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黎清醒來時頗有幾分神清氣爽, 糾纏數十載的心魔都像從他身上被抽走了一般,渾身如釋重負。
然而黎清最先想到的并不是心魔不心魔,他悚然睜開眼看向自己身側。
冬夏正背對着他安靜地蜷在旁邊, 被下露出一小塊潔白的肩膀肌理。
黎清心跳如雷,腦中飛過無數回憶畫面的同時, 手不由自主地往前探去,在冬夏的耳際後方輕輕碰了一下。
冬夏幾乎是立刻就被驚動了, 她頭也不回地啪一下把黎清的手給打開,開口時帶了點鼻音:“走開。”
黎清被這一下打得手背一痛,他茫然地把手縮回兩寸, 又不太肯定地去摸冬夏的頭發。
他實在不太能肯定這究竟是夢、是幻境、還是心魔呈現給他看的假象。
黎清記得關于冬夏的一切,她身上的所有小細節,她情到濃處時的眼神, 甚至于她的發絲從指尖劃過去時是什麽感受。
眼前的全部都太過真實, 反倒美好得叫黎清不敢相信起來。
“啪”的聲音二度響起, 冬夏不耐煩地轉過了身來。
她半眯着眼居高臨下看黎清:“煩不煩人?”
黎清着了魔地凝視她半晌,視線都不敢離開一瞬。
冬夏哼笑着坐起身來:“我都沒困意了……起開。”
黎清下意識地将目光轉移到冬夏腰側, 那裏果然隐約可見一處紋身般的印記, 是靡豔花瓣的一點邊際。
他腦袋一熱, 用掌心貼了上去。
——當然還沒來得及碰到,冬夏已裹着外衣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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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清的手從冬夏的小腿旁錯了過去,又被站起的她一腳踩住。
“老實點兒。”冬夏輕嗤着碾過黎清的腕骨, 動作不輕不重,像是個警告。
警告過後,她很快便放開黎清,從床上輕盈地躍了下去。
黎清跟着坐起,有些恍然:“心魔……”
“好多了?”冬夏赤足往外走, 聞言頭也不回地道,“起來布陣。”
黎清:“……”
記憶終于倒灌回他腦海之中,連同着兩人是怎麽從室外跌跌撞撞轉移到這房裏;他又是怎麽不顧冬夏意願、非要親吻過她的印記才肯讓她解放的畫面都清晰再現。
還有他反反複複在冬夏耳邊念“你也喜歡我”,和冬夏含糊不清卻鋒銳見血的回複。
“喜歡過,且也已經忘了。”她說。
就連冬夏踝上清脆的鈴音,這會兒在黎清聽起來也帶了一絲難以抹去的別樣意味。
極致的旖旎之中又帶着一點不祥。
鮮血一路從四肢百骸湧到臉上,哪怕不看鏡子,黎清也知道自己此時大概是個什麽面紅耳赤的模樣。
——因為冬夏更衣完畢回頭看他時,臉上露出了一個嘲諷似的笑容。
“又不是第一次,你純情害羞什麽?”她說,“不過是讓你的心魔安分點,別以為這代表什麽。”
黎清冷靜了兩分。
但也就這麽兩分。
“你騙我,”他輕聲說,“你沒有過別人。”
冬夏挑了挑眉:“我騙你怎麽?不行?你騙我的還少?”
黎清無言以對:“……行。”
他默然地盯了一會兒對鏡束發的冬夏,忍不住再度開口問她:“你想要我做什麽?”
“你還能做什麽?”冬夏像是嘲諷似的反問。
黎清沉默下來:“但這不是……你原諒我的意思。”
“當然不是,”冬夏輕佻地回複道,“在你對我做過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情以後?怎麽可能。”
“……”
将黎清怼得啞口無言之後,冬夏走到桌邊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便率先推門離開。
黎清呆坐了兩息,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冬夏剛才的聲音似乎帶了點平日裏沒有的喑啞。
他凝視了一會兒桌上水杯,臉上好不容易退卻的熱度又一點一點升了回來。
七十年來一日比一日加劇的心魔,此時好像從未誕生過一般寂靜無聲。
無論冬夏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到底是成功了。
哪怕冬夏下一刻令他去做傷天害理大不韪之事,黎清都覺得自己
黎清收拾好心情再更衣出去找到冬夏時,她已經立在陣圖前了。
自從黎清交出陣圖後,冬夏便一日不停地鑽研這處陣法,力保自己能毫無障礙地沖入問天門中将孫卓爾擒獲。
一開始是因為不信任黎清,後來試驗過數次之後,她才肯認同這是完整的陣圖。
只是要将這陣圖從一個院子那麽大推演到問天門九十九座劍峰的範圍,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黎清識趣地上前幫忙布陣,肆無忌憚揮霍自己多得沒地方用的真元,很快将前不久剛被冬夏摧毀、又重新構建起來的大陣填補完了一半。
冬夏仍在旁盯着陣圖沉思,像是找到了什麽新的難題。
“你去問天門時,我陪你一起去。”黎清忍不住提議。
冬夏看向了他。
在她拒絕之前,黎清搶先道:“你聽,沒有雷聲。”
冬夏微微冷笑,正要開口時,一道傳訊到了兩人跟前,被冬夏一手捉住。
黎清認出那是白澤越的傳訊法訣。
就如同黎清雖然是仙域至尊,但并不管事一樣,冬夏也有自己的代行者——那就是白澤越。
白澤越在整個魔域範圍內便是冬夏的代言人,魔域上下的大小事務都是他一個人代勞的。
更何況,這個白澤越還是冬夏親手帶出來的半個徒弟。
黎清盯着冬夏指尖吞吐不定的一點青色光輝,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有些吃味,但這吃味又和往常不太一樣。
硬要說的話,“正常”了許多,至少不帶着毀天滅地的陰暗惡欲。
冬夏很快聽完這通傳訊,她蹙起了眉,将視線投向了黎清。
黎清立刻後背一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不該這時候想起的畫面。
“我出去一趟,”冬夏道,“你……”
“我跟你去。”黎清立刻道。
“當然。”冬夏擰着眉,“你以為我會讓你留在這裏和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們相處?”
黎清:“……我不會傷害他們。”
但就算沒有天降神雷,冬夏顯然也是不會相信他的。
“只是你當下這麽想罷了。”冬夏從鼻子裏哼了聲,“正好,這陣法暫做護衛之用。這裏已經沒有從前安全了。”
從前冬夏兩個身份分明,也不用擔心這處桃花源被人發現;可自從黎清追過來以後,這地方的秘密便很難再保守住。
既然是冬夏最鄭重保護的地方,黎清也上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做好了防禦陣法的布置。
無論是仙還是魔,都無法輕易破入陣法之中。
哪怕有人想要強行破陣,抵擋的時間也足夠兩人趕回救援。
兩人臨走時,婦人前來問候,身旁還跟着兩個孩子。
其中一個孩子正是婦人自己的,一點不認生地張着手臂、搖搖擺擺地朝冬夏走了過去;而另一個是生面孔,看起來怕生得要命,只敢躲在婦人身後朝冬夏露出渴望的眼神,又因為站在一旁的黎清而不敢上前。
冬夏彎腰接住險些摔倒在自己足前的一個小不點,對婦人道:“準備一下,稍後我帶人回來。”
婦人愣了一下,露出明了的笑容:“我知道了。”她的視線落到黎清身上,“二位一道去嗎?”
“我不放心他。”冬夏說着,上前把小鬼頭直接塞進了婦人懷裏。
婦人抿唇笑了一下:“您不放心的是我們。”
她們就站在門口說話,而那個警戒心極強的小男孩仍然警惕地盯着黎清,大有他一動彈便立刻逃跑的架勢。
門就那麽一扇。
黎清:“……”不然從牆上翻過去吧。
“你磨蹭什麽?”冬夏不耐地問。
黎清正要繞道走個不尋常路,冬夏卻低頭摸了摸那怕生的男孩腦袋,從指尖變出一點不夜花給他玩兒。
“白雲宗宗主最後死在他手裏。”冬夏說。
黎清動作一頓,偏回頭去看那個又瘦又小的男孩。
後者也正朝他投來視線,眼中的警惕淡去不少。
黎清頓時明白了這個男孩的身份——正是冬夏從仙域營地、白雲宗宗主手中救走的鼎爐,也正是那一日冬夏選擇了提早攤牌的原因。
看着這個瘦得幾乎是皮包骨頭的男孩,黎清心中輕輕嘆息。
他到底是沒走門,而是繞了遠路。
男孩的視線像是兩點刀尖冷光,直到黎清從牆頭躍下之前,一直緊緊地黏在他的背上,叫他生出一絲不安愧疚來。
冬夏在冬城的桃花源裏,至少安放了幾百人。
而這還是生老病死之下,如今還活着的幾百人。
這樣龐大又黑暗的一條産業鏈,就堂而皇之地在靈界運轉了這麽多年,從未叫人戳穿過。
更甚者,這黑河的最源頭一處,就是黎清尊敬了多年的師父。
和其他人一樣,黎清從來沒能發現過孫卓爾的不妥之處。
“去做什麽?”黎清嘆了口氣,問道。
“白澤越說,又找到一處可能的藏匿地點。”冬夏并沒有隐瞞,她面無表情地道,“若是屬實,救了人就回來。”
黎清并不意外。
臨到了這時候,還能讓冬夏抽出心神、親自去處理的,也只有和鼎爐相關的事情了。
“陣法再幾日便能吃透,你什麽時候去問天門?”他又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
“什麽時候吃透,什麽時候去。”冬夏淡淡道,“讓他多活一日都是傷天害理。”
她頓了頓,反問黎清:“你要是真跟着我去,這仙域叛徒的名號就坐實了。曾經仰仗你保護的仙域衆人恐怕會毫不猶豫地将矛頭刺向你吧?”
這話聽着像是關心,其實真只是用來戳黎清傷口的,可謂居心叵測。
但黎清回答得很快:“你不是去大開殺戒,我也不曾違背自己的道。”
冬夏只是去擒孫卓爾,不會浪費功夫在殺人上,自然是用最快的速度進出為好。
“但總有人要擋路的。”冬夏漫不經心地道。
“我替你開道。”黎清說。
冬夏笑了起來,她像是看穿了黎清的心思似的問:“你以為我只要不殺人、捉了孫卓爾就走,仙域便不會将這一筆記在我的頭上?孫卓爾再怎麽說也是問天門的宗主,我将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帶走,無論如何傷的都是整個仙域的臉面。黎清,這點道理你不懂?”
“……所以,還有一個能避免這次沖突的辦法。”
黎清還沒将辦法說出口,冬夏已經冷冷地打斷了他:“你不用說,我不會采納。”
這辦法兩人都心知肚明。
——不由冬夏,而是由黎清代替,進入問天門當中将孫卓爾帶出。
這便一下子将所有事情都簡化了大半。
首先黎清無論如何都比冬夏适合闖陣:他仍是半仙之體,又對問天門的護宗大陣熟悉得如臂使指。
其次,黎清心魔雖然失控,在徹底淪為心魔的玩物之前,仙域衆人多少總還把他當做“自己人”,那麽進入問天門內會受到的阻礙便也小了很多。
這兩點巨大的優勢在冬夏心裏都比不過一點。
這事她不放心交給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倒不是特別針對黎清。
黎清不行,其他人也不行。
即便萬般兇險,可能又要重傷一次,冬夏也必須自己将孫卓爾老賊親手捉出來拷問。
如果黎清臨場叛變,冬夏吃不起這個虧。
黎清開口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提議會被冬夏否決,只能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但無論冬夏怎麽說,他總是要同去的。
黎清只能盡最大的可能使冬夏那一日和問天門産生的沖突降到最低。
至于孫卓爾……
這多日來,仙域沒有任何關于孫卓爾告罪自白的消息傳出,黎清便知道師父已經做出了選擇。
盛名地位,孫卓爾果然放不下。
冬夏心中其實對白澤越此次傳來的消息半信半疑。
沒有別的,這條情報來的時機實在是太過巧妙。
但白澤越既然将消息送到她面前,把握必然是有的,冬夏必然不能坐視不理,總要走上一趟。
就算只多救一個人,那也是好的。
抱着這個念頭,冬夏花了半日便抵達白澤越說的地點。
她沒有立刻進城,而是在城外遙遙地轉了一圈,用神識探查城內建築,并未發現任何異樣之處。
沒有隐匿的陣法,也沒有過于頻繁的靈氣波動。
想要将城池整個地毯式排查一遍,卻又實在是太費功夫了。
冬夏立在空中正思考方法時,在她身旁安安靜靜跟着的黎清開了口。
“我知道位置了。”
冬夏頭也不轉:“你接着編。”
“真的。”黎清道,“我可以立即告訴你方位,你一探便可。”
聽黎清說得信誓旦旦,冬夏終于回頭将注意力分給他一絲:“什麽地方?”
黎清垂眸看着她,并未立刻開口。
冬夏皺了下眉,幹脆利落地上前揪住黎清的衣領把他的腦袋拉下來親了一口:“說。”
那與其說是親,不如說是咬,很顯然不打算在這件事上浪費多點時間。
敷衍又粗暴,和前不久的完全不一樣。
黎清:“……”他其實沒想這麽換。
但換到手也不錯。
黎清将本來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伸手點了幾個方位:“找不到異常,是因為本來就沒有異常。布置這裏的人根本沒有要刻意隐藏起來的意思——這幾處并不是尋常人家。”
冬夏不自覺地咬着嘴唇看了一會兒,等松開時上頭還帶着齒印。
“他們假扮成帶着孩子的幾口之家,将鼎爐分散安置其中……”她很快看出門道,又輕輕啧了一聲,“要花點時間了。”
一個城裏不知道有多少帶着孩子的人家,一個個分辨出來自然要花許多功夫。
“你找一半,我找一半。”冬夏猶豫了會兒才給黎清分工。
黎清總是不會在這種根本的正邪之事上犯糊塗的,只是她怕黎清離開自己視線太遠便失去控制。
吩咐完了半晌卻沒聽見黎清說話,冬夏擰眉轉頭去看他,卻發現對方的視線正生了根似的落在她的臉上。
準備地說,落在她的嘴唇上。
冬夏:“……?”她一腳把黎清連着禦虛劍從雲端踢了下去,“想點有用的。”
舔了舔被自己思考時咬出的齒印後,冬夏也往城的另一端去了。
她的神識像是水一般滲入城中,将大街小巷全數覆蓋,這倒是容易;可判斷其中哪些孩子是被藏在普通人中的鼎爐便有點耗時間了。
但這城中藏匿鼎爐的數量比冬夏先前所想象的多了太多,她才搜尋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城池,便已經救出了八個孩子。
她不得不在城外臨時圈起一座簡單的陣法,将先救出的孩子們安置其中,往複循環。
這過程中少不得和阻攔她的人動手,但冬夏都盡可能快速地解決了這些小喽啰。
雖然證實了白澤越的消息不假,又确實救出了不少無辜的孩子,但在這過程拖得越來越久的過程當中,冬夏心頭的不安卻擴散得越來越大。
黎清身上的心魔已經飲鸩止渴地壓制住,就算孫卓爾想利用他做什麽也不會起效;
冬城的陣法她親自檢查過,布得很完善,心懷惡意的仙修魔修都別想摸進去,那裏的人很安全;
仙域缺了黎清這員大将,短時間內不會有膽子來攻打魔域;
孫卓爾在想到辦法之前也不可能踏出問天門的範圍一步。
萬事都是安排俱全的,究竟漏了什麽?
冬夏皺着眉将一名跪地求饒的魔修斬殺,抱着渾身發抖的女孩禦空往城外去,腦中仍然思索着這個問題。
女孩瑟瑟發抖地抱着冬夏的脖子,小聲詢問:“大姐姐是誰?”
冬夏摸了摸她的背脊,柔聲安慰:“是來救你的人。”
女孩眨眼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裏盛着的是黑漆漆的恐懼:“那……那我可以回家了嗎?”
“只要你還記得自己的家在什麽地方,當然就可以。”
冬城裏收留的也都是無家可歸、或不願回家的人,不少人則會選擇回家同家人團聚。
女孩破涕為笑:“我家在仙域,大姐姐能送我回去嗎?”
冬夏嗯了一聲,說話間人已在了城外。
她将剛救出的女孩放到陣法範圍內,掃視了一眼擠在一起、仿佛在互相取暖的孩子們。
冬夏很熟悉被虜獲成鼎爐的人會有什麽樣的心路歷程。
最開始當然會有反抗和試圖逃脫的行為,在這些都失敗之後,很多人便會轉而選擇消極的抵抗——大多數是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直到最後,才會變成絕望和麻木。
剛剛被救出的這些孩子,看起來大多都是剛被捉住不久的,幾個男孩眼裏甚至還帶着仇恨與怒火。
冬夏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她蹲下身問他們:“你們被帶來這城中有多久了?”
“我是昨天才到的……”
“我是前天……”
“我……我也是昨天……”
聽着怯生生的回答,冬夏的眉皺得越發緊。
時間太密集接近了。除去一個在城內呆了超過半個月的以外,其他人都是三天之內被送來的。
……這簡直就像是被刻意大量投放、制造出來的一個巢穴。
抑或說,陷阱。
冬夏安撫了孩子們,仍舊不得不再度去往城中。
就算這只是個陷阱,被拐賣的孩子仍是真實的,她不可能坐視不理。
更何況,在城中,她還沒有察覺到危機的誕生。
如果不是危機,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性了。
聲東擊西的誘餌。
如果說是為了将她引到此處……可冬城仍舊穩如泰山。
在冬夏和黎清回冬城前,甚至就連白澤越也別想闖進桃花源裏。
冬夏一時想不到思緒,救人的動作又快了兩分。
直到她和黎清在城中碰了頭之後,冬夏又回頭用神識将整座城滾過一遍,确認沒有漏網之魚,才帶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去和黎清彙合。
比起冬夏這裏孩子們你我之間互相幫扶的和諧,黎清那邊就大相徑庭了。
——他簡直快被那群孩子逼得走投無路,雖然看起來是雙方僵持、黎清也面無表情,冬夏卻怎麽看他怎麽品嘗出幾分手足無措。
換成別的時候,冬夏肯定要再好好調侃黎清兩句,但今天她沒這個心情。
“陣法萬無一失,對不對?”她向黎清尋求确認。
“你看着我布的陣。”黎清道,“除非你我,想入陣都要至少一刻鐘。”
“但我們在這裏已經耗費兩個時辰了。”冬夏沉沉道。
“陣法并未被觸動。”黎清說着,看了看冬夏不豫的臉色,“回去便知道了,不要擔心。”
冬夏哪裏聽得進去。
頂尖強者總是有那麽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都是從生死厮殺當中活下來磨煉出來的。
這直覺現在就像千根針一般地紮在冬夏背上,讓她坐立難安。
“用那個方法回去吧,你的趕路方法。”冬夏下了決定。
黎清一時沒想起來:“我的什麽方法?”
冬夏皺着眉瞪他一眼:“我忘了的那個辦法!”
黎清:“……?”
他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是冬夏最開始失憶時的一個晚上,他帶着她去無人島上救鼎爐,心急如焚似地用的趕路手法。
“是你撒嬌那晚……”
“胡說八道!”冬夏一腳踩在了黎清腳背上打斷了他,“我什麽時候對你撒嬌過?”
黎清:“……”這可太多了,雖然都是他騙去的。
而且他接收了冬夏的一段記憶,那可全都是從冬夏視角出發的記憶。
……那晚冬夏絕對是撒嬌了,還撒得得心應手。
但這話說出口肯定就不能善了,黎清識趣地咽了回去,将禦虛劍放大又布置了穩固的陣法,好讓沒有自保之力的孩子們能跟着從虛空中直接穿過。
冬夏自然也不能自己趕路了,她将孩子們一個個哄着上了禦虛,才自己也跳了上去,和黎清隔開一臂之多的距離,很明顯是不想搭理他的意思。
黎清:“……”他确認過陣法的牢固,小心地動用堕化真元撕開了虛空。
冬夏坐在他身後不遠處,至少是将那群黎清一點也不知道怎麽應對的孩子們隔了開去。
黎清操縱着禦虛劍在虛空的縫隙之間跳躍穿梭,總覺得剛才的對話有什麽不妥之處。
……冬夏不是将最開始那段回憶都制成了英華珠送還給他嗎?
怎麽還記得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
冬夏自知失言,但眼下也沒時間找補,她面色緊繃地坐在禦虛劍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劍身上跳動着。
說不上心急如焚,但也絕對是心神不寧。
她反複思考着自己是否留下了什麽漏洞,但始終也想不到那一點。
只有盡快回到冬城才能确定了。
好在黎清這招确實節約不少時間,當眼前豁然大亮時,冬夏一擡頭便看見了一片紅火的冬城。
她如釋重負地跳下禦虛,搶在黎清跟前便往桃花源掠去,神識隔着老遠便察覺到防禦陣法還好好地立在那裏,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氣。
既然陣法沒有破,便說明沒有人闖進去過。
冬夏匆匆落地,沒有貿然解開陣法,而是朝門外走了兩處,五指成爪從一處看起來毫無異樣的空氣中揪出了一道藏匿的身形來。
對方顯然沒想到自己藏得這般好還會被發現,驚恐地瞪大眼睛和冬夏對視了一眼,在冬夏冷酷地将手指落在他丹田之前,搶先大聲叫了起來:“妖女,你想讓這裏所有人給你陪葬嗎!”
冬夏停住了動作。
她魔氣所化的荊棘已經紮入了對方的腹部,只差那麽半寸便能攪碎其中的元嬰。
“……接着說。”冬夏冷冷道,“你人在陣外,即便自爆元嬰,餘威也到不了陣中,更別提傷我。”
元嬰修士對許多人來說已算是高不可攀,但在冬夏看來還真不算什麽。
“何……何必用得着我呢?”來人的汗水順着額際往下流,他卻連手都不敢擡一下,“我雖然進不去,但有人進得去,不是嗎?”
“無論仙魔哪一道的人都不可能在不破陣的情況下闖進去;更何況心懷惡意之人。”冬夏一哂,荊棘繼續往對方丹田內刺穿。
這人被自己肚子裏的動靜吓得魂飛魄散,飛快地招出了自己的底牌:“但若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也沒有心懷惡念的凡人呢!”
冬夏心中猛地一沉。
陣法陣法,當然不是用來防凡人的。
千算萬算,居然漏的是這一處盲點!
見冬夏動作僵住,被她擒住的人舔舔嘴唇,稍稍得意起來:“哼哼,妖女,你最好還是将我松開,否則……這裏面你藏了這麽多年的鼎爐們一息之間便會飛灰湮滅了!”
“孫卓爾?”冬夏輕聲細語地問,“他安排的這一切,是不是?”
問這話的時候,她眼睛直直看着的卻是剛剛趕到的黎清。
“你不必管這是誰的主意,”這人像條毒蛇似的嘶嘶道,“只要做一個交易便好:要麽,你自廢修為;要麽,我将埋在那凡人體內的xxx引爆,你倒是可以安然無恙,但裏面這群沒有修為的廢物又能活下來幾個?”
兩人僵持半晌,冬夏慢慢地将自己的五指收了回來,甩掉了上面沾到的鮮血。
保住一命的藏匿者倒抽着冷氣後退兩步,咧開嘴露出笑容:“妖女,你選吧,是要你的命,還是要他們的命?”
冬夏轉眼去看離自己不過幾步遠的門:“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呵呵……你大可以喊人來問問,今日是不是有兩個送菜的凡人進去了?”
冬夏并不用問。
她一算日子便知道對方說的是真的。
和冬夏不同,這裏住的許多人都每日需要進食,因此肉食果蔬等是必不可少的,定期有人來送貨供應,為了安全,選的也都是凡人來送。
孫卓爾能想到這個漏洞,也算他厲害。
“那我何不直接殺了你呢?”冬夏淡淡地問。
即便她連一根手指也沒有動,對方還是被吓退了好幾步。
“——這當然也不行!輪動手,誰能比得過這城裏的你和黎清兩人?引子就埋在我丹田內,一旦我死了、被控制了,xxx也瞬時會被引爆!還是說,你想和xxx比比誰的速度更快?”
冬夏立在門邊沉思了片刻,又擡眸去找黎清的眼睛。
黎清正不言不語地注視着她,禦虛劍被他執在手中,低調的光彩在劍刃上緩緩流轉。
“我可沒有時間多等下去,妖女!”來人似乎終于确認自己拿捏住了冬夏的軟肋,他得意地喝道,“還不快做選擇?”
冬夏腦中轉過無數的辦法,最終竟發現只有一條路可走。
那還是要依靠黎清的一條路。
那十成把握在冬夏心裏頓時也只剩了三五成。
……可也只能走這一條路了。
冬夏将視線從黎清臉上移開,擡手扣住了自己臉上的面具,輕輕地将其從下颌邊上掀了開來。
被她慢條斯理、帶着些許漫不經心的動作吸引的侵入者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死死盯住了從面具邊緣露出半邊的淺紅唇瓣。
直到冬夏将面具完全掀開時,這人已經瞪大眼睛露出了難以置信又垂涎三尺的表情。
他甚至不自覺地往冬夏走了一步:“你……你居然是這樣好姿色!”
冬夏松手将面具松開,她微微笑了一下:“孫卓爾千挑萬選,卻找了你這樣一個好色的男人來當信使,真是太好不過了。”
侵入者從近在咫尺的美色地獄當中回過神來,大驚失色地回頭去看自己背後。
哪裏還有黎清的身影?!
他立刻往外疾馳,邊毫不猶豫地催動真元,想要引爆體內的xxx引子,邊在口中大喊:“你就不怕他們都被炸成碎片嗎!”
但冬夏的身形更快,她後發先至,輕飄飄地便到攔住了侵入者,五指沒入他的心口将引子粗暴地拽了出來,剩餘的魔氣摧枯拉朽向下将他的丹田絞成廢墟。
“……比起和孫卓爾對賭來,我還不如信一信黎清。”她低聲道。
侵入者瞪着眼睛氣絕當場,而引子幾乎也是同一時刻在冬夏手中炸開。
冬夏五指一收湮滅這炸裂的動靜,回身朝桃花源望去。
兩息過去,那裏并沒有傳出異響和震動聲,冬夏不由得悄悄松了一口氣。
看來黎清撕破虛空入內,應該是趕上了。
她随手将手中沾着血污的碎片粉末扔開,點足躍至門前,正要往內走去,卻聽見接連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冬夏心中一緊,疾步循着叫聲趕去,只見一群人團團将黎清圍在當中。
最外圍的人見冬夏趕到,連忙讓開路道:“大人,您帶回來的這位公子受傷吐血了!”
一人出聲,衆人便都注意到了冬夏的到來,很快便清理出一條通往黎清身邊的通道。
冬夏抿唇彎腰探了黎清的脈,他體內剛剛撫順下來的真元亂得像是剛吃了三場敗仗,顯然是受了外力震蕩所致。
婦人在旁為冬夏解釋:“方才黎公子突然出現将送菜的這人按住,接着不知道怎麽的,這人突然體內透出金光,像是氣球似的漲了起來……”
“對對,然後騙子大哥哥就把我們擋住了!”
“然後騙子大哥哥就吐血啦!”
“大人大人,”一個孩子大着膽子去搖冬夏的手臂,“騙子大哥哥是不是為了救我們才受傷的?那大人會不會救他?”
“就算是個騙子,至少他也救了我們……”
“是啊是啊,騙子大哥哥看起來好可憐,都吐血了!大人救救他吧!”
冬夏被周圍小蘿蔔頭們一疊聲的請求吵得腦殼疼,一手将昏迷過去的黎清提了起來:“知道了知道了,他不死就可以了吧!他什麽時候把你們都給收買了?”
小蘿蔔頭們一個個舉手踴躍回答。
“騙子大哥哥好看呀!”
“我娘說了,難怪騙子大哥哥能騙到大人都生氣了呢!”
“什……你這個臭小子,你娘我才沒說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吵吵嚷嚷聲中,冬夏頭疼地把氣息微弱的黎清提了起來往自己房間走去。
走了兩步,她回頭對婦人道:“帶回來的人還在外面,你去接一下。”
婦人溫聲應了,又替冬夏把其他人都給攔住去各做各事,總算還了冬夏一點安寧。
冬夏拖着黎清回到房裏,沒好氣地掃了一眼可憐巴巴跟在後面的禦虛劍:“都活不了幾日了,這還不是廢物利用?治他幹什麽,浪費我的力氣和丹藥。”
禦虛劍委委屈屈地繞着她打了兩個轉,看起來像在讨好。
冬夏一彈指将它崩出三尺遠,單手把黎清往床上一扔,重新探查了他的傷勢。
其實黎清傷得倒不重,放着不管他也能自己痊愈,弊端只是一點:冬夏好容易給他按下去的心魔,這會兒又張牙舞爪地想要浮上來了。
想到昨晚都做了白工,冬夏就氣不打一處來。
她正挑挑揀揀着能給黎清吃的丹藥時,床上的人醒了過來,低低咳了兩聲:“我……”
冬夏瞟了黎清一眼:“再裝失憶試試。”
黎清:“……”他坐起身來,把原先的話吞了回去,換成一句“我沒事”。
冬夏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