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數次午夜夢回驚醒時分,薄衍都會反複問自己,如果當年他不顧一切地帶走幺兒,如今他們會怎麽樣地活着?
但他絕望地發現,他根本做不到。
在那樣的困境下,二十歲的薄衍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既護他心愛的人周全,又能和他長長久久不分開。
最重要的是他舍不得,舍不得讓十幾歲的姜意做出那樣殘酷的選擇。
為了出道努力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少年,一提起舞臺就會閃閃發亮光芒萬丈的少年,有大好未來有錦繡前程,如何讓他為了自己放棄?
但今天,他心愛的少年,按着他的心髒告訴他,當初的答案是“我要你”。
薄衍的眼眶肉眼可見地迅速紅了,被掐住的喉結劇烈地顫動着,英俊的面容因巨大的情緒波動而顯得有些扭曲。
他猛地扭開了臉,生怕自己會吓到小貓兒。
“看着我,薄衍。”姜意卻不給他這個機會,蔥白似的手指往上,用力捏住了棱角分明的下颌,逼着他轉回臉直視自己。
又一滴渾圓的淚水滴落,順着男人通紅的眼角滑落,仿佛這滴淚是從他的身體裏流出來的。
姜意垂眸望進那雙寫滿痛楚的眼睛裏,“你不明白,當年的我為什麽執着于舞臺。你也不明白,當年的你,于我而言意味着什麽。”
“幺兒……”薄衍張了張嘴,嗓音嘶啞得像是摻了砂石,“我……”
“當然,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姜意驀地收回了手,直起腰身,用冷漠的眼神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現在,我不要你了。”
說罷就毫不留情地起身。
“姜意!”薄衍低吼一聲,大手一把掌住瘦得不堪一握的腰,惡狠狠地将人重新拉了下去。
像過去無數次發生的那樣,姜意被迫整個人貼在寬厚結實的胸膛前,傾聽着胸腔內一聲聲急促的心跳,仿佛鮮活的跳動的心髒就捧在他眼前,連帶着他的心髒也像是要跳出胸膛。
“你不可以不要我……”忍耐了長達五年的眼淚終于承受不住思念的重量,薄衍擁抱他的力道像是即将溺死的人抱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我答應你,幺兒,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我會給你全部的愛和我自己,但你絕對不可以不要我……”
姜意回過神來,掙紮了兩下沒掙開,索性一動不動地趴在他身上。
直到男人漸漸冷靜下來。
“抱夠了?”清甜微啞的嗓音在寂靜的練習室內響起。
薄衍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下一瞬間又突然死死地摟緊了。
姜意差點沒被他勒背過氣去。
“薄衍!你夠了!”這下他是真的受不了了,反手抓住肌肉遒勁的手臂,修剪整齊的指甲陷入肌肉裏,惱怒地罵道:“放開我!你想謀殺?”
薄衍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松開了雙臂。
姜意迅速從他身上爬了起來,哭得亂七八糟也依然很漂亮的小臉紅彤彤的,生氣時活像一只發脾氣炸毛的小奶貓,“神經病!就不要你!”
薄衍腰腹部微一用力,直直坐起了上半身,一本正經地說着最無賴的話,“你不要我,我就纏着你,纏到你煩得只能要我為止。”
“您要點臉呢,薄老師?”
“我不要臉,我只要你。”
一場悲傷到沉痛的談話,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吵架。
姜意發現話題又繞了回來,只能閉上嘴兇巴巴地瞪着男人,瞪到眼睛都有點酸了,才倏地轉身朝門外走:“既然你這麽喜歡這裏,那你就自己一個人待到夠吧!”
似乎剛才那場歇斯底裏的發洩已經徹底耗光了他的力氣,又似乎是想給對方一點與自己和解的空間,這次薄衍沒再跟上去。
他只是用目光追随着那道令他魂牽夢萦的身影,嗓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語:“你是我的……”
晚上十點半,姜意做足了心裏建設後,才推開創作一組練習室的門。
“小意!你回來了!”唐澤第一眼就發現他回來了,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幾大步迎了上去,“怎麽樣?你隊友他沒事吧?”
“隊友”兩個字就像一根細細的針,瞬間紮得姜意心髒一抽。
但他并不想和外人說這些事,只簡單地回了一句:“沒什麽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其他幾人也圍了上來,紛紛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姜意擡起眼睫,“那個、今天的彩排……”
“啊彩排啊!彩排沒事的!不是明天還有一整天時間嗎?我們明天再多彩排幾遍是一樣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姜意現在的狀态實在不算太好。
其他人很快就回宿舍了,就連唐澤也被他堅決地趕走了。
空蕩蕩的練習室內,再次只剩下姜意一個人。
他站在鏡子前,和面無表情的自己對視。
【你以為你是聖母白蓮花?一己之力抗下hots隊長一職,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很有犧牲精神啊?你就是感動你自己,不知道我們心裏都罵你傻逼……】
拜他的好記性所賜,尤程西在病房裏說的每一個字,此刻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良久後,他擡起了胳膊,想要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用無休無止的練習麻痹自己的神經。
但他發現自己的四肢,竟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僵硬。
他的身體忽然忘記了在舞臺上表演的感覺,更可怕的是,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一雙充滿了怨恨的眼睛,以及hots這五年來收到的所有惡意,像放電影一般在他的眼前輪播。
再往前,就是他被養父母抛棄的那一天。
所有的不解都得到了解釋,為什麽他長得和父母都不像,為什麽弟弟能輕而易舉地吸引父母的眼光,而他不論考了全班第一還是全校第一,都得不到一句全心全意的誇獎。
為什麽明明是兄弟倆一起受傷,母親滿眼都是破了皮的弟弟,而沒有流血不止的自己。
那個晴朗的午後,他像一只孤魂野鬼,失魂落魄地游蕩在大街上。
四周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可好像就是沒有人能看得見他。仿佛他徹底被這個世界屏蔽了。
那種從骨子裏滲出來的無力和恐懼再次抓住了他,令他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你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他又在問自己。
清瘦挺拔的脊梁一點一點彎下,青年從喉嚨裏發出了受傷的小獸般痛苦無助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溫熱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後溫柔又不失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指,指縫貼着指縫插了進去,十指緊扣。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在門口等了有一個世紀那麽久的薄衍,終于忍不住一把拉住姜意往外走。
“你幹什麽?”姜意尚未完全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你要帶我去哪裏?”
走廊外一片漆黑,偶爾有一盞微弱的夜燈。
薄衍一聲不吭地拉着人往前走,穿過一道又一道長廊,轉過一個又一個彎兒,直到推開演播室的大門。
他親手将人送上舞臺,然後自己翻身跳了下去。
“薄衍!”一片漆黑中,姜意的嗓音帶了些不易察覺的驚慌,“開燈!你到底想幹什麽?”
話音剛落,“刷刷刷刷”,演播室內的燈一排排依次亮起,一束雪亮的聚光燈直直落下,将舞臺上的人籠罩起來。
姜意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用手背擋住刺眼的光芒。
“睜開眼睛,姜意。”耳畔傳來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在空蕩蕩的演播室內顯得有些空靈。
他猶疑地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小刷子似的眼睫撲簌簌掀起,猝不及防撞進了一雙幽深的眼眸裏。
那眼神濃烈滾燙,專注狂熱,燙得他渾身顫抖差點忍不住落淚。
“我在注視着你,姜意。”薄衍說,“不論從前現在還是未來,用眼睛,用心髒,用我醜陋但是愛你的靈魂,我會一直注視着你。”
你是被看見的,你是被注視着的。
你是被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