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寒

簡小環轉頭想看看是誰這麽冒失,在看到來人後微微張嘴,她覺得這個人決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這個人黑發,紅唇,白皮膚,灰色大衣,正是失蹤了多日的江殷。

他拉住她的手臂,很用力,長久沒有修整的指甲幾乎穿透了簡小環的衣服,“請跟我走。”他說得很有禮貌,但眼睛裏充滿了戒備和壓迫。簡小環這才發現他沒有看上去的年輕,至少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他眼角的魚尾紋。

“要去哪裏?”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江殷似乎有些不太耐煩,“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開了一輛車,簡小環坐在後面,車窗關得緊緊的,車速很快,但她一點都不緊張,也不害怕。她安靜地坐在後座就像在坐一輛出租車準備回家。

江殷開了很久,中途他有減速從一邊車櫃裏拿出一包煙,然後點燃,他沒有開窗,封閉的車子裏都是嗆人的煙味。他叼着煙又加速了。簡小環俯下身咳嗽起來,甚至被熏出眼淚來。江殷看了一眼後視鏡,然後默默地按了一個按鈕,車頂天窗緩緩打開。

有冷風灌進來,冷冽的氣息沖散了煙味。簡小環停下咳嗽說,“謝謝。”他又看了她一眼,眼睛閃閃爍爍,似乎想說沒有必要。

他又開了好久,簡小環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一直在繞圈,并沒有開得很遠,甚至沒有開出去,只是有技巧地一圈一圈地繞着,她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在等着她說話。

江殷這個人其實一點都不神秘,只是他一直在逃亡,所以就讓世上的人都不認識他。他的真實身份,經歷過什麽,從事什麽工作,以後又會到哪裏,沒人知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世界變數太大,不是他想改變就能夠改變的。

簡小環終于開口說話了,并且也說出了他所預期的話,“當初你要避人耳目跑到胡江家裏,你說是因為你目睹了一場殺人場面,你又喬裝成女人的樣子,你要躲人是真,只是這個原因是假的吧。”她等着江殷承認或者否認,但他沒有說話,她只有硬着頭皮接着說,“你說有人殺人也是真,只是角色被你對調了,殺人的是你,目睹的是追殺你的人,是嗎?”

江殷還是沒有說話,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簡小環的分析。

“你不好奇我為什麽要這樣猜測嗎?”她卻開始好奇起來,“我沒有任何證據,也沒有證人,只是猜測。”

“你很聰明,一開始你就沒有相信這個說法,”他忽然冷笑一聲,“我不應該小看你這個女人。你說你是猜測的,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簡小環心微微一跳,“是,在見到你第一面之後我就跑到木落村酒吧打聽有沒有一個男服務員中途失蹤了。他們說沒有,我那時還在想我或許想錯了,因為你沒有确切地說你是在哪家酒吧工作。但是,我卻又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情。”

江殷默默地聽着。

“他們說倒是有一個女服務員失蹤了。”簡小環竟然笑了出來,“我竟忘了裝扮女子是你的拿手好戲。假設這個女服務員就是你,那你實在大有問題。如果不是你,反而好辦了。”

“你為什麽會懷疑我的話?”江殷忽然打斷她的話問道。

“是你的皮膚,實在太白了,你沒有化妝,也沒有像女人那樣塗霜防曬,就算你是因為遺傳天然白皮膚,你這個白皮膚也太不正常了,就像是很久沒有見過陽光。”簡小環說道,“白皮膚,長發,這些還不夠我去懷疑你嗎?”

“你,又怎麽判斷得出我的白皮膚不是天然的?”

“因為小時候我見過那些不會走的乞丐常年躺在牆角下,他們亂發下的臉就是這樣的,很白,但是沒有生命力。”簡小環看到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是一種死白。你說你是在別人的追蹤中逃到這裏,這就錯了,你根本就是藏在暗處藏了很久,等你出來就變成現在這樣長發白皮膚了。”

“這也是猜測?”江殷的車漸漸減速,但沒有停下來。他甚至聽得津津有味,似乎他把她困在這輛車裏就是為了聽她這蹩腳的推理。

簡小環微嘆了一口氣,“還是讓我們回到酒吧服務員那個疑點吧。”她不想被他的插科打诨弄亂了思緒。江殷又點燃了一支煙,然後緩緩吐出白煙,她繼續說道,“你說你是在當酒吧服務員的時候目睹殺人的,但其實殺人的是你,而那個殺人的你并不是在當酒吧服務員的時候,而是在之前。你當服務員只是為了避人耳目罷了,但你挑錯了地方,酒吧雖混亂,卻是追殺你的那些人的地盤。等你意識到這點,立刻想出了另外的辦法。”

江殷信服地點點頭,“你的思路很清晰,請繼續說。”

其實這只是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她可以這樣頭頭是道,仿佛他在做這些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看着,“混在酒吧裏好歹還是有一個收獲的,你認識了一個小偷。而這個小偷相信了你說的那個遭遇,于是帶着你來到胡江家裏,後面的我們都知道了。”

江殷幫她繼續說下去,“但是木落村竟然被拆遷了,挖土機在一間房子的泥牆裏挖出一具骷髅,十幾年前的一場兇殺案浮出水面,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卻悄悄離開了這個地方。你是不是想說,很明顯了,我這是做賊心虛。”

他看不見簡小環的臉,但只要他去看她一眼,他就會發現簡小環滿臉嚴肅,正盯着他的後腦勺,她等到他說完才慢慢說道,“你錯了,我查的是另一件事。”

江殷頓住,他一腳踩在剎車上,簡小環随着慣性往前俯身,車沒有完全停下,卻以很慢很慢的速度往前開去。“你忘了嗎,三年前在木落村,一間民租房前。”

江殷的手開始發抖,原來木落村有這麽多的命案,他怎麽會忘記了呢?

“你忘記了,沒關系,我來一一提醒你。”女孩的聲音這回變得慢悠悠,一切勢在必得,“那個民租房裏還有一個女孩和一個嬰兒,那個嬰兒還不滿一周歲,他本來很幸福的,有爸爸媽媽,後來爸爸沒有了,媽媽帶着他逃走了。再後來,他的媽媽也沒有了。哦,再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不知道了,也不對,你早就猜到了吧。你殺人的手段不怎樣,但嫁禍的手段實在太高明了。”

車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開去,她坐在後座一動不動很認真地說道,“那個女孩連十八歲還沒有到,你放她走了,她很感激你呢。你知道她做了什麽嗎?”江殷已經失去了方才的冷靜,他忽然覺得後面他帶來的女人很可怕,她似乎無所不知,他學着她最後一句話,“她做了什麽?”

“她只是記住了你的相貌。”簡小環靜靜地說,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江殷的後腦勺,因為這是她能夠看到的唯一一個部位。他神經質般地抖了一下,這才感到一陣後怕,“她跟你描述了我的樣貌?所以其實你在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你根本不是因為我的白皮膚去酒吧查證我說話的真假,而是因為,你根本就是一開始就知道了!”

簡小環沒有說話。她已經說得太多了。

“你裝得可真像。”江殷迅速冷靜下來,“可惜你沒有證據。”

“我回到這裏就是要證明小曼沒有背叛任何人,在到達木落村之前我完全束手無策,甚至想只能依靠段清遠的力量了。但沒想到回到這裏的第三天,我就遇到你了。我想連老天爺也要幫助我了。”簡小環的語氣很平淡,“我不是在胡江家裏第一次見到你,在酒吧後面的那條污水街,我看到你穿過那一間間房間,我那時候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鬼,你走路的聲音完全沒有聲息,皮膚又那麽白,你在裏面偷東西的時候,我就站在窗外看。經過的人還以為我是個變态在偷窺那種事情呢。”她笑起來,仿佛在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其實我是在看你偷東西呢。老實說你的偷技不是很好,但你挑的地點實在太絕了。能想到到這種地方偷東西的人一定已經是老江湖了。”

江殷皺起眉頭,沒有想到她會跟他說這些,仿佛在敘舊,娓娓道來,他聽着竟也覺得很有意思。“但是你沒有第一眼認出我。”

她點頭承認,“因為小曼口中的你是一個很兇的男人,短發,濃眉,側臉硬朗得像一把刀。如果她光是這麽說就算你沒有任何變化我也認不出是你,因為長這個樣子的男人太多了,但是她不光英語好,她畫畫也很好。你一定沒有想到吧,被你放走然後給你背黑鍋的女孩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好學生。”

他哼了一聲,“好學生會跟流氓頭混在一起?”但他知道這個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了,雖然他确實成功地讓小曼給他背了三年的黑鍋,但他沒有想到小曼會遇到一個叫簡小環的女人。

“所以你轉過身露出你的臉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一個人變化再怎麽樣,五官總不會發生很大的改變,當然整容除外。”她又嘆了一口氣,“我差點,差點就要沖上去抓住你,還好我忍住了。”

江殷慢慢提高車速,因為他發現她沒有證據,現在他很有閑情跟她繞圈子。跟這樣一個女人聊天很有趣。

“但我忍住又有什麽用,我還是沒有證據證明你在幾年前殺過一個人。”簡小環認命地說道,“我能做的不過是拍下你的照片,然後給張晖那些手下看,跟他們說殺張晖的是這個人,他這些年因為要逃亡就變成這樣了。他們以前是見過你的,看到你竟然變成這樣,都相信是你殺了張晖。”

“真是天真啊,他們相信了又能怎麽樣,”江殷竟然笑了起來,“關在牢裏即将被判死刑,還想出來殺我麽?呵呵,他們化成鬼來找我,我倒不介意。”

簡小環忽然厲聲說道,“那麽你這些年又在躲什麽?”

既然張晖的手下沒有追殺他,他為什麽要隐姓埋名東躲西藏,最後變成這副樣子。撇開這件兇殺案,難保還有另一場兇殺案。像他這種人手上怎麽可能只有一條命案。簡小環的質問很有氣勢,但到了江殷的耳朵裏,就化成水一般溫柔了,對他毫無震懾之力。

江殷停下車,然後依舊很禮貌地說道,“你可以下車了。”這一次談話,他宣布結束。但簡小環一動不動地坐着,她還沒有談盡興。

“木落村發現骷髅,你為什麽要離開?你去幹什麽了?”她連連發問,但江殷都漫不經心地忽略不答,“那具骷髅女屍我完全不知情,至于我離開,只是剛好有事情要去處理一下,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

“你沒有撒謊?”簡小環看着他轉過來的臉,江殷神情輕松不像是在撒謊。“那你離開去處理什麽事情了?”

“我會告訴你我去偷那具骷髅嗎?”江殷轉過去大笑起來,“你是不是希望我這樣回答,好,我如你所願,我去偷那具骷髅了。滿意了嗎?”

他的笑聲漸漸止住,簡小環推開車門,臨走前很冷淡地說道,“我要多謝你沒有想殺人滅口。”他揮揮手,“別自作多情了,我為什麽要殺你,你又沒有證據讓警察抓我,又沒有親眼目睹我殺人,連證人也不算,我殺你做什麽。”

簡小環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也是,我連證人都不算是呢。”她喃喃自語着漸漸走遠了。江殷盯着她的背影,三年前他放走了小曼,今天他又放走了簡小環,他始終相信這些女人根本掀不起任何風浪,即使簡小環的聰明勁超出了他的想象。

簡小環沒有走遠,迎面而來一個男人,她頓住腳步等着他走近。他走得不緊不慢,但垂在身側的手出賣了他極力隐藏的焦急情緒。段清遠看着安然無恙的簡小環面無表情地說,“我站在這裏看着你們繞了足足八圈。我在想要是第九圈的時候你還沒有下車,我是不是要去攔車。”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留給滿臉微笑的簡小環一個僵硬的背影。她跟在他後面學着他的步伐走,他的速度漸漸慢下來,最後完全停住,簡小環連忙追上去,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說道,“生氣了?”

段清遠眯起眼睛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沒有。”他拉住她的手腕,“我們走。”他扣得很緊,其實他還有些緊張。簡小環默契地沒有點破他,只是乖乖地讓他拉着走。“以後,不要這樣了。”良久,段清遠有些深沉的聲音才響起,他說得很鄭重。

“不會啦。”簡小環忽然主動踮起腳尖挽住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想着給你生個孩子呢。穆絡小朋友一個人太孤單了。”

被抱住的男人愣在原地,他由着她抱着,靜靜地站了很久。直到簡小環擡臉好奇地看他的反應,他低下頭迅速地吻住了她。那個時候,夕陽的光芒漫漫地照來,照在他們的身上,仿佛爛漫的金光,簡小環眉梢的笑意一點點透露出來,直到感染了抱着她的男人。

……

兩天後,段清遠口中盛大的葬禮如期舉行。

兩人俱是一身黑衣,胸口戴着一朵小白花,在出發的早晨,他從枕頭底下再次當着簡小環的面拿出黑色手槍。這次她沒有出口勸阻,因為如果連法律也無法制裁,那麽就只能親自動手。她不喜歡殺人,卻不介意一命換一命。

各界名流,紛紛捧場。有人說看一個人這輩子活得怎麽樣,就去看這個人的葬禮。段清遠的母親在世的時候卻是籍籍無名。所以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看這個人的這輩子怎麽樣,就去看這個人的葬禮是誰安排的。

即使他們當中很少人認識棺材下的人,他們也滿臉肅穆地送上白菊花,有些女眷甚至流了眼淚。簡小環站在段清遠身邊,她的丈夫看着什麽,她也跟着看着什麽,仿佛完全沒有主見的樣子。

來送葬的人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大半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人還沒有來全。而段清遠等候的人始終沒有來。

那個人會來嗎?簡小環不知道他等的是誰,她只知道她會陪着他等下去。

不管那個人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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