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朱羽04

越鳴硯的舅舅家在城西的外三街,那裏沒什麽高門大戶,住着的多是普通民衆,偶爾夾雜着一兩戶小官的院子。

越鳴硯的舅舅也算是個小官,他隸屬于白術國的禮部,負責的工作是游歷四方更新四境的信息以及調整堪輿圖。所以他常年不在家,縱使回來了也歇不了多久,就又要出門。在越鳴硯的口中,他的舅舅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帶上許多有趣的玩意兒,雖然這些東西在舅舅走後,便未必還能歸屬于他,但舅舅愛護他的心思,他銘記于心。

越鳴硯笑道:“舅舅大概是覺得我的眼疾難醫,此生怕是出不了遠門了,才想着要将外面的東西帶回來讓我瞧瞧。”

秦湛點了點頭,複又道:“你現在也可以帶些東西回來給你舅舅,比如東海的珠子,他未必能去那麽遠。”

越鳴硯一邊回答着秦湛的話,一邊停在了家門前,他伸出手敲了門。

門內一時無人應答,過了會兒後才傳來了一聲婦人的叫罵。

匆匆一陣腳步後,有個穿着新衣的男孩子踮着腳拉開了插銷開了門,這男童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瞧着生人也不怕,反而朝着越鳴硯叫:“哥哥和姐姐!”

越鳴硯剛想說什麽,婦人已聞聲而來,她先是連忙把一只腳已經踩上門檻的男童抱起來放在自己身後,方才擡了眼看是誰敲門,她嘀咕着:“什麽哥哥姐姐……”

她見到了越鳴硯和秦湛。

秦湛眉目冷清,瞧着便不像好惹的,婦人只敢看了一眼便移開,她看向秦湛身前的越鳴硯。不過十六的少年穿着阆風制式的衣裳,頭發用着滴翠的玉冠束起。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新奇的、由金絲固定的水晶片,瞧着價值不知幾何,婦人不免多看了兩眼。尤其是這少年的氣質溫和,看着便十分好說話,婦人在猶豫片刻後,開口問道:“請問你們找誰?”

越鳴硯愣了一瞬,秦湛也微擡了眼。

好在越鳴硯很快反應過來,他笑了笑,說了舅舅的名字,在婦人困惑不解的目光下,只說是他的晚輩,将在東海備好的禮給了婦人,便打算離開了。

婦人送走二人,男童還在說着:“哥哥,那是哥哥!”

婦人罵道:“哪個哥哥,你哪裏來的哥哥,你娘我為了你做了多少事,你呀,早晚氣死我。”

越鳴硯與秦湛走了,直到快要離了三街,秦湛才道:“這也沒什麽,當你死了,也總好過日後來尋你麻煩。”

越鳴硯笑了笑,他回答秦湛:“舅母雖因生計而趕走了我,但我幼弱之時,撫養我也是真。我道了謝,留了話,不讓舅舅擔心便也夠了。”

“世人匆匆,唯我道長存——師尊,我剛入阆風時曾聽引路的師兄如此說過。舅母于我,先王于師尊,是否也是這個意思呢?”

秦湛聽着越鳴硯的話,知道他是有些擔心自己會因商陸的死而傷感,所以才會這麽說。

可她聽見這話,想起的卻是溫晦。

溫晦曾說:“世人匆匆,唯我道長存。”可他剛說完卻又笑了,對秦湛說:“長不長存倒是不重要,說到底,‘我道’是什麽,阿湛,你覺得呢?”

那時候秦湛正陪着他在林子裏,溫晦剛将獵物烤上,秦湛全副身心都在烤肉上,面對溫晦的提問順口道:“肉吧。”

溫晦愣了一瞬,緊接着樂不可支。他伸手揉了揉秦湛的腦袋,笑着告訴她:“是你所喜歡的、要比活着還重要的東西。”

“不知道我們阿湛的道會是什麽樣呢?”

秦湛想,什麽樣呢?她的道,是無堅不摧、是一往直前。

是不折。

秦湛道:“倒也并非如此絕對。”

越鳴硯:“……?”

秦湛邁步向前,她說:“說到底,道是什麽?都說劍修的道是手中劍,可手中劍如何,仍是你所賦予的、尋來的。說到底,道還是你自己想尋的。”

“世人匆匆未必不可長存,我等求道,尋得也未必是長存。”

越鳴硯看着秦湛,他下意識問:“那是什麽?”

秦湛微微一笑,她對越鳴硯道:“是無愧。”

無愧而不折,無愧……方上下求索,似長江奔流而尋,永續不絕。

秦湛笑着問:“不知到你的道會是什麽樣的。”

燕白插口道:“小越的劍是眠冬,大概和冰清之類的有關吧。”

秦湛倒覺得越鳴硯的性格和冰扯不上什麽關系,和清潔大概還可能有點關系,秦湛笑道:“或許未來小越會是正道最無私的劍修也不一定。”

原先的氣氛便在燕白和秦湛議論的話中散了個幹淨。越鳴硯頓了一瞬,看着氣息平和的秦湛,眼裏也不免有笑意。他跟了上去,卻瞥見了巷尾躲着的一個姑娘。

這姑娘衣裳褴褛,見他看了過來,便飛快地跑了。

秦湛也注意到了那女孩,她頓了一瞬,猜或許是越鳴硯看見了她想起當初流浪的自己,便對越鳴硯說:“你去瞧瞧,我在王宮前等你,你記得路吧。”

越鳴硯回了“記得”,秦湛便與燕白先行。

燕白還在說:“小越身上有錢嗎?給錢合适嗎?會不會被搶啊。”

秦湛回:“小越,燕白讓你最好送那女孩子不會被搶的東西。”

燕白:“我可沒說!那得多煩啊!”

越鳴硯笑了,他說:“我知道。”

越鳴硯曾經流浪過一段時日,雖然少,卻也知道給錢是不合适的。他見那女孩躲進的是巷尾的破廟,也不急着去,先買了些食物,又買了點半舊的衣袍,方才往廟裏去。

可他提着東西剛走進去,那女孩子就躲到了一旁。

越鳴硯想了想,對她露出溫和的笑容,他說:“我只是給你送點東西,過兩日怕是要降雨。夜間寒涼,要是生病了就麻煩了。”

那女孩并未動,直到越鳴硯将所有的東西都放了下來,打算離開了,她才低低說了一句。

“你會笑的呀。”

越鳴硯聽見這話猛地回頭,那女孩剛出了柱子去夠他留下的包裹,越鳴硯這才注意到,這女孩藏在雜亂劉海下的眼睛瞳孔是銀色的,極為駭人。

他頓了一瞬,并未靠近,只是遠遠地問了一句:“……為什麽我不會笑?”

秦湛和燕白在宮門前等越鳴硯。

這無疑給了守門的侍衛們極大的壓力,秦湛說“沒關系我就等個人”,可根本沒人敢當她随便等人,又不敢多問,一場慣常的守門,竟然比上陣殺敵還要難。

燕白在一旁哈哈笑,秦湛覺得不該如此為難人,便去了宮門外附近的茶樓坐一坐。她坐在二樓,也能瞧見一樓的場景,并不擔心與越鳴硯錯過。

燕白點了茶,秦湛坐在窗邊喝茶。

忽然街上一陣喧鬧,秦湛擡眸瞧了一眼,她首先看到的便是華裳朱羽自天而降。有似仙女般的十六女随着由十六只金翅鳥駕着的車輿而落。宮門前的大道上原就并無什麽人,這車落下也未多驚擾百姓,只是苦了守門的人。

守門的人從未見過如此多、更如人般高大的金翅鳥,更不要說随侍着車輿于空中飛來的多位貌美女子。

好在前些日子秦湛來過,雖然架勢不如眼前轎子裏的這位,但劍主的名字就足夠鍛煉旁人心髒。守門的侍衛長穩了穩心緒,握着槍上前,大着膽子問了句:“敢問何方仙長?”

為首的紅衣女子眉目倩然,她的一雙杏眼似明珠般奪人心神。聽見侍衛長的問話,她笑了笑,露出酒窩來,恭謹地答曰:“我家主人乃玉凰山主,此來特為先王吊唁。”

侍衛長先沒有反應過來,燕白倒是一下子明白了那女子說的話,當下罵道:“朱韶!他怎麽跑過來了!不會是知道你在,特意跑來的吧!”

秦湛道;“應該不是,他如果知道我來了,大概不敢來。更何況白術國主也應了我不會将我在此的消息宣揚出去。”

燕白嘀咕:“也許他就和在阆風安插人手一樣,也在白術安插了人手了呢?”

秦湛:“……”看來你真的很讨厭朱韶。

秦湛還未說話,王宮前的侍衛已經反應了過來,這些年,玉凰山雖與正道明面上基本達成了和平,但在南境白術國,由着秦湛關系,南境對于朱韶的态度總是十分微妙。

玉凰山的妖主前來為四境一國國主吊唁,想來是何等榮耀。但放在了白術國的身上,卻尤為難辦了起來。

朱韶是阆風的叛徒,縱是如今不追究了,可秦湛還在國內——他們可不敢觸了秦湛的黴頭。

為首的姑娘見侍衛久久不放行,笑容不由收了起來,眉間也顯出了淩厲,她冷聲道:“怎麽,先王不允嗎?”

随着她話音落下,十六只金翅鳥叫了起來,但但是金翅鳥的叫聲,就讓周圍的凡人們顯出難受的神色來。

侍衛尤為着急,可遣去詢問國主的人未回,他也不敢讓開。劍拔弩張之際,一只手撩開了車架的簾子。

紅衣的朱韶探出身來,他擡眼看了一瞬白術王宮,似朱鴻輕瞥。

這怕是白術國第一次見到年輕妖主的真正模樣。

朱韶本就俊美,人間難尋。尤其是這些年來他身上原本纨绔的氣息早已洗淨,變得沉靜。他邁下了車輿,紅衣似火,面如冠玉,臉上更是毫無不愉驕矜之色。

他神情平和,擡手制止了金翅鳥與侍女,反而纡尊降貴地對侍衛開口道:“我知先王乃吾師至親,此來并無他意,只為吊唁。我于靈前叩完三首便走,不擾先王平寧。”

人總是會對樣貌出衆之人寬容許多,加上朱韶表現出的又十分懇切,連周遭的百姓瞧着車輿的表情都有些微微變了,侍衛也更不知所措。

他想了好半晌對朱韶道:“妖主要不去茶樓暫歇?等國主做了決定,我即刻通知妖主。”

随侍的女子們聞言簡直大怒:“區區白術國主,簡直膽大包天,若非陛下體恤,你當我們會落于你宮門——”

朱韶并未說話,可那女子卻忽然不敢再多說了。她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朱韶,怕得一個激靈,連忙退下。朱韶對守門的侍衛長颔首:“可。”

侍衛長無疑松了口氣。

眼見着朱韶要往茶樓來,燕白罵道:“他有什麽臉面去給你舅舅上香啊!”

秦湛未曾答話,從身份而言,朱韶去給商陸吊唁,的确是纡尊降貴得很了。無論是出于何種目的,他對白術國給足了敬重,秦湛也沒有理由不允許他入靈前吊唁。

畢竟白術國與玉凰山之間又無實質仇恨,何必因此反倒結下怨氣。

朱韶上了二樓,他帶來的侍女大部分是守在了樓下,只有兩人随侍而上。

朱韶剛過樓梯拐角,就見到了窗邊的秦湛。

秦湛略回過眼,瞧見朱韶神情驚極,他甚至連臺階都忘了繼續上。

秦湛對燕白道:“你看,他确實不知道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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