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裴雲起輕輕地為哭泣完的女孩兒掖好被角, 方才往外走去。

江錦在門口站了許久,看他出來,眼神裏透露着糾結, 裴雲起只當沒看到。他反手掩好門,同江錦一道穿過回廊, 往外走去,“江夫人派的嬷嬷怎麽說?”

江錦嘆息道:“那簪子是真的,先頭那位趙乳娘所言, 也是真的, 苒苒便是我丢了多年的妹妹。難為她苦了這麽多年。”

裴雲起略颔首,又問, “江家如何?”

江錦落後他半步, 聞言溫然道:“我将實情揭露後, 便丢着沒管了。殿下還未查明定州刺史私開鹽礦一事, 此番我唯恐貿然對江司馬出手, 壞了大事。”

裴雲起腳步一頓, 旋即道:“也差不多該收網了。”他看向江錦, 頭頂的芭蕉葉碧綠幽深,将他平靜的眸子襯得漂亮異常, 方才在江苒跟前那點兒溫和徹底散去, 換做鋒利冷芒,“定州刺史手中握着軍隊, 平日防我尤甚, 他有心腹二人忠心耿耿, 如若生變, 怕要壞事。”

江錦深深一揖,“微臣願意前往, 做殿下的說客。”

江家大公子甫一入朝堂,便曾與群臣激辯,雖一人之力,猶不落下風,羞煞一衆鴻儒。後來今帝恐他年幼而鋒芒太過,将他調至翰林院編修,素日之職,不過論撰文史、稽查史書、錄書雲雲,雖也兼任東宮少詹事,然衆人都默認這是今上看在宰輔的面子上賜的官職,并不需要他真正做些什麽。

可他的到來,無疑是為裴雲起添上一大助力。

裴雲起微微點頭,卻見眼前之人忽地又擡起頭來,定定地道:“微臣有一事相求。”

裴雲起心道:能叫他這樣沉不住氣的,竟也只有江苒之事。

面上卻還淡淡,只道:“你說。”

出人意料的,江錦并沒有主動要求他懲治江家,反而直截了當地道:“苒苒在定州生活了十餘年,京中亦無人知相府原有個真正的嫡女,只恐旁人要誤解其身份,所以微臣懇請殿下屆時能出面作證。”

她是江相之女,這件事情無需旁人認可,可她将來到底要生活在京城,若有些風言風語,也難免傷害到她。如若裴雲起能夠出面,便是再好不過了。

裴雲起自是應下了,旋即看着他,道:“孤頭一回見你這樣緊張一個人。”

江錦喟然嘆道:“……整個相府,又何嘗不是。”

裴雲起不是真正的江錦,所以他不能夠體會到江苒真正的親人們那種愧疚而緊張的情緒。如果可以,他現在就想要告訴她,你并非無家可歸,你是我們盼望了多年,遺落在外的明珠。

裴雲起看着年輕的屬臣面上的憂慮,只是不動聲色地道:“她性子堅強,遠非尋常柔弱女子可比,你無需操心太過。”

江錦不由有些愕然,“……殿下同苒苒,聽起來很熟的樣子?”

說實話,他先頭就有些疑惑。畢竟太子的冷心冷情是出了名的,同陛下之間感情也着實不算和睦,江苒能夠得到他這麽多的額外關注,甚至還纡尊降貴地扮成她的哥哥對她好生安慰一番,這事兒怎麽看怎麽詭異。

且他平素着實表現得太不食人間煙火,若是旁的男子如此對江苒大獻殷勤,還能說一句見色起意,到了裴雲起身上,他這樣一個看起來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的人物,着實不像是能被美色打動的。

裴雲起自然也讀出了對方眼裏的好奇。

他不動聲色,避重就輕,“江苒同我算有些過節,後來冰釋前嫌了。”

江錦:“……”

他愈發好奇了。

江錦想了想,再度一揖,真誠地道:“方才見殿下對苒苒好生寬慰,她如今十分信任殿下,我明日一早便啓程為殿下辦事,只怕也不能照料她。這些時日,便還懇請殿下代為照料苒苒了。”

可她在外頭吃了那麽多苦,會不會怨恨他們呢?她當真能夠毫無芥蒂地接受他們這些親人嗎?

江錦一眼就看出來,那個柔弱的女孩兒這些年吃了那樣多的苦頭,裴雲起幫過她,同她認識,她才能信他幾分,倘或換做了自己,她可未必能夠接受得那麽快。

只能慢慢來了。

另外,江錦雖然憂心妹妹,但是卻看得很清楚,他此番來定州,是為太子辦事兒來的,多一個人知道太子的身份,事情便多一分敗露的風險。好在苒苒也着實信任依賴太子,叫他代行兄職,雖然自個兒心裏有些酸澀吧,但倒也的确妥帖。

裴雲起只道:“無妨。”

接下來數日,江錦在外奔忙,裴雲起同樣并不清閑,他雖住在深山之中,平素門前訪客卻絡繹不絕,還時不時要應付刺史府的來人。

江苒膝蓋傷得厲害,且她自幼便是容易留下疤痕的體質,杜若同她院中一些丫鬟雖被帶過來依舊伺候在側,但是到底如今對這些地兒有些陌生,裴雲起便又将三七撥過來放到她院中。

三七瞧着臉圓圓,逢人先三分笑,十分讨喜,沒兩日便同丫鬟們打成一片。

江苒同裴雲起一道坐在屋中,都能聽見三七在廊下叽叽喳喳地同丫鬟們說話。

丫鬟們對那位冷若谪仙、超凡脫俗的大公子很是好奇,可他行蹤不定,除卻偶爾來瞧一瞧江苒,旁人并不能常常瞧見他,因此知道三七是大公子的人,便常常尋了她來說話。

一名丫鬟道:“三七,大公子怎麽提前知道咱們娘子會出事兒,把你送過來的呀。”

三七眨了眨眼,她原在裴雲起身邊并不叫三七,可下人的名字自然是叫主子來取的,如今她跟了江苒,自然是江苒說她叫什麽名兒,她便是什麽名兒。她輕輕一笑,說,“自然是因為公子料事如神啦。”

江苒在屋中,聽到這一句話,微微挑了眉,看向了坐在她榻前的裴雲起。

她倒當真有些好奇,“哥哥當初,可是一見着銀簪,便知道了我的身份?”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當初知道了他夜探周府之事,她拿了他的玉佩,他自然也要有些手段,以免她毀約。

裴雲起沒有說後頭這一個理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既非她真正的兄長,原不該常來看她,可江苒身邊的丫鬟卻說她近日常做噩夢,恐是還有後怕,裴雲起聽了,難免要多來她的院子幾遭。

江苒一人時據丫鬟說總悶悶不樂,在他跟前倒一貫是展顏開懷,聞言,又笑說,“哥哥,你不問我,怎麽知道三七是你的人的?”

倘或她當日不叫三七去報信,三七雖早晚能察覺,但興許裴雲起等人就會來晚了。當晚殷氏等人來勢洶洶,可沒給他們多少反應時間。

裴雲起看她說話時眉飛色舞,滿臉都寫着“快來問我”,不由莞爾,順着她的意思問,“你怎麽知道的?”

江苒便笑道:“……當日殷氏将人送到我院子裏頭,我便知最出挑的那幾個定是她準備下的,縱有個雙兒,瞧着我的時候也眼睛滴溜溜地轉兒,我自要防着她的,唯有三七這丫鬟,瞧着穩重可靠,雖不出挑,卻又讨喜,你那會兒肯定不放心我拿着你的寶貝玉佩,所以我便留了個心眼兒,叫人看着她幹嘛。”

裴雲起道:“是她偷溜出府,叫你知道了?”

“自然不是,”江苒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是她半夜睡不着,在院子裏頭舒展筋骨,她當我不知道呢,一瞧便是個練家子,殷氏可找不到這樣的人才,自然是你送來的了。”

他倒有些啞然,可見到她滿眼的信任,忽然便心軟了,摸了摸她的頭,“你當時便那樣信我?”

江苒遲疑了一瞬,老實說了真話,“你瞧着好看,身份又高貴,應當不是個會食言之人。其實我也是豪賭一場,若你真不來,也不奇怪的……”

她說着,聲音便漸漸低下來,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擡起眼來看他一下,又有些悵然地低下眼去,“我已經習慣了。”

她剛剛重生的時候,想要挽救江司馬,其實更多是為了自己。她同江司馬兩世父女,按說無論如何都會有些親情,可他的所作所為早已将她對父親的孺慕之情消耗殆盡。她早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不依靠別人了。

年幼時,她同一位小郎君起了口角,對方指着她的鼻子說她有娘生沒娘養,她氣得大哭,仗着有些武藝在身,便将對方打了一頓。事後江司馬卻對她打人的緣由不聞不問,只是厭惡她習武失禮,叫他被對方的父親好一通彈劾。

從那之後,她但凡要習武騎馬,便事事都要避着江威了。父女做到那份上,其實已然十分有隔閡,只是她先前不曾看清。

她早就習慣旁人不幫着自己了。

裴雲起看着她的模樣,反倒有些出神,半晌,他才說,“以後不必如此,你的家裏人……都很愛你。”

江錦雖不着急與她相認,卻為她千般謀劃;便是遠在京城的江相與江夫人,對這顆遺失了的明珠,也是百般期盼。

他又鄭重地同她道:“待此間事了,我便帶你回京。”

江苒這些時日,斷斷續續的,已經知道了他到底是為何而來。

州刺史原本要定期調動,可定州地方特殊,如今的州刺史便活成了個土霸王,招募私兵不說,甚至打上了鹽礦的主意。

在本朝□□那會兒,商人走私粗鹽,那可是要抄沒家産流放的罪名,如今大周商業發達,朝廷對此監管力度卻從未減輕。堂堂一州刺史,竟敢犯如此大不韪之罪,偏偏他在朝中黨羽甚衆,門生故舊不在少數,皇帝便是有心查,遠在天邊的,也拿他沒辦法。

畢竟輕易動起幹戈,傷的是國本,今上仁慈賢明,并不尚武,自然不願花大代價去誅滅一區區州刺史。

于是便有了裴雲起此行。

此案牽涉甚廣,可想而知,那些牽扯進去的官員的下場必然也不太好,江苒至此,才終于明白過來上輩子江家傾覆的原因所在。

江司馬為了往上爬,一直都不擇手段,甚至不惜牽扯進如此大的謀逆案中,後來被抄沒家産乃至禍及家人,也不奇怪了。

至于江雲……

她最喜歡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上輩子,她生生将江苒應有的東西搶走,甚至反咬一口,虛凰假鳳飛上枝頭,反将江苒折辱而死。

江苒輕輕地笑了笑。

也許是上蒼待自己不薄,才給了自己這重來一回的機會吧。

她擡起眼,看了看床前的兄長,輕聲道:“哥哥,我先前,雖然怪你來得晚了,其實現在想想,覺得你反倒來得正好。我先前總覺得江威不論如何是我父親,再是不堪,也有底線,如今才算是看清了……只是我不想你為了我,多加為難他,犯不着了,只要公事公辦就好啦。”

裴雲起心道:便是我想公事公辦,也要看看你那護短的哥哥願不願意。

太子殿下全然忘了先頭自己是怎麽護短的,一意孤行地将這口大鍋甩到了真正的江錦頭上。

他輕微地點了點頭,江苒笑着問,“哥哥不問問我,為什麽不計前嫌麽?”

裴雲起便好脾氣地問道:“苒苒為什麽如此不計前嫌?”

江苒道:“自然是因為我大度賢明,不同他們一般見識。”

她實在生得過分乖巧,便是如今睜着眼睛說瞎話,也有幾分明媚可愛,裴雲起不由莞爾,伸手,輕輕在她頭上彈了一記。

他道:“不許作怪,好好說話。”

江苒沒想到他這麽不客氣,猝不及防被彈了一下,她捂着發紅的眉心,呆了呆。

“我怕影響哥哥你的仕途,”她便乖乖說了實話,又努力地往前蹭了蹭,靠近了一些,對着他小聲說,“我聽說哥哥年少時鋒芒畢露,便被陛下丢到了如今的部門裏頭锉一锉銳氣,我不想哥哥為了我反遭人攻讦。”

她聲音又軟又乖,同先前那是不是與人針鋒相對的江四娘子大相徑庭,竟只是為了勸說自己的兄長愛惜羽翼。

裴雲起略略垂眼,瞧見她趴在被子裏頭,滿臉信賴乖巧地看着自己的模樣,便是再冷硬的心,也柔軟了幾分。

半晌,他才道:“好。”

深夜,江錦例行到他書房彙報公務,卻發現太子殿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看個不停。

江錦滿頭問號,“殿下為何盯着臣?”

裴雲起緩緩地道:“苒苒受了委屈,倘或公事公辦,未必全如你意,你可想好要怎麽處理了?”

江錦總不好當着上司的面說自己已經連江家諸人的百種死法都想好了,便只是溫文爾雅地微笑道:“臣同殿下來定州,為的是公務,自然還是要公事公辦的。”

裴雲起盯着他看了半晌,冷淡地道:“是怕再遭攻讦?”

江錦:“……”

他差點忘了,自個兒年少時那些荒唐事,太子殿下可是一清二楚。總之,江大公子生了一張不饒人的嘴,外表瞧着溫文爾雅,其實頗為記仇,怎麽可能輕輕放過此事。

“不必憂慮這些,”裴雲起卻又道,“她的确太委屈了些,若你有旁的念頭,只管去做。”

江錦心中安定,他輕輕一揖,只道:“謝過殿下。”

只是一回身,他又有些疑慮,心說:我怎麽感覺想公報私仇的是太子殿下?我是不是被利用了?

作者有話要說:

苒苒馬上要過上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的美好人生了哈哈哈

裴雲起:什麽護短,我最是公事公辦,護短的是江錦。

江錦:夭壽了,被上司要求公報私仇,這口鍋我背還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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