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頭江苒才回了府上,還來不及回自個兒的院子,便被殷姨娘那頭的人來請到她處。她甫一進院,便見院子裏頭下人們一字排開,都是些生面孔。她挑了眉,心中約莫猜到了幾成,只是不動聲色,待得進了主屋,便見上首殷姨娘滿臉慈愛。
她正在對江司馬說話,只道,“雲兒和苒苒都是四娘子了,我想這,平日身邊只那幾個人手,是不夠的,便特特尋了牙婆來,又張羅了些瞧着好的。”江司馬點着頭,滿臉欣慰,“你有心了。”
江雲在下頭湊趣兒說話,一時屋內其樂融融,顯得是好融洽的一家子。
江苒一踏進屋內,江雲便親親熱熱地來拉她的手,“聽說姐姐上街買東西去了?可要給妹妹長長眼。”
江苒略略看了杜若依言,杜若會意,側身捂住了自己捧着的紫檀盒子,笑道:“五娘子院裏什麽奇珍異寶沒有,四娘子才買了這麽點兒東西,為的是屆時的牡丹花宴,五娘子難道要連這麽點兒東西都搶麽?”
江苒不好說出口的話,做下人的卻不必顧忌,這一通話好生潑辣,說得江雲面色漲紅,一時紅了眼兒,摔着帕子,哭哭啼啼地道:“原是我好奇,姐姐怎麽覺得我就要搶了?你是姐姐,我做妹妹的,如何敢搶……”
“那可不一定,”這回江苒才慢慢悠悠開了口,她笑說,“妹妹不是把我的爹搶走了麽?”
江雲一時愣住了,連帶着上頭的殷氏也氣得發怔,被她氣得說不出話。
江苒擡頭一看,就知道江司馬又要發作,心下冷笑了一聲,蹲身福了一福,淡道:“妹妹無需如此作态,也別哭了,既然只是想看,就看一看罷。”
說着親自捧過了杜若手中的盒子,打開來,一時室內珠光盈盈,孔雀簪泛着寶光,衆人一時都直了眼。
江苒“啪”得一聲,合上了那盒子,江雲才回過神,喏喏地沖着江司馬,略有幾分難為情地笑道:“我竟沒見過這樣的寶物,可見姐姐眼光好。”
江司馬有些遲疑,忽然又想到她自幼不再自己身邊長大,吃了不少苦,便沖着江苒道:“既然你妹妹喜歡,爹再給你五十兩銀子,你再去挑些旁的回來,這簪子讓給你妹妹罷。”
江雲忙道:“我……我不必姐姐割愛,姐姐想來是寶愛得很的。”可眼珠子卻黏在了那簪子上,顯出十二萬分的渴望來。
江苒正要說話,江司馬便拍板,“無事,她是姐姐,這些東西,很該讓着你這個妹妹。”
江雲便期期艾艾地伸手去接那盒子,江苒面無表情地凝視着她,半晌,忽然回身一避,讓開了她的手。
“倒要叫妹妹失望了,”江苒說,“此物并非我買來,乃是友人所贈,只怕我不能讓給你。”
江雲一怔,眼中又泛起淚花,反倒是上頭的江司馬有了思量。
這等女子的飾物,瞧着又很是不凡,是何家的公子能有這麽大的手筆?……他一時瞧向了江苒,試探道:“爹沒聽過你有這樣闊綽的友人,是何家的公子?”
江雲忍不住道:“非親非故的,怎麽會送這樣貴重的東西!”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有些不妥,迎着江苒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趕忙垂下頭去,細聲說:“我……我是怕,旁人會背後嚼舌根,壞了姐姐的名聲呢。”
江苒略略颔首,說:“的确有些人是看不得別人好的。”言中意有所指,把江雲逼得面上幾乎要滴血。
江苒沒有說出江錦的名字,只随便搪塞了過去。
可她看到江司馬如此熱切的模樣,心裏便有些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她再怎麽樣,到底是他的女兒,他方才恨不得兩人之間有一腿的那想法幾乎流于表面,讓她一陣難過。
可難過歸難過,正事卻不得不提,唯恐江雲殷氏壞事,江苒特地等到夜間,才親自動手下了碗面,送到前院江司馬的書房中。
江司馬才同幕僚談完話,聽見她來,倒有些詫異,見到她親手下的面,頗有些好笑,“今兒怎麽想起給我下面了?你有心了。”
江苒迎着他審視的目光,笑了一笑。
上輩子這活兒向來是江雲幹的,她自覺手藝粗淺,便不太去他跟前獻醜。她垂下眼,在江司馬對面落座了,只道:“我記得幼時,爹爹的官位還沒有這樣高,可也常常在外頭奔忙,母親便常常帶着我給父親送宵夜,她大家出身,旁的不會,也只會下一碗面。”
江司馬如今官位愈發高了,倒是許久不聽見有人再提起先頭的李氏,聞言怔了一怔。
因着如今官場風氣使然,官員們彼此間十分推崇那等待夫人情深意重之人,江司馬一面同亡妻真有些情分,一面也為了自己的官聲着想,在外頭,時不時還同外人提一提李氏。
其實李氏倒也不是什麽溫柔賢淑的人,她當年嫁給江威乃是低嫁,在家中養出一副嬌縱的脾氣,江威并不喜歡這樣的人,反倒對當時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的殷氏很有好感。如今殷氏母女來了,李氏被提起的次數自然便少了。
江司馬并沒有談論亡妻的興致,只是道:“不必同我說這些虛話,可是有什麽事兒有求于我?”
江苒不意他這樣敏銳,想想也是,江司馬草根出身,爬到如今的我位置上,所見過官場傾軋不知幾何。她便如實說了,“我知道父親現今正往中央活動……”
這話一出,江司馬面上有些詫異之色,旋即起身,關上了書房的門,回頭對江苒皺眉道:“這些事兒,你一個後宅女眷摻和些什麽?”
江苒忙道:“我是今日見了江錦……”
江司馬深深地皺起眉頭,看着她的眼神反倒有幾分陌生,“苒姐兒,你何時見的江錦,可是他同你說了什麽?”
江苒不好說實情,只能含糊道:“只是偶遇罷了。”
江司馬卻極為敏銳,“送你簪子的,可是江錦?”
他急切地問道:“你同大公子何時有了交情?他既然贈你此物,可是——”
江苒眼見着他越說越不像話,打斷道:“父親!”
江司馬狂熱的腦子略冷靜了一些,他又坐回了位置,改口道:“如此重禮,大公子并非唐突之人,為何會贈予你?”
“這原是巧合,”江苒自然不會說出那晚之事,便只是緩慢地斟酌着說,“我同相府的蔣娘子起了些龃龉,大公子知道後,尋我過去,是為蔣娘子賠禮。”
江司馬卻好像發現了什麽寶貝,身子微微前傾,熱切地看着江苒,瞧着遠比方才江苒說到李氏那會兒感興趣,他目光熠熠,“大公子可還同你說了旁的話?”
江苒徹底被親爹給折服了,她揉起眉心,冷靜地道:“他沒有說什麽,只我素聞那江錦是太子心腹,眼裏最揉不得沙子,爹爹志向高遠,可我只怕爹爹操之過急,反倒得不償失!”
江司馬看着這個素來沒心沒肺的大女兒,倒好像有些陌生起來,他面上的笑意淡下去,說,“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江苒忍不住了,她道:“爹爹以為後宅女眷便不懂事麽?江府上下,吃穿用度,哪裏是爹爹的品俸供得起的?江相長子在此,爹爹素日在官場上亦有樹敵,難道不怕被人用此做了文章?我心系江家興衰,可不像殷姨娘和江雲那樣滿腦子都只盯着後宅一畝地三分田!”
她的話中,隐有指責之意。
江司馬終于徹底失去了耐心,他重重拂袖,冷然道:“婦人之見!你如今也不小了,既然知道富貴來之不易,就該仔細想想,還能為家裏做些什麽,而不是一昧胡鬧指責為父!”
江苒不由嘲諷道:“爹爹眼裏,做官就不需對得起黎民百姓,只需要四處巴結麽?我是你江司馬的女兒,你要将我當做禮物,送給你的長官上司們,這樣你的為官之路,便能亨通暢達了麽?”
這種隐秘之事被放到臺面上來說,無疑是照着江司馬的臉上揮巴掌,他重重地拍着桌子,“江苒!”
江苒看着他,滿心滿眼都是失望。
重來一遭,她想要逆天改命,可她發現不是這樣的。
江家的傾覆根本就不是一夜之間,是從根子裏就爛透了,旁人只不過輕輕推一把,便能叫整個江家都墜入地獄,萬劫不複。
她努力地牽起嘴角的笑容,“爹爹,若是娘還在,也定不想您走到如今的地步……”
“夠了!”江司馬不悅地呵斥她說,“你懂什麽!定州城裏派系衆多,如若不知道打點,我早被他們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倒是你,相府長子至今并無婚約在身,你年紀也不小了,雖然當個正妻不足了些,可依着我同相府的關系,做個側室綽綽有餘……”
江苒只覺得恍惚。
耳畔江司馬的話還在響着,“我要往京城調動一事,江錦倒是個不錯的助力……今日起,你便在家中不許出門,好好學一學規矩,牡丹花宴上,務必要抓住那江錦的心……我亦會在大公子跟前為你美言……”
江苒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書房的。
她仿佛隐隐明白,白日江錦所說的話。
他道“這不是你們小娘子該摻和的事兒”,想來早就看出她的憂心,卻又清醒而冷靜地告訴她,她的憂心是根本沒用的。
她既不能改變江司馬的想法,也不能改變如今的局面,江家傾覆之日愈發近了,她好像是将沉之船上的人,明知自己會被溺死,卻也無力自救。在這種情況下,清醒反倒成了一種負擔了。
她渾渾噩噩地走回院子,終于再也撐不下去了,腳下一軟,跌落在地,守在院中的杜若慌張地喚道“娘子”,她扶住杜若的手,良久,蒼白着臉,沖着一張張擔憂自己的臉勉強微笑了一下,“……我沒事。”
時間未到,事情定能有所轉機。她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