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太初歷五千八百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修界正道聯手于天香山圍捕妖皇宴笙簫,因太一仙宗前執刑令黎青崖徇私枉法,私放妖皇,致其逃竄,下落不明。
其後修界正道聯手誅滅了妖皇召喚的十六階妖獸,免了一樁會導致生靈塗炭的禍事。
——修界大事紀如是記載。
十六年轉瞬。
原本光禿禿的摩天壁如今大半都被刻滿了字,一開始的刻痕頗為艱難生澀,後來漸漸流暢,到最後竟帶上了隐隐的道意……
又一次路過摩天壁,靈霄峰二師兄看到新刻的字,酸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為什麽有的人喝涼水都能頓悟?”
與他一行的碧雲峰師兄笑嘆:“要不怎麽是宗主弟子呢?別看了,機緣羨慕不來的,走了。”
時值三月,春和日暖。明透的陽光泛着青檸水一般的色澤,清風拂過翠綠的草地,天青色的翠雀花伏了一地,生機勃勃。
淺藍色的衣角掃過草地,草葉含羞帶怯地低頭,戀戀不舍地挽留。
來者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因為早早結了丹,只生得十七八歲的形貌,清俊挺拔,幹淨得像是茶樹新生的嫩芽。
穿過草地有一間茅屋,茅屋後是一片松林。
年輕人先來到茅廬門口,只瞧見了空蕩蕩的屋子,便退出來朝松林中走去,并在某棵樹下找到了躲起來小憩的人。
“師叔。”
聽到動靜的黎青崖揭下蓋在臉上的話本,被樹縫間洩下的光亮晃得眯起眼。他伸手擋住陽光,扭頭看向一旁的年輕人。
十六年對出竅期修士來說并不長,兩三次閉關的時間而已,不夠一次突破,也不能夠給他們留下任何痕跡。黎青崖依舊是那副清隽模樣,似藏着微光的眼年輕幹淨,含情似喜,找不到半分世事給他增添的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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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起話本,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你師尊出門了?”
鹿昭白回答:“是!所以這個月由我來給師叔送份例。”
黎青崖笑眯眯道:“辛苦辛苦,來,師叔請你吃糖。”
說着從袖裏乾坤中抓出一把糖給鹿昭白。
鹿昭白捧着糖,哭笑不得,他早就過了吃糖的年紀,但師叔還把他當小孩子看。黎青崖抄着手往茅廬的方向走去,鹿昭白忙收好糖,亦步亦趨跟上。
煮茶的時候,黎青崖趁機詢問:“你師尊這次去的哪?”
鹿昭白遲疑一瞬,報了個地名:“永州。”
本是信口一問,但這細微不自然引起了黎青崖的注意,他沒有急着揭穿,順着說下去:“是不是永州慶雲?說來這個時候那裏的靈礦也收完了,該去查賬了。”
鹿昭白一愣,應道:“是的。”
不料,黎青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感嘆:“真是長大了,連師叔都敢糊弄了。老實交待,你師尊去哪了?”
鹿昭白并不露怯:“弟子說的就是實話。”
黎青崖挑眉:“确定?”
“确定。”
得到保證,确認他改不了口後,黎青崖開始揭穿師侄的謊言:“第一,慶雲是我捏造的地名,不在永州;第二,太一仙宗在永州根本沒有靈礦,去查哪門子的賬?”
鹿昭白年歲小,杜行舟只讓他好好修煉、玩耍,不急着教他事務,所以他并不清楚太一仙宗的業務,被黎青崖一詐便掉了底。
鹿昭白懵了:果然,他師叔套路還是這麽深。
黎青崖用審視的目光盯着他:“說,到底去哪了?”
心虛的鹿昭白不再敢說謊,低頭交待:“是——摩诃山。”
黎青崖神情一凜:“去摩诃山做什麽?”若是好事,那群禿驢可不會想到太一仙宗。
鹿昭白搖頭:“不知道,師尊并未告知我。”
不知鹿昭白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但黎青崖套不出話,只能作罷。
過了兩天,洛梓靈來了。她已經快兩個月沒來了,這次頂着一臉倦色,連明媚的容顏都黯淡了一個度。
黎青崖關心:“最近很忙吧。”
洛梓靈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不說了,本來宗門內的事情就不少,那些外邊的讨厭鬼還給人找事情做。”
黎青崖敲了敲桌面,茶壺自動浮起,給她添上茶:“我做執刑令的時候也覺得那些門派煩人。”
本是想套話,不料她忽然跳腳:“什麽叫你做執刑令的時候?宗主一日沒撤你的職你就還是執刑令。該幹的活別想少幹!上個月的卷宗批完沒有?批完了給我。”
“批完了批完了。”黎青崖認慫,掏出一卷厚厚的文書遞給她。
明明一開始他是看這丫頭做得辛苦,順手幫忙,沒想到後來她直接理直氣壯地把活丢給他,還扯什麽正式和代理的名頭。
黎青崖第二次發動套話技能:“說起來摩诃山那群老和尚也是煩人,嘴上六根清淨,天天到處拱火。”
聽他這麽說,洛梓靈以為他全都知道,便毫無顧忌地抱怨開:“對啊!還有乾坤書院!扯着什麽‘鏟除妖皇,維護太平’的大旗。我看他們就是想借這件事來打擊太一的地位,壓過太一,讓他們來做正道魁首。虧得太一仙宗以前那麽厚待他們,都是一群見利忘義的。”
妖皇宴笙簫出身太一仙宗,執刑令黎青崖放走妖皇,太一仙宗對讨伐妖皇态度消極。這三件事使得太一仙宗在修界的影響力大大下降,而摩诃山便是趁此機會拉上乾坤書院,做起讨伐妖皇、維護和平的“盟主”。
雖然這些年妖皇沒找到,但是修界正道的重心已經往兩派轉移了。
黎青崖擰起眉頭:“只是這次怕是有點麻煩。”
他根本不知道這次是什麽事,不過能将杜行舟請去的肯定不是小事。
洛梓靈非常給面子地接話:“豈止是麻煩。那宴笙簫也是,既然饒他一命他就該好好躲着,結果還是不識好歹出來害人性命。真是茅房裏點蠟燭——找死。”
說到此處,她咬牙切齒。
太一仙宗的宗門精神之一便是“尊師重道,愛護同門”,所以當初黎青崖放走宴笙簫,師兄弟與師姐妹們嘴上不說,但心裏都理解。只是沒想到宴笙簫卻不知珍惜,在邪路上一條道走到黑,不但辜負了黎青崖的心意,也辱沒了太一門楣。若不是杜行舟不讓他們插手,早就有人提劍去清理門戶了。
聽得此話,黎青崖大驚:宴笙簫現身了!“害人性命”?他做了什麽?
還有,大師兄去摩诃山會不會與其撞上!
他并未想起對應情節,但是參考宴笙簫逃走後打怪、升級、報複的路線,若此次現身的真的是他,那麽一定是要搞大事情。
那麽在劇情裏宴笙簫重出之後搞了什麽大事情呢?
他默默回憶了一下劇情,然後陷入了沉默。
因為原著又虐又黃的屬性,宴笙簫搞的大事情不多,搞杜行舟比較多。重逢後第一次交鋒便借着其它弟子給他下的藥,直接把人辦了……
想到這裏,黎青崖的心涼了半截:大師兄危矣!
晚上,他久違地夢到了劇情。
夢裏,宴笙簫将“破布娃娃”般渾身是傷的杜行舟摁到在桌子上,滿臉癫狂絕望:“你為了他傷我?你居然為了他傷我!”
他的胸口破了一個洞,血咕嘟嘟地往外冒,但他渾然不在意,嘶吼着發洩着自己的悲憤:
“你對他那麽好,到頭來得到了什麽?他不喜歡你!也不在乎你!你以為他純善無知?他什麽都知道!但卻裝無辜,以便毫無愧疚地享受你的好!”
然而不管他怎麽怒吼,杜行舟都神情平寂。宴笙簫愈發失望,他悲涼又凄厲地笑了:“我永遠都比不上他,對不對?”
杜行舟冰冷地回道:“你和他比本來就是不對的。”
按照黎青崖對杜行舟的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那個“他”是“他”,宴笙簫是宴笙簫,兩個不同的人不能放在一起比。
但宴笙簫不明白,在他看來,杜行舟是說“他不配和那個人比”。
他愈發失控,接下來就是一堆馬賽克……
說實話,直到現在黎青崖也不知道他們對話裏的那個杜行舟的心上人是誰,只能理解為宴笙簫發瘋亂吃醋,畢竟古早虐文嘛,當然要有點為虐而虐的誤會。
最後杜行舟昏過去了,宴笙簫抱着他近乎卑微的哀求:
“不要愛他了。我會比他對你好,我把一切都給你。”
黎青崖被吓醒了。
夜風穿過茅廬的窗楹,吹得一身冷汗的他手腳發涼。
這段湧上來的記憶讓他愈發擔心杜行舟(的屁股)。
狗見了肉包子沒有不啃的道理,在他眼中,杜行舟就是一個皮薄餡兒大,人見人愛的“肉包子”。宴笙簫遇到了不可能不碰,不碰他就是傻狗。
不行啊,他必須得去盯着。
為山九仞,不能功虧一篑。護到現在的大師兄,決不能再被狗給叼去了。
摩天壁下的茅廬中,煮茶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雲去閑正襟危坐,滿臉戒備地看着發消息将他請來的黎青崖。
黎青崖殷勤地給他上茶:“雲師兄幫我個忙好不好?”
雲去閑更警惕了:“什麽忙?”
“不麻煩。就是我在這裏關了十六年了,快長蘑菇了,你替我在這裏呆一兩個月,我出去玩玩。”
摩天壁下有禁制,進出皆須令牌,一個令牌僅容一人出入。此外,一旦結界裏沒人了,宗門也會立刻發現。所以黎青崖要出去,就必須有人留下。
雖然這事找謝君酌可能成功率更高,但是黎青崖不相信他的演技,怕一碰到人就露餡。
預料之中,雲去閑拒絕得非常幹脆:“不行,若被抓到宗門法典可不講人情。”
黎青崖繼續游說:“沒人會發現的。大師兄離開宗門了,而這裏除了洛師妹和鹿師侄沒人會來。他們修為都沒你高,你用化形術就能騙過去。”
老東西已經好些年沒見到影兒了,完全不必擔心被其撞上看破。
他甚至不擇手段,開始“撒嬌”:“好師兄,看在我被關了十六年的份上,可憐可憐師弟,讓我出去透透氣吧。我可以跟你發心魔誓,最遲兩個月就回來。”
雲去閑擔心的是這個嗎?他擔心的是黎青崖在外面搞事情:“我拒絕。”
“給錢的。”
“不可能!”
“好哥哥~”
“沒商量!”
被無情拒絕的黎青崖像霜打的茄子,焉了,耷拉着頭躲到一邊,一臉“人生無望”的模樣。
“裝可憐”這個方法死克滄瀾峰的三個吃軟不吃硬的劍修,只是太過掉節操,所以黎青崖不常用。
果然,雲去閑很快于心不忍了:“也不是不行,前提是你告訴我你出去幹嘛。”
“我——”
剛要說話,熟知他德行的雲去閑便打斷他,警告:“若是有一字騙人,我立馬走。”
“你——”
“等等,我還是不信你。吞下這顆真言丹!”說着,他摸出一顆丹藥。這是丹鼎峰師兄新研發的藥,能使人吃下之後只說真話。不過目前還在研究階段,藥效不穩定,副作用也未知,正好讓黎青崖試試。
黎青崖不想吃這藥,但是雲去閑一副“不吃的話,幫忙的事情就沒商量”的态度。為了能出去,他只能硬着頭皮吃下丹藥。
吃了藥後并沒什麽特殊感覺,黎青崖不以為意,他之前可沒聽說過什麽只能說真話的藥,多半是雲去閑哄他的。
于是他開口道:“我要去摩诃山找大師兄,再不去他就被人泡走了!”
黎青崖慌忙捂嘴。
——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杜師兄被泡走?黎師弟擔心這個作甚?
雲去閑猛地想起了什麽:當年他就看到黎青崖在偷偷看杜行舟的話本,莫非在這些年歲中黎師弟對杜師兄的感情産生了變質,不再把他當老父親,而是——
他摁下驚訝,冷靜回道:“別胡思亂想,杜師兄不會被誰泡走。”這理由太過荒唐,也沒有根據。他懷疑是黎青崖關了太久,得了癔症。
見他要走,黎青崖急忙抱住他的大腿:“雲師兄!我說的是真的!大師兄和那個人在一起不會幸福的!我一直把你當親哥,你不能不管咱爹啊!”
真言丹的藥效導致他口無遮攔,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在他的邏輯裏,他把雲去閑當親哥,把杜行舟當老父親,所以杜行舟也是雲去閑的爹。沒毛病!
雲去閑正色:“各算各的,不要瞎占便宜。”
最後,在黎青崖的死纏爛打之下,雲去閑只得同意放他出去親眼确認杜行舟沒事。
臨走前他拉着黎青崖的袖子,嚴肅警告:“你若是頂着我的身份胡作非為,我就殺了你!”
黎青崖舉起三指:“我發誓,絕對不會!”
離開摩天壁的結界,黎青崖做了個深呼吸,這是他十六年來第一次聞到外面的空氣。
借着妖神殿帶出來的化形面具,他僞裝成雲去閑的模樣,打算低調地離開太一仙宗,不料在渡崖被霍長風逮了個正着。
“你去哪?”霍長風走上前,審視着他。
真言丹的藥勁兒還沒過,黎青崖不敢說話。晃了晃手裏的牌子,幸好方才他路過執事堂的時候順手解了個摩诃山那邊的任務。
霍長風素來不贊同師弟們在這種價值不高的任務上浪費時間,于是擰起眉頭教訓:“有時間往外跑不如好好修煉。人和劍一樣,一天不磨都會鈍,不可懈怠!”
“好的,師兄。”
如此乖順的“三師弟”也讓霍長風挑不到什麽責備的地方:“行了,下不為例。去吧,回來我考你功課。”
黎青崖正欲走,但想到什麽又折了回來:“師兄在此作甚?”
渡崖可不是順路會經過的地方。
霍長風眼中露出一絲笑模樣,雖拼命克制但激動還是溢了出來:“裴城主要來中原了,我前來等候迎接。”
小師叔?黎青崖詫異。
裴雨延這一趟回北境已經十六年了,因為距離太遠,這些年都只能靠書信聯系。雖每年都能收到從北境寄來的東西,但終究未能見上一面。
小師叔來中原為什麽沒有提前告訴他?
黎青崖還欲細問,但是去摩诃山的飛舟即将啓程,他只得匆匆上了船。
午夜,摩天壁。
代替黎青崖呆在這裏的雲去閑窩在床上翻看話本,作為幫黎青崖關禁閉的報酬,黎青崖這些年收藏的話本都歸他了。
窗外清風徐徐,蟲鳴清脆。屋內的夜明珠發出明亮溫和的光。
“他呢?”屋子裏響起一聲冷清的質問。
雲去閑看得認真,也沒擡頭,只下意識問了一句:“誰?”
說完之後,他猛然察覺不對,寒毛炸起,轉動着僵硬的脖子,看向突然出現的人。
來者看着頗為年輕俊美,身着水墨暈染的白色長袍,柔順的黑發直達膝蓋。其左額角帶着桃花紋,一雙狹長的狐貍眼透着妖氣。
若非他渾身上下一副“惹不起”的大佬氣息,雲去閑幾乎要以為是摩天壁這裏鬧狐妖了。
男人只是看着心情不太好,并沒有故意發出威壓,但雲去閑身上已經冷汗涔涔。所以,看清男子的相貌之後,他便迅速低下頭,恭謹行禮:“不知前輩名號。”
聶清玄深深看了一眼這個詢問自己身份的年輕人,這是個小輩,不值得他鄭重報上名號。他回道:“也是,你們這群年輕弟子不認得我這幅相貌。我換個問法——”
“我的弟子,去哪了?”
“我的弟子”四個字已足夠讓雲去閑明白意思,震驚惶恐之餘,他在心裏大罵黎青崖:
黎青崖!我殺了你,你不是說除了洛師妹和鹿師侄外沒人會來嗎?那宗主怎麽來了!
雖然心裏恨不得将黎青崖掐死,但對聶清玄他半點不敢怠慢,忙回道:“黎師弟出……出去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應該。”
聽了這話,聶清玄久久不語,雲去閑的心髒在嗓子眼裏咚咚跳。
“去哪?做什麽?”等了片刻,衡鈞道尊又這麽問了一句。
雲去閑半點不敢隐瞞:“去摩诃山找杜師兄去了。”
既然黎青崖不在這兒聶清玄也沒有呆下去的興趣,轉身離開。雲去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沒有被處罰,劫後餘生的他倒在床上,長舒一口氣。
當然,也沒忘了罵禍害他的人:“黎青崖!等你回來看我不弄死你。”
走出茅廬的聶清玄并未急着離去。他來到摩天壁前,盯着石壁上的刻字,神情無波,唯有眼神幾番變化。
刻痕從艱澀到流暢,再到自成風骨……一點點的變化,是一個人的成長。
原想将人關在身邊庇護,避免他再度出事。
但可惜,關得住人,關不住心。
忽然,衡鈞道尊心境驟亂,連帶着身影也飄忽起來,過了兩息才重新穩定。
聶清玄重新擡起頭。
那個存在說的對。他的弟子很年輕,有無限的熱情去面對未知的未來,會變成他想象不出的模樣……
而他,不過是一段只剩過去的朽木枯骨。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劇情裏宴笙簫與大師兄糾葛很深,但正文裏他們直到目前幾乎沒有交集,一點感情都談不上
不要代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