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待邢阜康離開周家,回到當鋪,王朝奉不禁慶幸大當家願意親自出馬,否則恐怕還談不成這門親事。

“……看來這位五姑娘不受正室疼愛是真的,只差那麽一步,就要把她許給那個姓蕭的敗類,讓小的都不禁捏一把冷汗。”他笑呵呵地說。

邢阜康橫他一眼。“我向來說話算話,既然已經答應要娶,就一定會做到,你可以放心了。”

“小的之所以這麽賣力,全是為了大當家着想。”王朝奉幹笑一聲,知道被看穿了。“何況娶妻生子、繁衍後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聞言,邢阜康臉色一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肯娶妻生子的原因。”

這樁見不得光的家醜,除了邢家大院上上下下,也只有一些在當鋪待上多年的老夥計曉得而已。

“那是死去的老太爺犯的錯,造的罪孽,和大當家無關。”王朝奉就是因為知道,才希望他能早日娶妻生子,從上一代的陰影中走出來,可以對自己好一點,不要再把痛苦和委屈藏在心裏,獨自承擔了。

“真的和我無關嗎?”邢阜康并不這麽認為。

若周家那位五姑娘得知自己所嫁的男人,其實是個污穢不堪的孽種,又會有什麽樣的表情呢?是嫌惡,或是認命?又是否會後悔嫁他為妻?無數個念頭在心中閃過,令他的神情顯得更晦暗不明。

見狀,王朝奉在心中嘆氣。“大當家……”

“不要再說了!”他深吸了口氣。“既然周家已經答應這門親事,我馬上修書一封,派人送回徽州,好讓家裏準備到周家下聘,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

因為還要到江寧和揚州巡視幾間當鋪,得晚上一個月才會返家。

“包在小的身上。”王朝奉也希望能早日把親事議定,免得夜長夢多。

稍後,邢阜康坐上馬車,離開同裏鎮,卻沒有即将小登科的欣喜若狂。

老天爺讓他遇上周家這位庶出的五姑娘,若只是心動,尚且可忍,不能忍的是無法眼睜睜看着心儀的女子被人糟蹋,只能将她收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保護。

這是害她呢,還是在救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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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邢阜康已經有了中意的對象,打算成親的消息傳回位在黟縣西遞村的邢家大院,頓時把所有人全都炸翻了。

可惜真心為他高興的人只有一小部分,絕大多數知道內情的人,則抱持着看笑話的心情,甚至在背地裏冷嘲熱諷。

“……那個孽種居然還想娶妻,真打算把他那肮髒的血緣傳下去嗎?”大房老爺邢東澇譏剌地哼道。

大房長子邢阜翰一臉忿然。“明明我才是邢家的嫡長孫,祖父臨終之前,為何不是交由我來繼承家業,而是傳給那個孽種?”

聞言,大房次子邢阜塘不由得嘲笑。“誰教大哥從小就不讨祖父喜愛,祖父生前每回看到你就直搖頭,說你沒有經商的天分,又不肯從學徒做起,而咱們徽商又叫儒商,卻連書都讀不好,如何繼承家業,只好交給那個孽種……”

“你不也一樣,只當了半年學徒,就嫌太過辛苦,還得跟人家鞠躬哈腰、低聲下氣,就自己跑回來了……”兄弟倆又互揭起瘡疤。

“……阜康終于要娶妻了,這可是喜事一樁,想到二哥這麽多年來都把自己關在修心園中,不見任何人,我這個當叔父的,也要盡心盡力幫他把親事辦得風風光光。”三房老爺邢東元甚是欣慰地笑道。

三房太太李氏卻嘆了口氣。“這又算是哪門子的喜事?要是新娘子知道嫁的男人是什麽出身,恐怕會當場暈死過去……”

“我想阜康應該沒說,對方也不知情,否則誰願意把女兒嫁進來……”他不希望侄子好不容易看上的親事告吹。

“只要咱們都不提,就不會有人知道。”

三房獨子邢阜永卻認為這麽做不妥。“爹、娘,這不等于是在欺騙嗎?等到對方嫁進門,才得知真相,可是會恨死咱們的……”

“爹相信阜康做事自有分寸,将來一定會找适當時機說的。”邢東元對這個侄子可是相當信任和贊賞。

而四房和五房,由于是邢家老太爺再娶的續弦所出,倒是沒傳出什麽難聽的話語,只是心裏究竟怎麽想的,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至于其他庶出的,則是隔山觀虎鬥,看看能不能撈上什麽好處。

邢、周兩家的親事就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之下,順利進行。

兩個月後--

十月初,冬天來報到了。

今天不只是吉日,更是“邢家當鋪”大當家邢阜康迎娶美嬌娘的大喜之日,一大清早,整個西遞村就熱鬧滾滾,邢家大院更是賓客盈門。

到了酉時左右,花轎在迎親隊伍以及層層保護之下,終于趕在吉時抵達邢府大門,頓時鞭炮聲四起,濃濃煙硝味伴随着賓客們的祝賀聲,至少在表面上成功營造出歡欣的場面。

穿着大紅袍的新郎官來到花轎前,先用摺扇輕打轎頂三下,再以腳踢轎門三下,算是給新娘子一個下馬威。

直到此刻,邢阜康嘴角終于有了一抹笑意,心儀的女子總算平安無事來到身邊,為了防止可能的意外發生,擔心蕭寅成心生不滿,暗中使出賤招,他還特別叮咛吳媒婆,務必找個機會當面見到周家那位五姑娘,好讓她知道萬一有任何困難,可以到當鋪來找王朝奉。

如今她順利來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成為自己的妻,那麽無論未來發生何事,他都會盡一切可能保護她……

可是又有誰能保護她不被你所傷害呢?一個嘲弄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頓時之間,邢阜康微露笑意的臉龐黯淡下來。

而就在頭上罩着紅巾的新娘子被攙下了轎,也依照禮俗踩過瓦片、跨過火盆,想到能夠“逃離”那個家,不必再看大娘的臉色過日子,面對嫡兄嫡姐的冷言冷語,以及蕭寅成的死纏爛打,甚至即将走進另一個家中,不只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在不久的将來,還會成為人母,讓韻娘心中有着無限感激,并不覺得疲憊,只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和期許。

若沒有“邢家當鋪”這位大當家适時前來提親,此刻的她不知會落得何種下場,肯定是生不如死,令韻娘不禁打了個冷顫,如今她是邢家的媳婦兒,不必再擔心害怕受人欺淩。

韻娘想起當她問爹,這位“邢家當鋪”的大當家為何會突然上門提親,原來是對她的繡品一見鐘情,這也算是難得的緣分,莫非真是地藏王菩薩的安排?或是哥哥在保佑她?

屬于自己的幸福,是否終于來到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高堂由三房的三老爺和三太太暫代。

“……送入洞房。”在吆喝聲中,韻娘才回過神來。

待她被牽至新房中,安坐在喜床上,又聽着好命婦人說着吉祥話,想到即将和相公面對面,不禁有些緊張。

就在這時,邢阜康拿了枰杆,挑起紅頭巾,一對新人終于打了照面。

雖然有過一面之緣,但都比不上此時此刻,新娘子妝點之下的花容月貌,讓邢阜康看了不由得心旌神搖。

就見鳳冠下的她眉目如畫、含羞帶怯地半垂眼眸,就像一塊素淨的絲絹,質地柔膩,卻又不張揚,展現天生柔媚的姿态,袖口露出一雙筍尖兒似的手指,帶着三分矜持地交疊在身前,令邢阜康險些就要克制不住,想要伸手捧起那張嬌俏臉容,恣意品嘗點上胭脂的紅唇。

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男性本能和沖動,不要像個急色鬼似的。之所以娶這位周家的五姑娘為妻,是因為于心不忍,是為了讓她可以名正言順離開周家,只有成為邢家二房大奶奶這條路可以走。

邢阜康不斷說服自己,自己要是能把持得住,便可以把傷害減到最輕,将來她若……若是想要離開,也可以有更好的安排。

感受到兩道凝視自己的灼灼目光,韻娘不禁羞澀地揚起羽睫,望向矗立在面前的高大壯碩男子,雖不是生得英俊好看,卻有着陽剛性格的男性五官,目光又正派,看來極有擔當又可靠,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得以落下。

想起她讓奶娘出去打聽,外頭的人都說這位大當家是個有生意頭腦,卻又不市儈的商人,在取利上有益貧民,這在徽州典當商中更是獨具一格,不過這看似吃虧的作法,實則占了便宜,因為百姓們為了一解燃眉之急,都會選擇“邢家當鋪”,因此才有了今日的榮景。能嫁給這樣的男人,可是每個女子最大的期盼。

好命婦人見新郎官和新娘子看對了眼,忘了自己的存在,于是清了下嗓子,然後說着吉祥話,讓一對新人喝下交杯酒。

接着便到了鬧洞房這一關,邢家的親友都在外頭等着,大多是來看熱鬧,然後乘機挖苦揶揄一番。

“我就不信新娘子生得多好看。”

“要是長得醜,咱們也得給個面子……”

“小聲一點!”

“聽見就聽見!怕他做什麽?”

邢阜康自然把外頭的對話聽在耳裏,對于這些嘲弄言語,早就麻木,雖然不在乎,但還是不希望傷害到新婚娘子。

他朝好命婦人颔首,開門讓外頭的人進來。

“……各位可以進去了。”

待新房的門扉打開,外頭的人紛紛幸災樂禍地跨進門檻,無不想要惡整今天這對新人,只不過當他們看到端坐在喜床上,一身鳳冠霞帔的韻娘,都像是被雷給劈中,不禁都看呆了。

人人都說蘇州女子就像花做的一般,用在她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無論男女,全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的還毫不掩飾癡迷垂涎的眼光,忘了本來的目的,只是呆呆地盯着韻娘,這讓邢阜康相當不悅,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把新婚娘子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瞧見了。

“看夠了吧?”他粗聲地問。

想不到這個孽種居然能娶到這般如花似玉的美嬌娘,男人們不禁妒忌、眼紅,尤以大房所出的兩個兒子表現得最為明顯;女人們則是嫉妒韻娘的美貌,就等着看她知道真相,哭得死去活來的那一天來到。

“……老天爺待你還真是不薄,把最好的都給了你。”邢阜翰心想這些原本應該是他這個嫡長孫的,結果全被這個孽種搶走了。

邢阜塘也無法從剛進門的堂弟妹身上移開視線,身旁的三房堂弟邢阜永趕緊扯了扯袖子,要他們收斂一點。

“堂嫂生得真是好看,連我都自嘆不如了。”五房的嫡女邢玉蓉年方十六,向來自認姿色過人,還故意邀請兩位閨中好友前來鬧洞房,想不到被打臉的是自己,和韻娘一比,可真是相形見绌。

原本一臉羞答答的韻娘,揚起羽睫,看向邢玉蓉,接着輕啓朱唇。“相公,這位妹妹該怎麽稱呼?”

韻娘這一開口,可讓人見識到何謂吳侬軟語,嗓音中的“軟”功,令人聽得全身都酥麻了。

“她是玉蓉,五房叔父的女兒。”邢阜康用淩厲如箭的目光制止那些明目張膽的露骨眼神,要他們不準再盯着他的妻子看,胸腔內像有把火在悶燒。

她巧笑倩兮地說:“原來是玉蓉堂妹,真是過獎了。”

邢玉蓉笑容有些僵。“堂嫂謙虛了。”

身邊兩位閨中好友平日見邢玉蓉總愛誇耀自身的美貌,不禁都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她,讓她面子有些挂不住,匆匆丢了一句祝福,轉身就走了。

待女眷都出去,唯獨邢阜翰這幾位堂兄弟還不肯離開。

“你可不要得意,早晚有一天,邢家的一切都是屬于我的。”就連剛進門的堂弟妹也一樣,邢阜翰簡直妒紅了眼。

邢阜康面不改色地瞪着他。“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就算所有的人都說自己沒有資格,他也絕不會把這些年來,沒日沒夜、馬不停蹄的工作,所建立下來的努力成果拱手讓人。

“你這個該死的……晤……”

“孽種”這個禁忌的字眼尚未吐出口,就已經被邢阜永一把捂住嘴,年方十六歲的他可比兩位堂兄懂事,硬是将人往外拖。

邢阜永還不忘朝剩下的人使眼色。“咱們先出去再說。”

其他幾個庶出的堂兄弟,以及前來喝喜酒的邢家親友見情況不太對,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新娘子一眼,也趕緊走人。

“今天辛苦了。”邢阜康賞了個大紅包給好命婦人。

好命婦人接下大紅包,又說了幾句吉祥話,總算完成任務,離開新房。

韻娘并不愚蠢,可以感受到方才那些人散發出來的明顯敵意,對相公說話的口氣和态度更是帶着剌兒,這又是為什麽呢?想到所嫁的這個男人在外頭被人尊稱一聲“大當家”,可在自己府內,卻絲毫沒有得到一絲尊重,令人想不通,看來這些高門大戶,也是隐藏着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你應該也累了,早點歇着。”待新房內只剩下兩人,邢阜康深吸了口氣,保持冷靜,但依舊可以感覺到體內的欲望在蠢蠢欲動。

她取下頭上的鳳冠,面帶羞意地輕喚:“相公……”

這聲軟糯的嗓音,令邢阜康身軀一熱,拿下官帽的雙手不由得抖了抖,剛下定決心要把持住自己的欲望,一下子便潰不成軍。

“什麽事?”他喉頭發緊地問。

“相公願意娶個庶女為妻,心中萬分感激。”是這個男人的出現,為自己帶來希望,否則她只有死和逃這兩條路可以走。

邢阜康并不需要她的感激,只希望将來她不會怨恨他。“咱們都已經是夫妻了,還說什麽感不感激。”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表達心中的謝意。”韻娘軟膩地說。“為了回報相公,從今以後,無論相公說什麽,我都會遵從。”

她願意當個以夫為天,服從丈夫的女人,即便那與自己本性互相違背,也願意摒棄一切想法,當個謹守三從四德的賢妻良母。

他語帶艱澀。“不管我要你做什麽,你願意遵從?”

“是,相公。”韻娘輕颔螓首。

看着來到身前的韻娘,距離自己好近,邢阜康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種甜蜜的折磨。

“記住你說過的話。”她不曉得自己答應了什麽,明知不應該,邢阜康還是張臂抱住她,要不碰她,真的太困難了。

韻娘想到唯一抱過自己的異性,就只有孿生兄長,不過那已經是孩提時候的事了,此刻除了同樣令人安心,還多了幾分害臊。

“……能嫁給相公為妻,是韻娘的福氣。”二個庶出的女兒,能嫁進邢家成為正室,還有什麽好奢求的,再不知足,可要遭天打雷劈了。

他胸口一窒。“應該說是我的福氣。”

“夜深了,我來幫相公寬衣……”韻娘臉蛋羞紅地說,只見她輕擡起手,露出一截藕臂,足夠讓男人的理性化為獸性。

邢阜康一把握住那只纖白玉腕,俯下臉龐,覆上那兩片紅潤的嫣唇,有些急切、有些貪婪地舔舐吮吸,引得圈在懷中的嬌軀顫抖不已。

“相……相公……”她羞極了,這樣的親密超過自己的想像。

他也意識到這個親吻太過激烈,就怕吓到新婚娘子,想要放慢下來,但是壓抑在體內的那頭猛獸說什麽都不肯放下已經到了嘴邊的獵物,只想着要将她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別怕我……”邢阜康粗啞地喃道。

怕他?她怎麽會怕他呢?韻娘只覺得害羞,尤其是當飽含需索的男性舌頭滑進自己的檀口,整個人幾乎癱軟在相公懷中。

一把将韻娘打橫抱起,邢阜康讓她躺在繡着鴛鴦的大紅喜床上,一面親着她滑膩的頸項,一面脫去紅色嫁衣,腦袋無法思考,只想着讓她真正成為自己的女人,任何人都別想觊觎。

韻娘有些承受不住地嬌喘,只能任由相公褪去衣物,再任由身上的男人以唇舌一一啃咬着每寸雪肌,雖然不疼,但有些癢,讓她本能地扭動腰肢,這無異是火上添油,令邢阜康想不獸性大發都難。

只聽到窸窣的脫衣聲,待她掀開眼簾,瞧見大紅燭光的映照下,站在床前的男人有副寬闊健壯的胸膛,以及腰腹之間結實堅硬的肌肉,接着臉蛋一熱,就不敢再往下看了。

“韻娘……”這是他的娘子、他的女人,這副嬌軀只有自己能碰。

她擡起玉手,輕撫邢阜康的臉龐。“相公……”

邢阜康再度吻上紅唇,将剩餘的胭脂全都吃掉,粗糙的男性大掌在曼妙玉體上探索着,直到它因自己而濕潤,然後開啓。

“嗯……”韻娘無法壓抑逸出唇邊的吟哦,眼角感受到歡愉而泛濕。

當他确認她準備好了,才長驅直入。

韻娘因這突來的痛楚而攢緊眉心,柔白十指跟着掐住他的背部,幾乎咬白了下唇,才沒有叫出聲音來。

“弄疼你了?”邢阜康臉孔因欲望而脹紅,強迫自己動作不要太過粗魯。

“再忍一下就好……”

相公的憐惜讓她不再覺得難受,只有感受到溫柔。

這一刻,他将心事和憂慮全都抛到腦後,至少在今晚的洞房花燭夜裏,想要多多疼惜剛娶進門的女人。

直到夜極深了,邢阜康才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套上衫褲,靜靜地看着躺在大紅喜被下,因為歡愛而倦極睡着的新婚娘子,臉上有着深深的懊悔。

他們終究還是圓房了……

雖然他早就預料會走到這一步,可是總以為克制得了……

你這是在欺騙誰?腦中一個聲音諷刺地回道。

王朝奉說得沒錯,他确實對韻娘一見鐘情,面對自己愛慕的女人,而且又是明媒正娶的妻,豈能忍得住不去碰她,不過邢阜康也因此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恨不得将自己千刀萬剮。

邢阜康在床緣坐下,伸出右手,輕輕撩開拂在妻子粉頰旁的青絲。

“幸好你只是感謝我,讓你得以離開周家,不必嫁給那個姓蕭的,不像我這麽喜歡你……如此一來,只會對我感到失望,怨我、恨我,不至痛不欲生……這樣也好……”他自嘲地說道。

自己不過是翁媳亂倫所生下的“孽種”,這兩個字何其沉重,壓得邢阜康這二十五年來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根本不該來到世上,更沒有資格傳宗接代,真的不想讓孩子受到一樣的恥辱和嘲諷。

一切的不堪都由他來承擔就夠了。

就這樣,邢阜康像尊石像般,在床緣坐了好久、好久。

待韻娘有些昏昏沉沉地掀開眼簾,望着陌生的四周,這才想起昨天嫁進邢家,成為邢家婦的事。

她真的嫁人了!

就見案桌上的兩根大紅蠟燭并沒有熄滅,可以看清楚新房內的擺設,而昨晚根本也沒多少機會好好打量,眼前到處貼着紅色囍字,還有紫檀木做的家具,更是高雅貴氣,顯現屋主的品味。

韻娘又見枕邊的床位是空的,倒沒有想太多,光是想到與相公圓房的親密過程,至少可以避免一些尴尬,于是忍着有些酸疼的身子,好不容易才讓纏得小巧的蓮足下地,想要梳洗,不過得先找人幫忙才行。

“外頭有沒有人在?”她試探地問。

新房立刻傳來婢女的回應。“大奶奶醒了?”

她輕啓朱唇。“進來吧。”

于是,兩名婢女端着水進房服侍,見到韻娘的長相,也不由得在心中贊嘆,就連大房的大姑娘都被比了下去。

“怎麽了?”見婢女們看着自己發呆,韻娘疑惑地問。

兩名婢女連忙搖頭,趕緊見禮請安。

“秀梅見過大奶奶。”

“玉梅見過大奶奶。”

韻娘輕颔了下螓首。“嗯,先過來幫我擦擦身子……”她在娘家時,身邊也只有奶娘,不過只當做親人看待,從不讓她伺候,反倒經常被幾個嫡姐當丫鬟使喚,直到她們都出嫁為止,這還是頭一回有自己的婢女。

“是。”她們趕緊動手服侍這位剛進門的二房大奶奶,擰了濕布巾,擦拭身上的痕跡,然後穿上一套品紅色的襖裙,上頭綴以寬鑲邊和精致花邊,下身的月華裙更有着繁複的刺繡,接着坐在鏡奁前绾發,最後從抽屜中取出一支鑲着珊瑚的銀簪,插在髻上,不必太多妝點,就已經美若天仙了。

韻娘看着此刻穿在身上這一套充滿喜氣的襖裙,她可是一直記着要幫哥哥報仇,故意在爹面前拭淚,說擔心嫁妝太寒酸,會被婆家的人取笑,丢了娘家的臉面,爹馬上命布莊老師傅裁了好幾箱的新衣裳,又添了二十套昂貴首飾,鏡奁和紅櫥更是請工匠另外打造,想到大娘那副不滿又心疼的表情,韻娘忍不住噗哧一笑,自己還算是客氣,沒有搜括得更多,否則保證把她活活氣死。

見二奶奶笑靥如花,秀梅和玉梅不禁也跟着相視一笑,大當家不只掌握邢家的當鋪生意,如今還能娶到如花美眷,她們都不禁替主子感到高興。

“這座院子可有廚房?”打扮得差不多了,韻娘才問。

秀梅說:“當然有了。”

“現在就帶我過去。”她說。

“大奶奶去廚房做什麽?如果餓了的話,奴婢這就去把早膳端來。”玉梅奇怪地問。

韻娘輕搖螓首。“因為待會兒還要拜見公爹,我想要親自熬煮新娘茶,這是咱們蘇州女兒出嫁的習俗。”

她聽說婆母已經過世多年,不過公爹還健在,所以從娘家帶來茶葉,好奉上身為媳婦兒的心意。

“呃……”兩名婢女面面相觑,不知該怎麽說。

她有些納悶兩人的反應。

“道……大奶奶還是別忙了……”

“二老爺已經好多年不見客,就連大當家也不見……”

兩名婢女吞吞吐吐地說道。

“為什麽?”韻娘怔怔地問。

“這……奴婢們也不清楚……”她們不敢亂說。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是因為父子不合?還是公爹身體欠安?韻娘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再怎麽說,兒子娶妻是件大事,總要見一見剛進門的媳婦兒。

“無論如何,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你們就帶我去蔚房吧。”她還是得照着習俗走,免得讓人說閑話。

她們也只好照辦。

就這樣,韻娘拿着從娘家帶來的茶葉,踏出新房大門,外頭有些寒意,不過她的心頭卻是熱的,一點都不覺得冷,由于天色還暗,只能約略看出這座飛觞堂是一座傳統的雙層徽派建築,中間還有個天井,用來透光通風,來到位在西邊的角落,有個小廚房,在婢女的協助之下,開始生火煮茶。

韻娘又在茶湯中加入冰糖、橘皮、姜絲、香樁等十幾種配料,細細熬煮,也熬出為人媳婦兒的耐心,很快地,撲鼻的香氣彌漫出來,這都多虧了奶娘在出嫁之前

的教導,否則根本別指望大娘會教她。

等到新娘茶煮好,再将渣滓濾掉,最後倒進茶壺中,提出小廚房。

待她跨出門檻,才發現天色已經亮了,站在天井,仰望着高低錯落,又有封火牆之稱的馬頭牆,磚牆牆面以白灰粉刷,牆頭覆以青瓦,看來明朗而素雅,以及鵲尾式的座頭就好像喜鵲的尾巴。

她再看向院子四周,裝飾在門罩、窗楣、梁柱、窗扇上的磚、木、石雕,堪稱是工藝精湛,上頭的花鳥蟲魚,簡直是栩栩如生,韻娘一眼就愛上這座高牆深宅,不禁露出欣賞笑意。

從今天起,這兒就是她的家了。

她要在這座宅第內為相公生兒育女,這是每個女人最大的幸福。

回到正房,也就是昨晚的新房,韻娘先把茶壺擺在幾案上,就等着和相公一起拜見公爹,一定要讓公爹對她這個媳婦兒有好印象。

修心園--

邢阜康來到一扇緊閉的朱色院門外,他已經好多年不曾來過這兒,因為就算敲了門,這座院子的主人也不肯見他,但是今天例外,因為剛進門的媳婦兒第二天都要拜見公婆,總希望“他”願意以公爹的身份出面,喝下那碗新娘茶,那是自己內心小小的奢望,不過也知是在強求。

他曲起指節,敲了幾下,過了片刻,有人來應門了。

“原來是大當家!”開門的是個左臉因為遭到火吻而毀容的中年仆役邢五。

“昨天是大當家娶妻的大喜日子,小的恭喜大當家。”

““他”好嗎?”邢阜康不知該怎麽稱呼邢東岳,這位名義上是自己的爹,實際上卻該叫二哥的男人。

邢五點了點頭。“二老爺很好。”

“我想見他。”他說。

“呃……小的進去問問,請大當家稍候。”于是,邢五面有難色地先把院門關上,然後才進去請示主子。

其實邢阜康也猜到對方會如何回答,但還是想試試看,希望能見上一面。

過了半晌,邢五又開門了,雖然臉孔被毀了一半,表情顯得僵硬,但還是看得出歉意。“大當家,二老爺他……”

邢阜康替他說完。“他不想見我?”

“是。”邢五低着頭回道。

“我知道了。”邢阜康背在身後的雙手掄得死緊。“若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我開口,好好照顧二老爺。”

“小的明白。”說完,他又把院門關上。

看着關上的門扉,邢阜康深吸了口氣,才有辦法穩定情緒,不知有多少次,他多麽希望邢東岳才是自己的親爹,母親也不會在衆人的羞辱中,又狠不下心堕掉腹中的孩子--不過就算真的想,也有人不同意她這麽做--一直到生産完第二天半夜,趁婢女不在身邊,投镮自盡。

是他的出生,害死了親娘,也成了這樁翁媳亂倫的家族醜聞最好的證據。

自己的父親居然奸污心愛的妻子,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承受得了,而且還生下孽種,偏偏邢東岳又不能一刀殺了對方,甚至将孩子送走,自然連見都不想見了。

邢阜康眼眶熱辣辣的,只能仰首望天,不讓裏頭的液體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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