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歸家

趙極盯着匣中靜靜躺着的折扇,霎時間失了神。

這是自己送給希孟的第一把扇子,第一件禮物。

自己在其中傾注了多少心血與情感?這把扇子,也是可以拿出去當了的?希孟當真有這般缺錢麽?

趙極的心像被刀子剜了塊肉下來,十分不是滋味,默默地将扇子從匣中取出,擡頭問道:“希孟啊,你很缺錢嗎?為什麽要當扇子?”

“我……”本就不善言辭,希孟愧疚地低下頭,十指緊握着抓皺了自己的衣角,卻不知如何答話。

“我明白了。”見希孟為難說不出話來,趙極點點頭,收起扇子道,“賜他千金,讓他離宮去吧。”

希孟一怔,從見過官家這樣的大人物,年幼的心本就被吓得懵懵的,加之長聽人說君王一言九鼎,只道沒有可以和他讨價還價的餘地,只得跪下謝恩。

趙極心中更加憤恨,希孟果然是不記得師父了。不光當了師父的扇子,讓他出宮去他也不知道舍不得師父向自己請求留下來陪師父,更不知道問自己要回師父的扇子。

果真,沒有良心。

真是,白疼了他。

希孟回畫院去收拾好東西,和王宗元道了個別,被王宗元抱着死活不肯放。

“希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也待不下去了。嗚嗚嗚……”王宗元抱着希孟哭道,“你不能走!我和你再找官家說去!要走我和你一起走!我們一起浪跡天涯去!”

“宗元,宗元。”希孟道抱着他安慰道,“以後又不是不能見面了,你休假的時候可以來找我玩兒呢。”

“嗚嗚嗚……希孟……”宗元抹了把淚水,對希孟道,“這一年來,我只當你一個人是好朋友。如今你要是離我而去了,這畫院裏剩下我一個人也沒什麽意思,幹脆我們一起走了幹淨。”

“宗元,別這樣。”希孟道,“人生總會有分別,我們往後也不可能一直在一塊兒啊。這是早晚都要經歷的事情,你離開了這裏也沒有別處可以去,還是繼續留在這裏吧。”

“希孟,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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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和殿前,一樹樹梅花正盛,若天邊的雲霞落在了人間,化作一片花海。

往日總會忍不住駐足看花,只是今日希孟無心觀看,背着行李走上重重疊疊的玉階,問殿門口當值的李公公:“鄭師父在裏面麽?””

“鄭師父?”李公公搖搖頭,“什麽鄭師父?不在裏面啊。”

希孟默默無言,只是不舍地往裏看了一眼,跪在殿門前向裏叩了三叩,背着行李轉身離去。

看來臨走之前,是無緣再見師父的面了。

凝和殿內,趙極坐卧不寧,過不一會兒就要問門口的太監有沒有人來求見。

“陛下這會兒又後悔了?”王學士笑道,“既然舍不得,剛才又是何必?”

“剛才氣糊塗了,現在不是在這裏等他了麽?”趙極嘆了口氣,苦笑道,“現在已經一天都沒辦法離了那小子了。走之前他總要來向師父辭行吧,一會兒留住他就是了……還有,剛才那件事你就別再提了。”

王學士笑着搖搖頭:“官家,也是被迷了心竅了。”

“你懂什麽?”趙極道,“這是我和他的師徒之情,你是不會懂的。”

“是是是。是師徒之情。”王學士口是心非地附和道。

“你敢亂說!”趙極指了指王學士,笑着低下頭展開案上的扇子,凝眉注視着扇上十二只仙鶴,提筆在畫中的雲端又細細補上一只回首的白鶴。

“現在,一共是十三只鶴了。”趙極自言自語道,“希孟十三歲了呢。”

“也不算小啊。”王學士笑道,“有些秀女也是十三歲入宮,陛下不也照樣受用?”

“王澤你再胡說!”趙極被王學士說得面紅耳赤,呵斥道,“你出去看看有沒有人來。”

“是。”王學士起身去殿門外看了看,回禀道,“還沒有人來。”

“還沒有人來?”趙極等得不耐煩了,拉起王學士道,“走走走,我們去看看,這小子真會擺架子,連師父都不知道尊重了。”

趙極拉着王學士到畫院看時,希孟早已走了将近兩個時辰,桌案上的畫作他自己都收拾幹淨帶走了,而趙極送他的金銀珠玉卻沒有一件帶走的,包括“官家”賞賜的黃金千兩。

趙極有火沒處發,舍不得又不好啓齒,盯着紋絲未動擺放在桌案上的黃金,嘴角微微抽了抽。

“要不把他找回來?”王學士久伴君側,一眼便看穿了趙極的心思,輕聲道,“臣可以将此事置辦妥當。”

“找回來做什麽?”趙極不悅地轉過身,徑直往門外走去,口中隐隐約約恨恨地自言自語道,“走就走了!哼!”

王學士沒有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個悶聲不響一個小肚雞腸,這兩人可真是一對冤家。

希孟背着行李回到他陳州門附近的“家”時,小小的木門上早已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再往隔壁老婆婆家裏看一眼,門上貼着一幅綠色的對聯,門口也不見了自己一回家就會搖頭擺尾迎上的小黃。

一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誰知道,自己一生中能有多少個一年呢?

希孟沒有推開自己家的門,而是走到隔壁老婆婆家的門前,擡頭看了一眼那綠色的對聯,眼前浮現起一年前,自己抱着芋頭去老婆婆家吃飯的情景。

那個日光昏暗的傍晚,就是坐在這個房子裏。小小的桌下,小黃抱着自己的腿使勁搖尾巴,老婆婆笑呵呵地坐在桌子對面給自己盛飯,說了那麽多那麽多關于自己日後的想法。

原來那時候不算孤獨,如今,才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呢。

想做什麽事莫說日後,誰能想見自己還有沒有日後。

是啊,誰知道還有沒有日後?日後再也見不到老婆婆了,可還能見到師父嗎?

不知是感懷眼前的光景還是想到了疼愛自己的師父,希孟擡手抹了一把眼底濕潤的鹹澀,回頭推開了自家的大門。

“咳咳……”長久沒有人住的房子,到處都是灰塵,希孟被到處彌漫的灰塵嗆咳了幾聲,擡頭看看房子的各個角落裏都已結滿蛛絲,看來需要好好打掃一番才能住了。

從中午打掃到晚上,總算把房間收拾幹淨,希孟對自己一下午的勞動成果還算滿意,忙了半天終于可以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了。

只是在房子裏翻來翻去,希孟也沒有找到晚上可以蓋的被子。從前的被子都被老鼠們咬爛了,自己也沒有把畫院的被子帶出來,只得脫下自己身上的夾棉外套,給自己當今晚的被子。

月光穿過瓦片的縫隙,擠進了希孟本就促狹的小房間,希孟本已閉上的眼又睜開,看了看那透過瓦縫照在床前的冰冷月光,決定明天要把這個不速之客遣送出去。

明天,應該出去找點茅草修補修補屋頂了呢。希孟睡前這麽想着,不久便抱着自己的棉衣進入了夢鄉。

希孟又夢見了師父,夢見在凝和殿時,自己着涼的那一次,師父摟着自己睡的時候。

師父天天把房間布置得很暖,暖得人直犯困;師父天天喂自己喝藥,還總吹一吹怕藥湯太燙;師父天天摟着自己睡,睡前還給自己說故事。

這些年裏希孟向往的卻不曾擁有的父母一般無微不至的關愛,師父如數甚至加倍得給了希孟。

就像春風拂過,就像陽光灑落。

好溫暖,好滿足,就像在做夢……

本來就是一場夢……

“嗚——嗚嗚——”

窗外風聲正緊,如同鬼魅嗚咽呼號。希孟被透過牆縫的一陣冷風吹得打了個寒噤,堪堪醒了過來。

不複夢中的溫暖,有的只是寒風蕭瑟,棉衣單薄。

再冷也得好好睡着,明天還得幹活呢。希孟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休息,明天好精力充沛地開始自己新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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