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辰禮
沈珏用完了粗茶淡飯,前院的喧鬧沸騰将将有散去的作勢。
陶嬷嬷端來沒人要的飯菜後,就去前院看看能不能讨點賞頭,碧雲卻打算守在沈珏身邊服侍。
沈珏坐在凳上恢複體力,“我又不是三兩歲的孩童,哪需要你一步不離的守着?快去廚房吃點東西。”
碧雲摸一把扁平的肚子,她也覺得餓了,再晚去留給下人的晚飯怕是要吃完,“那娘子先休息,等奴回來伺候你。”
沈珏點點頭,待碧雲走後,伴随前院不時傳來的熱鬧聲響,粗陋的後罩房顯得空曠。
她的母親是衛國公府老太太的旁支女兒,父親官職不大,論身份還是衛國公的表小姐,斷不會住這樣的屋子。
一開始進府,她也不是住在這兒的,而是住在老太太的歸燕堂。
與以往寄人籬下的姑娘一樣,她小心翼翼地做事,也将衛國公府的點滴恩德記在心裏,時刻想着該怎麽報恩。
老太太喜秋菊,因此府中栽有精貴的秋菊品種,需耐心細致地照料。沈珏照料的菊開得最盛最豔,因着培植花草講究氣候環境,謝璨便從中作梗讓沈珏搬到适宜秋菊栽種的後罩房。
後罩房偏僻,布置家具都不齊全,謝璨答應改造一番,定不輸沈珏在歸燕堂住的閨房。
可等沈珏搬來後,謝璨說好的改造過去了五年也見不着影。
謝璨他是故意的,沈珏一直都知。
他性子恣意,愛捉弄人。
當年衛國公壽宴,她正值七歲垂髫,與遠房年齡相仿的小輩們玩耍時被謝璨看中。
他生得唇紅齒白,笑起來眼角的淚痣讓人徒生親近,“沈妹妹可願随我在府裏一同長大?”
這一句恰好被尋她的母親聽見,沈珏的父母與衛國公夫婦一合計,便打算把沈珏送進衛國公府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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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教養,其實是看中謝璨喜歡,送上去做童養媳。
沈珏父母不過是謝氏族譜裏最靠邊的一族,當即喜不自勝地答應。
由此,七歲懵懵懂懂的沈珏入了衛國公府的高門深宅。
憶起過往,沈珏眼睫低垂辨不清是喜是悲。
若細細算來,其實悲喜皆有。衛國公府賜予她的錦衣玉食、言行教導是她這輩子都無法觸及的。
對于謝璨,面對那樣一個形貌昳麗、金尊玉貴的少年郎,懵懂天真的她怎會沒有半點喜歡?因為喜歡和感恩,她屢次容忍他用在自己身上的捉弄把戲。
身邊的人念咒般不停告訴她,“等你及笄是要嫁給璨哥兒的,忍一忍吧。”
那個時候的她對男女之情尚不開竅,更別說婚姻嫁娶了。
她只知道謝璨身子骨弱,耗費了衛國公的諸多心血才健康長大,她就讓一讓他又有何妨?
全然忘記謝璨比她大了六歲,已非不辨善惡的年紀。
沈珏認為自己會平平安安地長大,即使有再多磋磨,她還是會循規蹈矩地嫁給謝璨,她不求他能恭而有禮,只求兩日婚後相安無事,共孝尊長。
然而,她的美夢終究是碎了。
噩夢裏謝璨那句“死便死了”在腦海裏生根發芽,沈珏醒悟過來,原來他從不曾将自己放在心上,只當做一個玩物,玩膩便随手丢棄。
歇息半晌後,沈珏磨了墨,攤開潔白的紙張,準備給家裏寫封信。
她要回家,一刻也不想等。
沈珏提筆還未寫上撇捺,門扉被人踹開,整個屋子都随之一陣搖晃。
手腕顫抖,濃墨滴在宣紙上,沈珏擡眼看去,颀長的身影撞入眼簾,心口猛然一窒。
果真是他。
謝璨唇角噙着令沈珏發毛的笑,每當他露出這般笑容時,就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顫抖的嗓音綿綿軟軟,嬌顫似莺啭,“二,二少爺……”
謝璨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手掌支在桌面上,歪着腦袋看,“在寫信?”
“嗯……”聲若蚊吟,沈珏慶幸她還沒有寫下一字,否則被謝璨看見不知他還會拿什麽辦法來折磨自己。
生了一身雪膚花貌的小娘子坐在桌前,烏發低挽着攏在肩上,臉色不算太好,還帶着大病初愈的蒼白病态,似輕煙一般荏弱,說話的氣大一些就能吹散。
謝璨一把握住她提筆的手腕,仿佛這樣她就不會消散于眼前。
俯身低首,少年獨有的炙熱氣息混合着醇厚的酒香撲面而來。
“珏兒,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辰,你就沒有生辰禮要送我麽?”
原來是來向她讨生辰禮的,可謝璨是府中嫡次子,謝世子遠在邊關,他在府裏就是衛國公的心頭寶,呼風喚雨,能缺什麽?
墨筆滾落宣紙,泅開一大片墨漬,沈珏連看一眼都不敢去看,低低埋着腦袋,顫巍巍地說:“二少爺不缺金銀珠玉,珏兒送無可送……”
她渾身上下所有的家當都在這兒鄙陋的房間,就連屋外名貴精致的秋菊都不是她的,她能拿出什麽賀禮來?
謝璨思了思道:“上次去香雲樓的時候,林家那小子收到了玉花街娘子的荷包,珏兒我也想要,你繡荷包送我。”
荷包,自古女子送給男子的定情信物。謝璨不愛讀書,不識筆墨,她只當他是看到別人有,自己也想有。
于是,沈珏乖乖答應,“好……”
謝璨:“要一百個。”
沈珏驀地擡眼看他,清澈的眼眸登時被一層水霧遮蒙,咬着下唇嗫嚅道:“二少爺……”
“說好了一百個,一個都不能少。”
沈珏快哭了,可她知曉若是妄想與謝璨讨價還價,只會換來他更激烈的報複。
不情不願地點頭應下,可眼角的淚珠滾落,在細膩如瓷的面頰留下水痕。
謝璨喝了點酒,頭腦正暈乎乎的,看事物也不甚清晰,唯獨在淚珠劃過臉頰時變得無比清楚。
灼灼目光晦暗下來,跟随淚珠滑落的痕跡,從尖尖小小的下巴滴落,目光卻順勢往下,滑過她粉香玉膩的脖頸,往淺淺的衣襟裏探去。
近在咫尺的距離,迫得沈珏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在倒立,無不關注他的一颦一動,此時此刻他的眼裏翻湧着沈珏看不懂的情緒。
“就這麽愛哭。”
冰涼的手如蛇纏貼上沈珏的側臉,指尖沿着她的眉骨、鼻梁、唇峰輕輕下滑,盤桓在她的鎖骨窩。
這又是他折磨自己的新把式?
直至那只手作勢要往衣襟裏滑去,沈珏驚得連忙捉住——
“二少爺!”
尖嫩的女聲,卻不是沈珏發出的。
謝璨轉頭,情緒翻湧的眼底混合着醉意濃稠得可怕。後罩房的屋門大開,透過茂盛花草還能見到前院的人影綽綽。
他松開了鉗制沈珏的手,略一起身眼前便發黑,酒意上頭了,想再做些什麽怕也是不能。
随着謝璨甩袖離去,跪在門邊瑟瑟發抖的碧雲才軟着面條似的雙腿膝行過來。
碧雲用過晚飯回到後罩房,不想竟看到門扉洞開,一個穿着緋紅滾金絲流雲袍的身影正握住姑娘的腕子,不用想就知曉是二少爺又來欺負姑娘了。
握住沈珏的手,竟是冰冷得沒有一點兒溫度,“姑娘您有沒有事?”
“我……我無事,沒事的……”沈珏嗓音柔和,不知是在寬慰碧雲還是在安慰自己。
桌上的一沓宣紙已經被墨水浸濕,如同歸家的路像是被黑暗侵蝕,沈珏垂淚,啞着嗓子對碧雲說:“快去把針線找來,再先庫房要點綢鍛,要多一些,能要來多少就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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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點燃昏黃的燭火,火焰在漏風的屋子裏搖搖曳曳,沈珏不得不就着晃動的燭火調整刺繡的角度。
兩天前謝璨闖入她的屋子讨要一百個荷包做生辰禮,沈珏不敢怠慢,生怕他等不及再次上門折辱自己。
這段時間裏她連用飯的時間都一再壓縮,若非幹渴得不行,就絕不飲一滴水,更別說寫家書寄回去了。
“小姐,碧雲來幫你繡吧。”
沈珏削蔥般的指頭都是密密麻麻針|刺的小洞,她繡得又累又餓,數不清多少次紮到自己。
碧雲看不過去,二少爺讓小姐繡一百個荷包不就是把小姐往死裏整嗎?繡完後這雙手還要不要了?
沈珏身形輕晃,揚起的笑蒼白而脆弱,“不用了,我自己繡就好,被二……二少爺知曉,不知他又會怎麽對付我。”
垂下腦袋的碧雲偷偷揩了下眼角的濕潤。
“碧雲想幫我就把燭光撥亮些吧。”
碧雲撥弄了一下燈芯,卻越撥越暗,她無比愧疚,“燈油沒了,只能明日天亮找管事去要……”
沈珏深吸一口氣,安慰她,“沒事的”。
沒有燈火,她便就着月色在庭院裏繡,嬌小單薄的身形披着外衫,松松垮垮的,弱不勝衣。她眼皮沉重,手上的活計卻不敢停。
近乎不眠不休,花費了五日,趕在謝璨不耐的最後期限,沈珏才将一百個荷包繡完。
蕭疏秋日,衛國公府內栽種奇花異草,一簇白一簇紅,争奇鬥豔,煞是好看。
沿着抄手游廊行走,西側是嶙峋假山,東側則是引山泉水澆灌的碧波池,池中央築造一座八角小亭,臨水照影,可堪美景。
亭子裏謝璨執着小金匙給精心飼養的赤腹鷹喂肉,鷹喙尖利似刀尖,沈珏一看就怵得心慌。
她畏畏縮縮地行了一禮,将手捧的小箱籠遞上桌,謝璨身邊的長随接過打開,裏面是一只只玲珑小巧的刺繡荷包。
喂完最後一塊生肉,謝璨随意拿起一只荷包,針腳細密又整齊,可見刺繡之人的用心程度。
但……
指腹在蘭草的繡樣上摩挲,青綠的蘭草染了一點暗紅,分明是鮮血幹涸的痕跡。
謝璨打翻了整個箱籠,剩下的荷包如下餃子般墜入池水,“繡成這樣也好意思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