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一更

回到研究所後, 梁悠将翻譯好的報告交給季所長, 還介紹了跟她一起回來的陶然。

季所長對她不僅完美的完成工作還捎了個專業人士回來的做法十分滿意。

季所長和陶然的爺爺也算是熟人,關心了他幾句之後,就讓梁悠帶着他去宿舍。

梁悠帶着陶然到了有空床的男生宿舍, 然後不理他在身後的呼喊,小跑回到了會議室,跟周師傅研究起來。季所長剛提起最近有筆經費, 讓他們商量好了需要什麽新設備打個報告,他好盡快安排。

梁悠跟周師傅看着人家國外修壁畫用到的東西,讨論着在敦煌這邊适不适用,然後将需求寫下。

第二天早晨,歇了一夜緩過來的梁悠起了個大早幫忙準備早飯。陶然卻一臉疲憊,眼下挂着兩個黑眼圈, 捶着腰坐在馬紮上放空。

梁悠走過去關心的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不舒服?”

陶然看着她嘴巴開開合合了幾次,似是有些難以開口。最後輕嘆了一聲,小聲道:“土炕太硬了。”

“噗。”梁悠沒忍住, 發出了一聲不大優雅的笑聲。可是陶然這個樣子跟她一個月前太像了, 這副沒見識過人間疾苦的模樣簡直是一樣。

“我, 我沒睡過土炕。”陶然為自己辯解。

“我懂。”梁悠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深遠,她是真的懂他的痛苦。

可陶然似乎不這麽覺得,他看着梁悠的眼神總覺得她在笑話自己。

“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啊。”梁悠歪着頭看着突然生起悶氣的陶然,他是真的懂, 再懂不過了。她不僅理解陶然睡不了土炕,也完全理解他吃早飯時咽下一口高粱飯時臉上閃過的驚訝和痛苦。

原來一個多月前其他人看到自己都是這種感覺啊。梁悠托着下巴看着陶然,有種自己做過的一切在另一人身上重現的感覺。

不過,等他一會兒進了石窟,看到那些藝術品應該就能忘記眼前這些不如意了。梁悠頗有經驗的把自己的經歷套到陶然身上,如此認定。

果然,等到陶然被帶到石窟裏的時候,所有的抱怨都變成了贊嘆。

眼前這些藝術品有着令人淪陷的魅力,跨過了千百年出現在了衆人面前,引的他們駐足于此,不忍離去。

陶然拿着筆一會兒在本子上塗塗畫畫,一會兒拿出了刻刀比劃着。一旁的美術組組長心揪成了一團,就怕他的刻刀直接比劃到了文物上面。

梁悠在旁邊看着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很快的,陶然一躍成為研究所裏最後歡迎的人物。

美術組的同事們圍着他讨教雕刻和美術技巧,周師傅跟梁悠也不時拉着他,向他問些修複雕刻時會遇到的問題。

陶然開始也很熱情,十分熱心。上次他出去一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相機回來,最近從不離手到處拍照。

梁悠看他沉浸其中還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順路幫研究所拉來了一個專家。

可等到陶然找到她面前,她再次認真打量起眼前的人,才發現陶然初次見面時整齊精神的短發已經長長了。不知道是頭發的問題還是他的精神狀況不好,整個人看起來有些萎靡,明亮的眼睛也黯淡陰郁了不少。

“你這是,怎麽了?”梁悠有些擔心。明明之前陶然還在沙漠裏跑的開心,迎着黃沙拍攝着夕陽下的敦煌。

梁悠還覺得他應該很喜歡這裏的生活,能跟自己一樣慢慢地習慣。可是沒想到幾天不見……

梁悠回想起上次跟陶然面對面時的場景,似乎是半個月前了。現在天氣越來越冷,早晚凍得人伸不出手來。梁悠每天跟周師傅趕着進度,就想多做一點,再過個半個月天氣實在讓人吃不消了,他們兩個就只能跟其他人一樣圍在爐子邊做些紙面上的工作。

不過才半個月,梁悠這次見到陶然竟然有種他似乎将要枯萎的感覺。明明前不久還是一派熱情,梁悠還覺得對方和自己一樣,怎麽這才半個月下來……

“梁悠,”陶然扒了扒頭發,“你想過沒有,你會在這裏待上多久?”

“待多久?”梁悠被他突然地問題問的有些慌。

她會在敦煌待多久?這個問題梁悠想過,只不過答案是待到待不下去為止,這種聽起來不大像話的答案。

陶然卻誤會了,他以為梁悠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于是繼續追問:“那你想過沒有,有一天你想回去了,回去之後還能做什麽,還能去哪裏?”

“我,我還能回家啊。”梁悠小聲答道:“而且我回個博物館去修文物,應該也能找得到工作。”

“回個博物館嗎?”陶然冷笑,有些崩潰的抓住了自己的頭發,“可我不行。梁悠,我覺得這裏會殺了我的靈感,殺了我的天賦,終有一天他會殺死我的。”

“為,為什麽這麽說。”梁悠看到他的樣子是真的慌了。

陶然是她帶回來的,她自覺是做了件好事,可是這段時間忙于自己的工作沒有過多的關注對方,沒想到他頹廢成了這個樣子。

“你不是說過,石窟裏的雕塑給了你很多靈感嗎?”

“靈感?”陶然冷笑。“在這個每天晚上都冷的睡不着,手都握不住刻刀的地方,靈感又有什麽用處?”

“梁悠你知不知道。這裏沒有電,我每天只能點着煤油燈工作。吃的不好,住的不好,我接觸不到一點外面的世界,我整個人都被困在了這個研究所裏。”

梁悠看着他沒有說話。之前陶然明明表現得那麽欣喜,那麽興奮,她還覺得他們很像,陶然能夠跟她一樣,把眼前的這些都忍過去。

現在她知道了,他們是不一樣的。梁悠心裏有些複雜,說不出什麽感覺。

“那你,要走嗎?”梁悠看着他問道。

“我,梁悠,我們一起走吧。”陶然抓着她的肩膀說道。

“我,我為什麽要走?我不走。”梁悠搖搖頭,斷然拒絕。

陶然看着她,痛心疾首的說道:“梁悠,你會後悔的。你現在憑着一腔熱情留在這裏,可是熱情褪去了,你會後悔在這裏浪費了那麽多時間的。”

“我為什麽要後悔?”梁悠歪着頭,語氣确實十分的肯定。“我留在這裏的每一天都過得很有意義。就算哪天我實在受不了離開了,我在這裏的時間也沒有一分鐘是被浪費的。你看石窟裏的我參與修複的壁畫,那些都是我的心血,他們會一直留在敦煌,證明我在這裏的每一分鐘都是有意義的。”

說完梁悠又抿了抿嘴唇,抱歉的看着陶然。“對不起,或許我該帶你過來的。”

研究所真的很苦,是梁悠曾經想象不到的那種苦。可是她也真的很喜歡這裏,喜歡石窟裏那個神奇的世界。所以她忍耐着這裏的物質生活,而且忍下來了。

可是陶然他,他忍不下來,他受不了這裏過于艱苦的環境。他是個浪漫的藝術家,他向往自由和更廣闊的世界,他不願意停留在漫漫黃沙之中。敦煌的美,他見過了,現在想去見識其他令人着迷的地方。他跟梁悠不同,他不認為這裏的一切值得自己忍耐。

陶然看着梁悠的眼睛,沒有說話。半晌之後,他讀懂了她眼中的堅持,踉跄的退了兩步。

“不會,”陶然笑了笑,不見了剛才的失态,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些。“你帶我過來我很感激。這裏真的很美,比我之前在照片裏看到的震撼百倍。只是我離家太久了,也該回去了。”

“你說得對。”梁悠笑笑,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或許她應該多關心一下陶然的,不管怎麽說對方都是她帶來的。

“我,我去跟季所長說,明天拜托連隊出車把你送到火車站。”

“謝謝,謝謝了梁悠。”

“沒什麽,你不用謝我。我應該早發現你待在這兒不開心的。”

兩人又沉默了半晌,陶然忍不住開口:“梁悠,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嗎?我帶你走,我們一起回首都。我對你……”

“我不走。”梁悠開口攔下了他接下來的話,也斷了陶然心裏最後一點希望。

陶然閉着眼長出了口氣。

“好吧,那等你回去的時候,可以找我。”

“好,”梁悠笑了笑,“等我放假回家的時候,有時間找你吃飯。”

兩人對視而笑。梁悠明白了就算看起來再相似,他們兩個也是不一樣的。

晚上回到宿舍,梁悠躺在土炕上看着灰突突的房頂發呆。

向瑾一個人坐在小木桌前面,看了眼對面空着的位置,又看了一眼梁悠。伸過手在她額頭上摸了摸,不熱。

“在想陶然的事情?”向瑾問道。

梁悠點點頭,沒有否認。

向瑾輕笑,“舍不得他?”

“這倒不是,”梁悠翻了個身,看着向瑾,“就是覺得對不起他。他之前多活潑的一個人啊,被我帶到敦煌來不到一個月,整個人都萎靡了。我覺得怪對不起他的。”

“你說說,他剛來的時候明明挺興奮的啊,怎麽一個月都沒堅持下去呢?”梁悠不懂,她還以為陶然很喜歡這裏。

“有的人就是這樣的,熱情來的快,去的也快。”向瑾想了想說道,“陶然剛來的時候每天到處走确實很興奮,可他的熱情沒能抵得住現實罷了。”

梁悠垂着眼睛,沉默了半晌後,澀然開口問道:“你說,我會不會跟他一樣,等到沒有熱情之後,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向瑾看着她苦惱的樣子,忍不住輕笑。“說實話,剛來的時候我覺得你會。因為你那時候跟他很像,對什麽都有興趣有熱情,看着一切都新鮮的不得了。”

向瑾一頓,看着梁悠抿着嘴唇,不大開心的扣着臉龐的枕巾。

“但現在我覺得你不會的。”

“為什麽啊?”梁悠松開了枕巾看着向瑾,其實她自己對自己都沒有信心,要不也不會說出“待到待不下去。”這種話了。

向瑾看着梁悠的眼睛,一如往常一般聲調不急不緩的說道:“我們的生活不能只靠熱情的,因為熱情這個東西,太不穩定了。除了熱情,還有個叫責任的東西。現在的你,已經不是光憑着一腔熱情留在這裏,而是已經學會肩負起責任了。”

梁悠想了想她的話,擡起頭一改之前的郁悶,又恢複到了往常嘻嘻哈哈的樣子。“哇,向瑾,沒看出來你說話這麽有哲理的。”說完一個挺身,裹着被子盤腿坐在了向瑾對面。

一張小木桌,中間立着一盞煤油燈。兩人一邊一個,相對而坐。

梁悠這邊還有她昨天翻到一半的書,裏面夾着的書簽是小叔出差的時候給她帶回來的,做的很精美。

梁悠打開書取出出簽捏在手裏完了一會兒,然後将它放在了一旁,如平日一樣低下頭,重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書本上。

等到晚上要睡覺了,兩人配合着把桌子一擡放在地上,第二天晚上再原樣端到炕上接着前一天的繼續往下看。

就這麽一天天的,好像也不會覺得厭倦。

第二天早晨,梁悠一出去就從同事那裏聽到了陶然離開的消息。陶然沒有跟任何人道別,一大早就跟着連隊的車回了敦煌。

梁悠撓撓頭,覺得有些遺憾,本來知道他要回去還想請他幫忙帶些東西回家的。不過既然走了也沒辦法,只能等下次自己回去的時候再帶了。

陶然的離開并沒在研究所裏引起多大的波瀾,就連新職工們都漸漸習慣了這裏的分別。更別說在最後的幾天裏,陶然表現的已經太過明顯,在其他人看來離開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在天氣完全變冷之前,研究所裏不僅有離別,還迎來了新人。

文物修複組和其他組別不同。其他組都是在畢業季迎新,唯獨文物修複組是在農閑時迎新的。

這次季所長和周師傅還沒過去宣傳,附近村子裏的人就找了過來,還有之前沒待住的,跑到周師傅面前說這次再也不走了。

梁悠和向瑾對視了一眼,想起了在首都時聽過的鬧災的事情。季所長也是含含糊糊的說起,今年想來的人這麽多跟糧食減産脫不了幹系。

本來嘛,村子裏全是靠天吃飯的農民。偶爾農閑時有過來幫忙的,也都沒想過要一直留下來。

這邊人少低多。老實本分的多開幾畝荒地,只要能下的了力氣就不怕挨餓。有抱負有想法的,讓孩子讀書多識幾個字,長大後能進工廠上班。沒人覺得來這裏修壁畫是個好活計。

別的不說,周師傅自己的妻兒也住在村子裏,其他人也沒看出來他們家比別人富裕多少。反而因為少了個壯勞力地都沒法多種。有那個工夫跟他學那些聽着讓人頭都大了的東西,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多開兩畝地了。這本來是村裏大部分人的想法。

可是今年不同了,今年鬧了災糧食減産,村裏人都慌了。再想起研究所裏還有這麽個活能賺幾個月的錢,幹脆也不等,都主動過來打聽了。

季所長也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跟周師傅商量了一番,順勢提高了要求,招了幾個多少識字看起來踏實些的年輕人進來。他們也不指望別的,就指望這些年輕人經過這件事想法能改一改,有幾個願意留下來的就好了。

梁悠也一下從組裏的排行最末的,變成了一人之下的大師姐,每天出了宿舍門屁股後面就有一堆小尾巴自動排過來,“梁姐梁姐”的喊着,生怕得罪了她被趕走,少了這麽個補貼家用的機會。

除了村裏的少年之外,這次新來的人裏還有周師傅的小兒子周揚。他沒像哥哥們那樣繼續念書,而是在初中畢業後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選擇走進沙漠,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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