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康熙把手裏的奏折歸到一起,疲憊地捏了捏鼻間,梁九功看了之後輕聲勸道:“皇上,還是早點歇息吧,已經子時了。”

看了一眼搖曳的燭光,康熙搖搖頭,站起身來說道:“不用跟着朕。”他沿着銀色的月光,漫步到了禦花園中。

初冬的寒意已經開始席卷,大多數花朵已經凋零,即使有幾朵堅強地留在枝頭,也随着微微寒風不住發抖,像是随時都有可能飄落地上。

康熙輕摘下一朵花瓣,嗅到那輕微的芬芳,整個人平靜了許多,那若有若無的燥意也被漸漸壓下去。

這是魏桐離開的第九年。

對康熙來說,不管是什麽人,都有着價值,不管是對自己也好,對天下也好,沒有不可以算計的東西。就算是孝莊同他之間,也夾雜着無數陰謀退讓,彼此之間琢磨出最安全的界限。

但是魏桐不一樣。

他真的不一樣。

他還記得最開始的時候,只覺得對面的人實在是一個有趣的人,如果在現實中能夠見面的話,一定要收為己用。那樣鮮明自由的觀點,毫不顧忌的言語,自由放縱的思想,實在是太吸引人了。

重複的夢境之後,他竟也開始窺探着對面人的心思,一點點歸納出他的生活軌跡,勾勒出他可能有的身份……很快就熟悉了這樣的日子,也不覺得無聊。

當從魏口裏聽到朋友這兩個字的時候,戰栗的樂譜一下子席卷,這樣強烈刺激的情感讓康熙不知所措起來,他面上的冷靜強硬地掩飾住所有的不妥。

他是皇帝,這樣的東西,完全不需要!

冰冷地算計着一切,連同感情,妻妾,子嗣一起,合該無所謂。

但是不行。

在得知魏的真實身份時,紛雜的情緒之中,他只聽到自己在說,一定不能讓他出宮。

打擊,壓制,施恩,收為己用,再快點,再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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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的時候,康熙聽到自己在對魏說:“好好保護自己。”

……

心裏蔓延開來的無力感,讓他忍不住捂臉失笑,淡淡的笑聲讓對面的魏好奇地詢問,他只是重新帶回冰冷的面具,淡聲說道:“沒事。”

怎麽會沒事?

他已經承認魏桐作為朋友,無關任何身份地位。僅僅只是這個人。

鳌拜是他的敵人,可是面對着這樣棘手的敵人,聽到對面的魏桐堅定地說道:“他只不過是當今聖上的踏腳石。”那樣莫名自豪,又自信的話語,讓康熙都差點忍不住變調的聲音。

呵,這樣的感覺很新鮮,卻不覺得是個負擔。

第二天下朝,他聽到梁九功笑着說道:“皇上最近心情很不錯,實在是太好了。”康熙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是眼底的笑意依舊流瀉出來,帶着溫暖的顏色。

仿佛一塊堅硬的寒冰,被無法撼動的力量強硬地打開了一道裂縫,被包圍在保護圈內的暖光,終于忍不住探出個頭,只占有性地圍住那個人,也只在乎那個人。

之後魏桐為了魏寧不顧一切地掙紮,奪取,最後陷入困境。

“朋友,如果有可能,還真想同你喝喝酒——”

他是皇帝,現在最重要的是把鳌拜扯下來,這麽久的籌劃,不能因為一次的失控而弄出什麽差錯!

“梁九功,備馬!”

康熙駕着馬,帶着焦躁憤怒的心情踏入尚方院,冰冷的情緒讓站在他眼前的官員都戰戰兢兢,當他看到遍體鱗傷的魏桐,那一刻他失去了理智。

帶着涼意,他的手捂住了魏桐的眼睛,淡淡的話語帶着不可察覺的溫柔,“好好休息。”靴子踩着濃稠的血液,留下一個又一個血紅印子。

休養中的魏桐讓康熙焦躁,梁九功的提議只是緩解的方法,把魏桐調到身邊來,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上的保護。

在終于打敗了鳌拜之後,他滿心的興奮讓他忍不住扯着魏桐唠叨了很多東西,他知道了魏桐的身份,但是為了卻沒有打算做什麽。但是偶爾,也有想要說話的欲望。

也有控制不住的時候。

魏桐從來不介意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地位。但是對于玄,他的關心一覽無遺。話裏話外,已經展露無遺。

“我的身份到底是什麽,這件事情現在還不能說。只要一說清楚,你就會知道我是在哪裏了。”

“玄,與你的見面的那一天,便是這份不知所謂的友誼結束的時候。”

暴怒之後,冷靜的思緒在身體裏重新出現,澆滅了一切的火苗。

魏桐已經交付了一切,在康熙面前,在玄面前已經近乎毫無隐私。但是同時,也裝傻賣乖,所有可能的事情,只不過都被他阻擋在視線之外,早就已經知道了的事情也被埋藏起來。

不看,不想,不猜,就什麽都不知道。只有這樣才可以真正的做朋友。

康熙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清楚這一點。

還有他喜歡魏桐這個事實。

——鳳之鳳之,鳳栖于梧桐,長存不息。

願魏桐真的能如同這字一般無二。

然而不久,魏桐再度受傷,康熙重重處理了庶妃張氏。除去為大公主的擔憂,但是下意識收斂住的,是鋪天蓋地的後怕。

他怎麽就不記得,作為奴才的魏桐,是後宮中最容易出事的存在?

而在之後,不斷重複的夢讓他不适,早已經被掩藏住的情緒一再被翻出來,朝堂上,後宮中,甚至是慈寧宮中,冰冷的面具破裂,露出些許破綻。

這樣危險的情感只會是累贅,他應該殺了他。而等到少年真的站在眼前時,康熙只是淡聲囑咐他去練字。

那一刻他看到了,看到了那雙漆黑的眸子裏,藏着深不可及的信任。

魏桐總是知道着所有的一切,然後微笑着埋到心裏最底處,不打開,不觸碰,什麽都不知道。

猶想起最初的模樣,心裏的情感快要漫出來,太難看了。

他站在樹下,緊緊抓住右手,清俊的臉上毫無波動,然而被掩蓋在袖子下的脈搏卻突突跳動着。

每一聲都在嘶吼。

堤壩被洪水沖破,漫天的花語灑落,每一滴水珠,每一片花瓣,每一處不知名的角落,都刻上了最無法否認的那兩個字。

——鳳之。

當他聽着鳳之信服着說道:“如果是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會反對。”終于抑制不住那劇烈的感覺。

呵。

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站在屏風前,雙手背在身後,緊握的拳頭被掩藏起來,臉上淡然的笑意掩蓋了心裏所有的黑暗面。

即使拒絕了也無所謂,魏桐還在就好,他不會放他離開,呵,魏寧在宮裏真是一件好事。

只不過,魏桐的存在被發現,是混亂的開始,到最後送他離開,都快得有些猝不及防。

“玄烨,你為什麽會喜歡上一個低賤的奴才,你可是皇上!整個大清都在看着你,整個天下都在看着你。謹言慎行都忘了嗎?”孝莊雖然沒有發火,但是話裏的怒意卻展露無遺。

康熙端坐在旁邊,淡淡地說道:“皇祖母,正因為這天下是朕的,所以朕要做些什麽,只要沒有妨礙到天下百姓,誰有這個資格置喙?”

“皇帝!”

“皇祖母,人已經死了,也沒什麽可說的。”康熙站起身來,面目清明,然而掩藏的面目下露出兇惡的獠牙,第一次沖着不是敵人的敵人,”但請皇祖母再不要過問,如果是為了大清,朕責無旁貸,其他的,您只要看朕是否盡責就好了。”

“盡責?”孝莊冷笑了兩聲。

“您很清楚。”康熙收斂氣勢,垂下眉目淡淡地說道,離開的背影毫不猶豫。

“朕不是父皇。”

威嚴越發強勢,手段越來越果決,下手毫不留情。目及之處,無人敢直視其眼,無人不高呼萬歲,低頭跪拜。站得越高,越發冰冷。沒有人敢親近高高在上的帝皇。

然而天南地北,魏桐的消息不斷傳來,被康熙一點點拼湊起來,獨坐高堂的帝皇低笑出聲,玉石一點點綻放光芒,魏桐如同躍入海裏的魚兒,自在肆意,恣意大笑。

可惜的是,魏寧在康熙十年便從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康熙默然看着魏桐一點點打聽,最後淡淡說道:“僞裝好了嗎?”

“是的,皇上。”

假裝一切正常,假裝魏寧不願出宮,假裝她還好生生在宮內平靜地生活,假裝……遠在平西王吳三桂領地的魏寧,魏桐絕不會放心她在外。所以他不會知道,那殷殷切切切的囑咐從來沒有傳到魏寧的耳朵裏。

夜晚微涼,輕撫着桌上剛送來的密報,康熙暫時卻失去了觸碰的欲望。胸口那團火苗從魏桐離宮的那天,就再也沒有熄滅,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有一條金龍焦躁不安,他把自己纏繞在巍峨雄偉的宮殿上,漆黑的眸子透着寒冷的光芒,冷峻的外表之下,那顆火熱的心在不間斷躍動着。

一下,一下,又一下。

一年。

三年。

七年。

九年……

快了,快了。

距離他給自己設下的期限,還有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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