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康晉二年,臘月初二,小雪。

本該是平淡無波的一日,但因着碧落閣的那位冰山美人出了意外,整個後宮都在暗地裏打探消息。

新帝登基兩載,後宮不豐,統共也才十來位嫔妃。

而碧落閣的衛美人,則更是身份特殊,乃前朝鎮國大将軍的嫡女,是被新帝強取豪奪,用衛家阖族性命逼迫,才将她強行納入後宮的。

冰山美人,顧名思義,入宮之後冷若寒霜,與後宮嫔妃疏離漠視,對新帝更是從未展露笑意,像一朵被人強行采摘下來的高嶺之花,又被困于宮闱金絲籠裏。

那采花之人,便是新帝。

其實,衛令儀入宮之前,早就有婚約在身,她與那未婚夫乃青梅竹馬、郎才女貌,若非皇朝更疊,舊朝大勢已去,衛令儀也不會落入新帝之手。

幾乎是被新帝“禁”在碧落閣的衛美人,竟然被人在後宮偷襲,昏迷醒來後更是認不得任何人,就連自己身邊的親近仆從也認不出了,好端端一個将門之女,成了個癡傻呆兒。

這件事就像是有人在冰封的湖面扔了一塊燒紅的炭,瞬間炸開來,引起不小的轟動。

淑妃的鳳儀宮,華燈初上,夜幕悄無聲來臨。

內殿燒了地龍,熏開了半室臘梅,滿室馥郁馨香。

淑妃倚靠着貴妃軟塌,由宮婢跪在腳下給她輕輕捶腿,她自己則手中端着七翠羹,有一勺沒一勺的吃着,丹鳳眼微眯,“碧落閣那位竟然癡傻了?她可是皇上強行納入宮的香馍馍啊,聽說一直對皇上避而不見,拒絕侍寝,便是這般恃寵而驕,也不曾惹怒皇上,到底是誰敢傷了她?”

自言了一句,淑妃紅唇微揚,歡喜一笑,“當真有趣啊。她衛令儀是前朝重臣之女,身份本就不幹不淨,本宮還以為皇上有多寵她呢,這般一癡傻,遲早打入冷宮。”

衛令儀被強納入宮三個月了。

新帝對她的态度,讓整個後宮誠惶誠恐。

要知道,眼下的後宮嫔妃皆是新帝登基之時,由皇太後親自物色、冊封。這兩年以來,後宮不曾進過新人,也無人得到過晉升。

心腹宮婢瑞芳壓低了聲音,說道:“娘娘,奴才聽太醫院那邊的消息說,衛美人是傷了後腦勺,腦子裏積壓了瘀血,人雖是從昏睡中醒來了,但眼下與癡傻無異,日後能不能康複只能看造化了。”

淑妃嗤笑一聲。

什麽鎮國大将軍之女?!

便是如何才色雙絕、名揚天下,但也是前朝餘孽。

新帝何許人也,這大半的江山皆是他打下來的,又豈會當真留戀前朝重臣之女?而且還只是個四品美人的位份。旁人或許不知,但淑妃卻是清楚,新帝将衛令儀困在後宮,是為了引魚上鈎。

現下,人都癡傻了,還能剩下多少利用價值?日後抓住了前朝餘孽,衛令儀只會被新帝棄如敝履。

淑妃嬌笑了幾聲,聲音如銀鈴般悅耳,“本宮就靜等看好戲吧,良妃她們必定會落井下石,屆時本宮就坐收漁翁之利。”

瑞芳立刻附和,“還是娘娘睿智啊。”

碧落閣,滿室燈火,将數盆三色堇籠在一片暖光之中,姹紫嫣紅。

湯藥氣味彌漫,此刻,一墨發及腰,額前留海淩亂的妙齡女子,正惡狠狠的瞪着素衣和錦瑟。她赤着雙足,圓潤小巧的指尖縮了縮,雪色禪衣敞開稍許,露出了裏面碧色系帶的兜衣,還可隐約看見上面蝶戀花紋的蜀繡。

碧色系帶勒緊了脖頸,襯出那一片雪膩如瓷的肌膚。

原本英氣飒爽的将門之女,不成想會變成了這副癡呆模樣。她眼神呆滞,但明顯在愠怒,唇邊挂着口水,自蘇醒過來之後,便不曾說過一個字。

素衣紅着眼眶,重新叫人端來了一碗湯藥,哄道:“小姐呀,您倒是喝藥吧,算是奴婢求您了。”

錦瑟同樣倍感傷懷,她家小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十四歲那年就設計将新帝的兵馬困于山谷。

可如今……

錦瑟擦了淚,勸說素衣,“禦醫說小姐是癡傻了,你我這般喂藥,怕不是辦法,小姐已不認得咱們,方才又嘗到了苦味,自是不會願意喝。”

素衣哽咽,“那可如何是好?”

後宮本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小姐又和新帝有宿仇,這般癡傻如何才能保命?

錦瑟從素衣手裏接過湯藥,蹲着身子小心翼翼一步步挪向衛令儀,“小姐聽話,這藥是甜的,小姐一口喝下,奴婢就給小姐去拿糖吃,可好?”

衛令儀一雙大眼水汪汪的,褪去了精明之色,取而代之是孩童的純澈和懵懂,她好像知道何為“糖”,在錦瑟端來湯藥時,當真沒有避讓,可就在湯藥碰觸唇瓣的剎那間,那苦澀之味讓她像雀兒一樣立刻有了反抗,伸出雙手推開了錦瑟。

哐當一聲。

又打翻一碗湯藥。

這一下,衛令儀瞪着錦瑟和素衣的眼神更是兇悍,像脾氣上頭的奶貓兒,奶兇奶兇。

“小姐!”素衣哭着喊道。

這時,一男子低沉的嗓音在內殿響起,“來人,再端一碗湯藥過來。”

素衣和錦瑟吓了一跳,一回頭就見帝王不知幾時已經來到了內殿。

帝王曾是戰神般的存在。

年紀輕輕就跟随其父南征北戰,前朝□□、民不聊生,新帝十三歲上戰場,弱冠之前即經歷大大小小戰役數次。

唯一一次差一點敗仗,還是和衛令儀交鋒的那次。

不過,最後還是被帝王絕地翻盤了。

素衣和錦瑟對視了一眼,自是畏懼帝王,生怕帝王一個不高興就要了小姐的命。每一次帝王過來,都會屏退所有人,無人知道帝王與衛令儀私底下談了些什麽。

有一次帝王醉酒,不知怎的還傷了衛令儀,等到帝王離開之後,衛令儀脖頸上留下了清晰的五指印痕,發髻也是淩亂的。

很快,宮人又端了一碗湯藥過來,封璟接過參湯,目光凝視着蹲趴在紅木地板上的衛令儀,卻對在場宮婢低喝,“都給朕出去,無召不得入內。”

素衣和錦瑟惶恐極了,可眼下也無其他法子,鎮國大将軍府至今還沒有覆滅,便是因着帝王還顧及最後一絲絲情分。

“出去!”封璟再一次低喝。

帝王嗓音如驚雷乍現,不怒自威。

這下,素衣和錦瑟再不敢猶豫,錦瑟在合上門扇時,往裏看了一眼,便見帝王在自家小姐面前緩緩蹲下了身子。

門扉徹底合上。

素衣和錦瑟在殿外廊下焦灼等待。

小雪零落,浮光打在上面,像絲絲飄零的棉絮,完全聽從命運牽制。

這廂,衛令儀許是覺得跪趴的姿勢有些累了,她身子往後縮了縮,一雙玉足一點點的挪動,下一刻卻被封璟握住了一只腳踝,制止了她繼續逃離。

封璟二十有三了,早已歷練成精,那雙細長幽深的鳳眸透着無盡的審視和打量,嗓音低低沉沉,“朕的衛美人,你當真不喝藥?”

衛令儀眨眨眼,只覺得面前的男子生得十分漂亮,她歪着腦袋,原本徒升一絲絲好感,可一看到他手中端着的湯藥,仿佛知道他也不是個好人。

衛令儀搖搖頭,淩亂的留海一晃一晃的,很是防備的瞪着封璟。

封璟打量着她,似要将她整個人看穿了似的,忽然一聲輕笑,“真不喝?還是要讓朕喂你?”

衛令儀縮着脖子,敵不動我不動,一雙眼睛瞪出了淚花。

封璟已見過禦醫,今日是由數名禦醫共同診斷,皆判定了衛令儀失了智,況且她的後腦勺被人重傷,重重跡象更不似作僞。

見女子毫不動容,封璟掌下用力,拉動衛令儀腳踝的同時,将她拽到自己跟前,這便松開了手,改成捏住了她的下巴,稍一用力迫使她張開嘴,下一刻,封璟端着湯藥遞到了衛令儀的朱唇邊,直接強行喂藥。

衛令儀已經嘗過這苦澀的滋味,哪裏肯就範?

湯藥雖是灌進了嘴,那還沒等到她吞下,就被一口噴了出來,正好噴在了封璟臉上,藥漬順着他俊挺的面容輪廓往下滑,一滴滴沾濕了玄色帝王常服。

不知是什麽取悅了衛令儀,前一刻她還一臉怨恨,見封璟被噴了一臉藥汁,竟傻呵呵的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眼底的淚花都擠出來了。

她雙手合在一塊,拍着巴掌,動作神态像極了周歲之前的嬰孩。

咯咯咯的笑聲傳到了殿外,素衣和錦瑟不明其意。

封璟擡手抹了把臉,倒也沒有怒,但旋即他就捏住了衛令儀的下巴,再度迫使她張嘴,這一次封璟自己先含了湯藥,一低頭,準确無誤的對準了衛令儀張開的唇,将湯藥渡入之後,确保她吞咽下去,稍頓了頓,這才擡首。

封璟是個狠人,不會允許任何人反抗。

如此這般五六次之後,一碗湯藥見了底,封璟渡完最後一口湯藥之時,才徹底松開了對衛令儀的禁锢。

得了自由的衛令儀像受了極大的委屈,苦澀湯藥已下腹,又吐不出來,她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跪趴在帝王面前,哭得歇斯底裏。

昔日裏,那個揮軍平蠻夷的紅衣少女将軍,此刻,已然是個不講理的哭包。

“夠了!不準哭!”封璟低喝,又問道:“今日見你之人是誰?他可有給過你什麽東西?衛美人,朕在問你話?”

衛令儀被這一低喝,愣是卡殼了一下,翹挺小巧的鼻孔裏冒出一只小泡泡,随即就炸開了。

帝王與美人俱是一愣。

可才安靜一個呼吸,她又哭了起來,是毫無章法的孩童般的嚎啕大哭。

封璟放下空置的瓷碗,把衛令儀拉了起來,扣住了她的後腰,低頭威脅,“你再哭一聲試試?”

衛令儀哪裏懂?

下一陣哭聲又更是高亢。

這下,封璟又不知被什麽取悅,天生冷凝的眸忽然一彎,笑了笑,“你倒是中氣十足。”

帝王一言至此,就把人打橫抱起,送上了床榻,衛令儀一躺下就爬坐起來,随後一轉身就快速爬到床榻角落,動作十分麻利。

縮在角落之後,她才有了一絲絲安全感,這便抓起一只軟枕,朝着帝王砸了過去。

倒是個很會報複的。

封璟任由她胡鬧。

不愧是衛令儀,都這般癡傻了,還有十足的防備心,也甚是記仇。

封璟站在腳踏,一動也不動,一雙鳳眸緊緊鎖着角落的女子,小片刻過後,內殿浮香袅袅,逐漸沖淡了濃郁的湯藥味,小女子許是乏了,眼皮子時不時耷拉下來,不消片刻,就倒在榻上,蜷縮着身子,睡了過去。

許久,久到燭火微泯,封璟這才轉身離開。

待素衣和錦瑟入內殿時,就發現自家小姐縮在千工床角落,身上像是被人随意抛上了一條軟毯,微微隆起,像一只蘑菇,僅一張小臉露在外面,因着鼻子不通,正打着輕鼾。

皇宮地牢,處處透着死一般的沉寂,外面小雪紛落,活人行走在地牢之中,呼出的白氣瞬間凝結成水霧。

滴答、滴答……

是鮮血跌落在青石地面的聲音,仿佛在幽暗地牢形成了回音。

火把光微晃,封璟的影子投射在血漬斑駁的牆壁上,被挂在絞刑架上的男子睜開眼來,透過一條細縫看清了來人,他随即豁然睜眼,“逆、逆賊!”

封璟身側閹人怒斥,“大膽反賊!”随即,對侍衛使了眼色,暗示侍衛繼續抽打。

然而,封璟半分不怒,擡手制止了侍衛的動作,嗓音又清又冷,卻透着無盡威嚴,讓人忘卻他也才是個弱冠不久的年輕男子,鳳眸之中是足可泯滅萬古的狠絕,“自古成王敗寇,前朝早已腐朽不堪、君王昏庸,朕揮軍平天下乃天意,你的主人不過只是負隅頑抗,朕沒有趕盡殺絕,已是仁慈。”

絞刑架上的男子,便是今日偷襲衛令儀的刺客。

衛令儀原先是前朝統帥之一,又與前朝太子曾是未婚夫妻的關系,她知道太多的秘密。

一旦衛令儀徹底投誠了新帝,後果不堪設想。

封璟似是不欲多言,眼神示意。侍衛立刻走向男子,捏住男主下巴,喂了他一顆藥丸,男子被迫吞咽,才幾個呼吸,當即露出極致的痛苦之色,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充血。

真言丹,毫無疑問,是讓人說真話的藥丸,可也有巨大的反噬,一旦服用,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必定暴斃。

果真,男子很快就說出了他自己知道的幾名同夥。

被迫出賣同夥之後,男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仰面大笑,口齒之間皆是血漬,“哈哈哈,反賊!衛姑娘早就是我們太子的人,你搶來又能如何?衛姑娘絕不會背叛太子殿下!哈哈哈,嗯——”

男子忽然急火攻心,當場暴斃,一雙血眸如銅鈴般,死不瞑目。

須臾,地牢出現死一般的沉寂。

小張子暗暗腹诽:前朝餘孽當真歹毒啊,自己殺不了衛美人,就離間皇上與衛美人,想讓皇上親自動手。衛美人不過就是一介女流,入宮三個月以來,從未出賣過前朝餘孽,可這幫亡命徒當真不君子,還想借刀殺人。

封璟轉過身,眼神冷凝。

呵,雕蟲小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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