:“好。”
于是他坐在無名山寺裏,看小和尚沏一壺茶。
小廟跟雲鼓雷峰或萬聖岩很不一樣,沒有那樣巍峨氣派,也不似雲渡山清聖空幽,一道圍牆圈起一個小院子,院中幾間禪房,打掃得幹幹淨淨,若非進出都是和尚,更像普通人家的院落。
門外灑掃的是個清秀僧人,見了小和尚也口稱“師父”,跟小和尚站在一起倒是比悟僧看着順眼一些。那悟僧癡迷回來之後就徑自去後院劈柴,喚作“靈心”的清秀僧人繼續掃着寺門外的落葉,看上去這就是他們的日常修行。
小和尚沏好一壺茶,倒了一杯遞給他,卻只遞出一半就停下手來,問他道:“看這茶杯,你看到了什麽?”
他低頭看了看,道:“水。”
小和尚說:“再看。”
他又看了一會兒,道:“載浮載沉的茶葉。”
小和尚又将杯子往前遞了一些,問道:“現在呢?”他再低頭,茶水中便映出他自己的面孔。
他道:“我自己。”
小和尚收回茶杯,搖了幾搖,将茶水并茶葉一同倒進另一只杯子裏,又将空杯舉起,問:“現在呢?”
他沉默了。
小和尚道:“青瓷盞,胎體豐厚,釉面開片呈冰裂狀,裂紋不均,稍有瑕疵,杯口一片釉面脫落,未知是否磕碰所致——我讓你看茶杯,你看的是什麽?”
他繼續沉默。
小和尚又道:“譬若你是這杯,将杯中之物倒掉,你還是你嗎?”說着又拿起另一只裝滿茶水的杯子,和空杯并排舉起,問,“哪一個是你呢?”
見他不語,小和尚也不再問,将杯中茶水倒掉,再将兩只杯子都注滿新的茶水,随意遞了一杯給他道:“喝茶吧。與我說說你為何會去雲鼓雷峰。”
他在小寺裏與小和尚喝了一下午茶,出來時正見到悟僧挑水回來。
他喚住悟僧,問道:“你在七重臺參過禪?”
悟僧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才答:“是。”
他問:“悟出什麽了?”
悟僧道:“經高人點化,悟得八字。”
“哪八個字?”
“緣起性空,自在枯榮。”
他重複了一遍:“緣起性空,自在枯榮……”又問,“那點化你的高人就是你師父?”
悟僧道:“是。”
他點了點頭,出了寺門。
緣起性空,自在枯榮。
放下問題,便是答案。
放下“百世經綸一頁書”這個名字,方能看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