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杏花酥

謝瀾信手?将家法扔給仆人, 掏出回字紋鑲邊的帕子擦淨雙手?。

一衆人大氣也不敢出,衛國公看向謝瀾的眼神複雜。

“父親,兒先告退。”謝瀾颔首以示衛國公, 不管他是否同意,兀自?負手?離去。

手?帕飄落在?殷紅的磚面,血如細泉從長凳的凳腳緩緩淌過,謝冰駭得倒退數步, 若非常姨娘相扶, 她?早就摔倒。

暈死的謝璨如一灘爛泥被長随擡回聽雪院。

“散了吧。”衛國公嘆一聲, 率先離去。

獨留後院尚未回神的家眷子女, 呆愣愣地盯着?那染血的長凳。

衛國公府素來最受寵的謝二公子被家法伺候, 下場凄慘萬分,衛國公府的天要變了。

而變天的緣由竟是以往那個毫不起?眼的沈表姑娘。

臨水小築。

謝瀾換了一身潔淨的燕居服, 殘餘的血腥氣散去不少?, 他來到臨水小築外叩響屋門。

碧雲迎他進來,“姑娘正在?處理傷口, 請世子稍等片刻。”

透過七折蝶繞百花雲母屏風,依稀見着?那影影綽綽的嬌小身影, 跟柳枝一樣?瘦削。

她?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

謝瀾微壓眉梢, 正欲詢問碧雲沈珏的飲食狀況。

“啊,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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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後, 小姑娘縮回了腳,像個抱作一團保護自?己?的軟甲刺猬。

府醫汗如雨下也不敢去擦, 苦口婆心道:“表小姐忍一忍, 還?有一塊兒瓷片紮得深, 必須要取出來。”

“可不可以不取……”沈珏眼中噙淚,太?疼了, 用烈酒澆過的銀夾伸進傷口夾出碎片,有的不容易找到還?需左右試探,她?是活生生嬌滴滴的姑娘,不是毫無感覺的木頭人。

忽而,一個人影繞過屏風來到裏間。

府醫見之彎腰行禮,謝瀾二話不說取過他手?裏的器具,蹲下身。

沈珏縮回去的腳踝被他擒住,“世子……”要給她?取瓷片嗎?

一句話并未說完,沈珏足底一痛,她?“唔”一聲,淚珠霎時滾落。

她?想縮回,奈何謝瀾的手?如一對桎梏,牢牢掌控着?她?。

須臾,一塊兒拇指大的碎瓷片被取出。

沈珏痛得心口直抽,正當她?以為這項折磨快要結束時,謝瀾揭開旁邊的金瘡藥,灑在?她?的傷處。

如果說方才的痛是猛地一下宛若雷劈,現在?就像是鈍刀子割肉,藥粉停留在?傷口,疼痛像線一樣?被拉長。

未幾,謝瀾為她?纏上?一圈圈白色的繃帶,動作行雲流水,包紮不緊不松。

“好了。”

簡短的兩字落下,宣告沈珏刑罰的結束。

當真是上?刑一般痛苦,短短片刻,她?的前襟與衣領已經被濡濕,有汗亦有淚。

謝瀾在?她?身邊坐下,讓她?倚靠着?自?己?,輕笑道:“知道疼了?”

沈珏本來就滿腹委屈,被他這樣?一說,不由怨怼道:“我受了委屈你還?說我。”

小鳥依人般貼近他的胸懷,兩人的姿勢盡顯親昵。

有眼見的碧雲領着?府醫出去,并帶好門扉,把空間留給二人。

謝瀾化指為梳,為她?梳理烏發,“那你呢?之前又是怎麽答應我的?說不會再輕生,可轉眼你就食言,沈珏你真是長大了,跳樓都學會了。”

“我,我并不想……”沈珏試圖解釋,但是事實?勝于雄辯,她?頹唐道,“自?古多少?女子為了清白,寧死不屈,我如何能?讓她?們輕易羞辱我。”

謝瀾摟緊她?,“沒有什麽比你的生命重要,珏兒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再也不會了。”

屋門被敲響,謝瀾的長随停雲在?屋外道:“世子,東西買來了。”

得到謝瀾同意,他推門入內,東西放在?八仙桌上?,眼睛都不敢亂瞟,複又退出屋子。

謝瀾輕松公主抱起?沈珏,帶她?來到外室的美人榻。

他端來一只纏枝寶相花紅木食盒,道:“揭開看看。”

沈珏狐疑地打開盒蓋,裏面靜靜地碼放杏花果子,白色帶了點粉,做成盛開的花瓣樣?,花蕊點一粒山楂做的紅珠。

“是雲州的杏花酥。”沈珏眸光熠熠,幼時尚未入府的快樂記憶被勾起?。

她?最喜歡騎在?爹爹的肩膀上?,摘下草木棒子最頂端的糖葫蘆,吃得小嘴黏糊糊的,仍是不滿足,又去西街口的劉記果子鋪買一盒杏花酥。

彼時,爹爹還?只是雲州管轄下一個小小的縣丞,允弟還?沒有出生,她?被父母全心全意的愛意澆灌長大。

“嘗嘗。”

在?謝瀾的催促下,她?撚起?一塊送進口中,果子松軟香濃、甜而不膩,唇齒間泛出淡淡的杏花香,配合花蕊的山楂紅珠,酸甜可口。

沈珏吸了吸鼻子,有多久沒嘗到這個味道了。

仿佛回到雲州,回到家,回到垂髫之際,俯在?爹娘的膝上?。

沈珏吃完一塊後才發覺食盒分兩層,上?面一層是杏花酥,底下是一盞炭火小爐,保存果子的溫度。

雲州與京城相距不遠,但乘上?快馬亦要一晝夜才能?抵達。

果子的分量雖輕,但情意卻格外厚重。

“謝謝世子。”沈珏感動,撚起?一塊果子送到他唇邊,“世子也嘗嘗。”

謝瀾唇角彎了彎,就着?她?的姿勢咬下一口,薄唇擦過手?指,兩人俱是一愣。

沈珏窘迫,一時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眼見面前的娘子雪腮泅開緋色,謝瀾覺得舌尖的果子甜如蜜,心間都是甜絲絲的。

沈珏反應過來,弱弱縮回手?,驀然被他捉住,“一個都不讓我吃麽?”

“怎,怎會,世子請吃。”

謝瀾咬下剩餘的果子,細細咀嚼品味。

削蔥指間被納入溫暖,指腹碰到一個柔軟的地方,一剎那的觸覺,沈珏卻敏銳感受到。

她?讷讷地收回手?,撚起?果子的食指半點糕屑也無。

兩人幾乎分食完一盒杏花酥,大都是謝瀾看着?,沈珏在?吃。

對于家鄉的味道她?也不拒絕,待吃完了還?覺得不過瘾,小腹都微微突出。

沈珏撫過小肚,想将凸起?的部位撫平一般。

謝世子會不會覺得她?太?能?吃了,其實?她?吃得不多,很好養活的……

謝瀾卻心中懊惱,早知道讓停雲多買幾盒,她?這麽瘦合該多吃些。

金烏轉動,被窗棂镌刻過的陽光斜移,傾灑在?沈珏身上?,雲鬓暈出光,眼瞳變作琥珀色。

屋外霞光绮麗,似九天玄女歸家時漾起?的絢麗裙裾。

吃飽喝足安下心的沈珏漸漸生出是倦意。

謝瀾抱她?回玳瑁床,繡帳從金色帳鈎水一般滑落。

他為她?掖好被子,俯身在?沈珏雙眸瞠圓的表情下,額頭相貼。

溫度不燙。

患者受傷後,往往輕易會感到困倦,繼而發起?高熱。

兩人的唇瓣相距咫尺,氣息彼此交換,沈珏幾乎能?根根數清他纖密的眼睫。

短短一剎卻又那麽長,沈珏胸口微窒,他已抽身離開,容顏清俊溫和,“好好休息。”

“嗯。”沈珏聽話地閉上?眼。

冷梅香漸遠,沈珏睜開一縫,偏首,玉長的玄色背影深深映入眸,印入心。

楠木門扉極輕極輕地關了又開,幾乎聽不見任何響動。

在?屋外守候的停雲以氣聲道:“禀世子,醉韻樓的老?|鸨和四個嬷嬷在?牢裏都招了。”

謝瀾往外走,走到庭院時才回應:“各打十大板,老?|鸨二十大板。”

“是。”跟随世子回到清梧苑,停雲好幾次欲言又止。

“有話便說。”

“奴是覺得愧對世子,本來世子将進出天狼營的手?令交給奴,奴可以第一時間将府裏的緊急情況告知,但奴去雲州買杏花酥,一時疏忽,忘記與青棠交接。”

停雲想起?來更是後怕,要是青棠沒有碰到鄧唯将軍,世子必然會更晚收到消息,不會恰恰好接住表小姐,而表小姐怕是九死一生……

他已然做好受到處罰的準備,惴惴不安地等待謝瀾的宣判——

“自?行去刑堂領五臀杖。”

停雲長舒一口氣,還?好不是将他趕出清梧苑,“謝世子。”

“領罰後,去天狼營抽調兩名擅長隐匿的士兵,暗中守住臨水小築,一有狀況立刻傳于我。以後,今日的事不能?再犯。”

“是。”

停雲離開後,謝瀾取出藥箱,箱子裏常備治療跌打創傷的藥。

屋門未關,端來熱水的青棠尚在?門外就見到謝世子的動作,她?踏入門,“讓奴給世子上?藥吧。”

謝瀾淡睨她?一眼,雙手?被白布包裹,特殊的包紮方式吸引他的注意,啓唇卻是拒絕道:“不必。”

青棠只好将水盆放下,關門走出。

他的傷并不重,接住沈珏時手?臂有輕微的骨裂,所幸他們的下落之勢被街邊小販的篷布所緩,否則就不是骨裂那麽簡單。

熟練地上?藥包紮後,謝瀾并沒有管臉頰被碎木劃破的傷口,只消将血跡抹去,傷口便難以見到,亦不會留疤。

戌時,金烏西墜,天地昏暗。

鄧唯匆匆而來,他收到大将軍急诏,從天狼營趕回清梧苑。

在?門邊見到綽約的青棠,他示以爽朗的笑,“你手?傷如何了?還?痛不痛?”

青棠将雙手?背過身後,連連搖首:“不疼了,多謝鄧将軍關心。”

鄧唯:“是不是該換藥了?要不待會我見過大将軍再幫你換藥?”

一慣從容大方的青棠局促起?來,“不,不用。”

“那明?日你需要換藥記得找我。”鄧唯還?想與她?搭話,就聽屋內傳來謝瀾的聲音——

“進來。”

鄧唯撇撇嘴,推門而入。

半晌,青棠聽見屋子裏響起?鄧唯驚訝的話,“不是吧,還?要去雲州?”

本來,謝瀾打算徐徐圖之,但如今發生這種事,雖然他已經打得謝璨暫時下不了床,找不了珏兒的麻煩,但一勞永逸的方法還?是要想辦法退婚。

子夜,衛國公府側門。

收拾好一切準備上?馬的鄧唯不情不願地對青棠道:“美人兒,等我回來給你換藥。”

一句話逗弄得青棠紅了臉。

打馬經過的謝瀾人狠話不多,一抽鄧唯的駿馬,馬兒受驚,差點将還?未坐穩的鄧唯颠下去。

穩穩匍匐在?馬鞍上?的鄧唯,“将軍,您不至于吧。”

他鄧唯不過就是對青棠娘子頗有好感,獻獻殷勤罷了,至于針對他麽?

鄧唯憋屈,他為了大将軍的未來幸福努力?,就連自?己?的歸宿都還?沒着?落呢。

烏雲遮住半輪月,若月宮美人的猶抱琵琶半遮面。

青棠站在?側門外,目送兩人的背影,露在?白布外面的手?撫摸上?掌心的繃帶結。

**

聽雪院。

謝璨是被疼醒的。

蘇醒時,他趴在?床上?,府醫扒拉下他的亵褲與衣裳,正在?為他上?藥。

恥辱與劇痛交織,謝璨雙目赤紅,咬着?錦被嗚咽呻|吟。

他恨不得一腳踹開毛手?毛腳的府醫,怎奈別說動腿,就連動動腳趾頭也是扯着?腰臀發疼。

上?藥猶如上?刑,一番折騰後,謝璨身下的雪綢床單濡濕得能?擰出水。

将昏未昏時,聽到長随的禀報。

“公子,表小姐來慰問,正在?外面等候。”

是沈珏來看望他了!

謝璨疼得七葷八素,半邊臉也被因沈珏被謝瀾掴腫,雖然他對沈珏有怨,但不得不承認知曉他在?她?的心底還?留有位置時,仍然喜不自?勝。

“快叫她?進來。”

長随立刻将她?迎進來,女子衣裙上?的環佩叮當,如聞泠泠清泉,她?眉心點菡萏花钿,一看就是精心裝扮過。

然而謝璨一見到她?,驟然将手?邊的藥碗掀翻,“誰讓你進來的,滾!”

黑褐色的濃稠藥汁灑落在?周瑤的裙裾,周瑤神色微變,但一聽見謝璨的話,她?臉上?的血色正迅速褪去。

“公子,她?是周表小姐啊。”長随忙不疊安撫。

“府裏只有沈珏一個表小姐,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插一腳了?滾!”

周瑤更是雙腿發軟,站都站不住。

長随尴尬極了,這才知曉謝二公子将周瑤當做沈珏。

在?長随勸将之前,周瑤率先把藥瓶放在?桌案邊,莞爾道:“這是上?好的藥,對傷口愈合極好,望二少?爺保重身體。”

不待謝璨有何反應,她?矮身福禮,做足大家閨秀的做派,方轉身離開。

離去的周瑤走在?靜谧的小徑,孤月當空,前路迷惘,心底一個名字翻來覆去,沈珏……

她?忽而笑了笑,似諷似蔑。

**

沈珏在?臨水小築安心養傷,除了每日換藥有些折磨人外,其餘時間她?都能?忍耐。

七月流火,暑氣漸消弭。

垂柳、池塘、凫鴨、葡萄架。

美人榻被碧雲差人搬在?院中的玉蘭樹下,清晨陽光尚未刺眼,沈珏半倚在?上?邊看着?閑書雜記,透透氣。

第二天她?還?分外憂心,叫碧雲去外邊探查是否有流言蜚語四起?。

碧雲也很快帶回來消息,“姑娘別怕,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天的事情雖然傳播出去,但大家都在?聲讨二少?爺的不是,說他逼良為娼、倚勢欺人。”

沈珏也不知謝世子是否有插手?平息,竟無一人去探讨那日墜樓女子的身份,無論如何,沈珏終究放下心。

又一本雜記翻到末頁,沈珏還?沉溺在?書卷中久久未能?回神。

書卷裏描寫了北方的景色。

孤雁、羌笛、戈壁、風滾草……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沈珏對北方生出向往,到底是什麽樣?的景致能?磨砺出謝世子那般淵渟岳峙的人。

正遐思着?,臨水小築有客來訪,是柳氏身邊的嬷嬷。

“姑娘,與我們去一趟澧蘭堂吧。”

澧蘭堂。

袅袅沉水香萦繞着?松鶴延年挂畫,前後左右或坐或站衛國公府後院的所有家眷,只一把圓凳擱在?中間,沈珏坐在?上?面。

這副場景她?并不陌生,不久前才經歷過。

她?能?想到,如果不是足底有傷,他們絕不會讓她?坐下。

門扉砰然關閉,一個風韻猶存的婦女前來,沈珏一見到她?,鹿眸裏是毫不掩飾的驚懼。

柳氏轉着?小指的琺琅金驅,“你确定?了,就是她??”

醉韻樓老?|鸨捂着?腰臀,掃一眼沈珏,回話道:“就是她?,奴不會記錯。”

柳氏一拍方桌,茶盅裏的君山銀針溢灑,“好你個沈珏,竟做出如此穢亂之事。”

沈珏幾乎坐不住,她?們果然知曉了。

她?将腦袋垂得極低極低,不敢看上?首的老?太?君。

老?太?君惋惜搖首,“到底是我沒有教好你,珏兒,你說那奪了你清白的男子到底是誰?”

沈珏鼻尖酸澀,心髒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緊,強迫停止跳動,眼睫一霎,淚珠便簌簌落下,她?抽噎道:“是……”

緊閉的朱漆镂空雕花門被踹開,緊跟着?響起?熟悉冷冽的嗓音,“是孫兒謝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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