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張子站在一旁,眼觀鼻鼻關心,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站在衛令儀的角度,帝王是強取豪奪的那人。
若非帝王禦極,衛令儀是前朝太子的未婚妻,極有可能今後母儀天下。
換言之,衛令儀與帝王之間的恩恩怨怨着實太多,非三言兩語能說清,一直是處于對立的兩方。
眼下,衛美人都癡傻了,怎還會罵出“壞胚子”三個字呢?
莫不是對帝王仇恨太深?
以至于,縱使失了心智,她潛意識裏還記着?
癡傻了都知道帝王是壞胚子,那清醒之時豈不是将帝王咒罵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小張子又腦補了一場愛恨情仇,枭雄愛而不得,美人心中卻另有所屬。
真真是惆悵萬千,叫人好不嘆息。
此時,小張子一動未動,雙手摁着羊皮地圖,以免這地圖重新卷起來。而帝王則高高舉着籠子,垂眸一瞬也不瞬的凝視着面前美人。
衛令儀則眨眨眼,桃花眼幹淨潋滟,像極了天底下最奢貴剔透的寶石,她看了看羊皮卷,又看了看帝王手中高舉的兔子,仿佛在做取舍。
她又看了看帝王的神色,似乎發現了什麽,撇撇嘴,手指怯生生的指向了小張子,“他,壞胚子。”
小張子,“……”與他何幹?衛美人這是污蔑啊。
封璟意識到了小女子的意圖,薄涼的唇微不可見的抽了一下。
罵完他又後悔了,所以又幹脆說小張子才是壞胚子?
還真狡猾!
人雖癡傻,本性真是半點沒變。
為了一只兔子,倒是還學會了見機行事。
還真是表裏不一、貌是情非、陽奉陰違。
封璟沒打算輕易放過衛令儀,卻在這時,他聽見了咕嚕聲,小女子當着他的面揉了揉肚子,眼中水潤,可憐楚楚。
眼看着又要哭出來,卻只是撇撇嘴,悶悶不說話。
她眼巴巴的瞅着帝王。
“……”
封璟放下了手臂,将裝兔子的籠子遞給了衛令儀,低喝一聲,“擺膳。”
小張子又忍不住暗地裏嘀咕:皇上如此心軟,如何才能振夫綱?
衛令儀得了兔子,自是歡喜至極,看着封璟的眼神也不再奶兇奶兇,早膳有她愛喝的羊乳,她将兔籠子擱置在身側,趴在案桌小口吸溜描金瓷碗中的羊乳,像只奶貓兒一樣進食,粉色唇瓣上很快就沾染了一層乳白色的奶漬。
封璟看着她,眸色沉了又沉,只見美人唇瓣如粉色花蕊,層層疊疊綻放。
封璟伸出修長的手指,幫衛令儀擦拭了唇瓣上的羊乳,目光鎖着她的同時,手指遞到自己唇邊,也趁機嘗了嘗這羊乳的滋味。
衛令儀眨着懵懂無知的眼,以為帝王也饞了,不然幹嘛總是盯着自己,就連奶漬都不放過。她意識到了危機,很快就吸溜了一大半羊乳,見剩下的羊乳不多了,這才舍得遞到了封璟面前,還大方的笑了笑。
封璟看懂了她的意思。
這個癡兒,倒是很會裝大方。
帝王垂眸看着碗底殘存的羊乳,單手端起一飲而盡,他吃相素來儒雅,但唇邊難免會沾上些許奶漬。
衛令儀學着帝王方才的動作,也伸出手幫帝王擦了擦唇,随即也自己啃食幹淨手指頭。
封璟,“……”
她還真是有樣學樣。
可學得太快了。
會不會有朝一日也想起一切?
思及此,封璟眸色乍冷,眼底暮色沉沉。
去禦書房處理政務時,衛令儀也被他拴在了身邊,素來喜靜的帝王,竟然允許一個女子發髻上戴着銀鈴铛,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因着衛令儀,禦書房今日也特意多燒了幾個火爐,小張子讓宮婢去梅林折了一些新鮮的梅花,擱置在火爐旁,不消片刻便是滿殿梅花沁香。
衛令儀趴在羊皮地圖上,旁邊擺放着幾只描金小碟的糕點、栗子糖、牛乳片,衛令儀給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看着小張子尋來的小人書,她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出咯咯笑聲。
封璟坐在龍椅上,一擡眼就能瞥見龍案下面的女子,腳上的繡花鞋早就被她踢開,赤着腳丫子左右搖晃,看到精彩之處,還會蹬幾下。
封璟有片刻看得出神,又會想起當初的衛令儀,一直以為她是高山白雪、清冷無溫,是仙壇神女。倒不知,她也會像眼前這般鮮活。
是不是在慕容蘇面前,她也是如此……
封璟腦子裏忽然浮現無數男才女貌、有情人恩愛的畫面,他眸色一沉,忽然斂眸,不再多看衛令儀一眼,眼不見為淨。指尖的銀狼豪筆又捏重了幾分,下筆更重,字字鋒利。
許久,封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他再度擡眸時,那羊皮地圖上趴着的女子已然睡着了,兔籠子擺在她身側,她的一只手裏還抓着桂花糕,唇角沾了屑漬,面頰因為內殿的溫熱而被熏得通紅,乍一看還真帶有幾分嬰兒肥,看上去不過才十幾歲的光景。
誰又能想到,這區區一個小女子差一點就改變了皇朝更疊的進度。
封璟從龍椅上起身,走向了女子。就在蹲下身子打算将她抱起時,目光忽然被羊皮地圖上堆疊在一起的松子糖吸引了。
幾乎是驀然之間,封璟眸色一凜,再度仔仔細細看那一堆擺放整齊的松子糖。
旁人或許看不懂,但封璟當初為了勘測清楚白帝谷地形,曾親自帶人深入探查,若是沒猜錯,松子糖疊放之處,便是白帝谷的腹地所在,而松子糖最終所指的方位便極有可能是陷阱之地。
封璟薄涼的唇揚了揚,眸光瞬間變得柔和萬千,俯身在女子耳側,唇瓣再有一絲絲就要觸碰到衛令儀細嫩的耳珠了,封璟貪婪的嗅着美人體香,假裝至少在這一刻她是屬于自己的,“真是朕的好姑娘。”
封璟輕手輕腳抱起衛令儀,沒有将她送去禦書房後面的偏殿,反而直接擱置在了龍椅上,放開之時,封璟的指尖輕輕拭去了衛令儀唇角的屑漬,将她手中握着的桂花糕取了出來,用玄色龍袍衣擺擦了擦她手心的黏膩。
做完這一切,封璟才拿着羊皮地圖去了外殿。
傅青被宣見過來時,頗為震驚,看着帝王所指的地圖位置,他半信半疑,“皇上,這當真是衛美人所指?會不會有錯?”
封璟沒有言明衛令儀是具體如何指出了陷阱所在的位置,只眸光淡淡的瞥了傅青一眼,“她不會騙朕。”
傅青神色一怔。
用十分懷疑的目光看着帝王。
衛令儀當真會告知皇上真相?
封璟眸色一凜,很不喜傅青這個表情,“傅大人,你還不快去辦事?”
傅青欲言又止,拿着羊皮地圖就火速離開皇宮。他得以最快的速度聯系上北地那邊的救兵,眼下也顧不得地圖的真假,十萬兵馬的性命要緊。
不過,看帝王的神色,倒是十分自信。
景仁宮。
皇太後圍着炭火來回踱步。外面大雪初霁,倒是個豔陽天。
封璟禦極之後,近三載的光陰,一直風調雨順,就連雨水也仿佛都恰到好處。這讓皇太後更是不安。
總不能封璟是真正的紫微星降世!
她是決然不會信的。
一個低賤的庶女生出來的東西,又能矜貴到哪裏去?!
皇太後至今嫉恨庶妹奪了自己夫君的偏寵,撇開這一層關系不說,靖王和康王都是她的親生兒子,可如今都被“禁”在京都,皇太後很擔心有朝一日封璟會容不下她的兩個兒子。
眼下,前朝餘孽尚未徹底鏟除,等到天下大定那天,靖王與康王就危險了。
“皇帝已經将衛氏放在身邊幾日了,這到底是故意惹人耳目?還是對她呵護有加?”皇太後捉摸不透。
佩玉擰眉沉思,勸告皇太後,“太後,皇上打小心思深沉,帝心難測啊。不過,皇上并未處置鎮國大将軍府,這着實令人猜不透。衛家兵馬鎮守西南,皇上将衛氏困于宮中,又或許是為了拿捏衛大将軍呢。這天下誰人不知,衛氏是衛大将軍的心頭肉。”
鎮國大将軍衛蠻是武癡,也是一個情癡。
衛令儀的母親并非是世家貴女,而是嶺南的一介尋常采藥女,但生的花容月貌,性情溫柔。衛蠻一次大戰之中受了重傷,被采藥女所救,兩人一來二往互生情愫,結成一段佳話。衛蠻更是對嬌妻寵愛有加,在衛家祠堂發誓此生不納妾。
可惜好久不長,将軍夫人生育一兒一女之後就不幸血崩而亡了。衛蠻一人拉扯大一對雙生兒女,至今未娶。
又因着衛令儀的容貌随了其母,衛蠻對這個女兒的呵護可謂是盡心盡力,便是在嶺南守邊也會帶在身邊,傾囊相授一切本事。
衛令儀打小就生得粉雕玉琢,幼時就招人喜歡,一次宮宴上,衛蠻帶着女兒出席,小姑娘被世家子騙到假山後面,試圖哄騙她,被衛蠻發現後,那世家子差點在宮廷就被生生打殘。
若非前朝亡國君下旨賜婚,衛蠻哪裏舍得将女兒許配出去。
皇太後覺得佩玉所言在理。
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不愧是皇帝,倒是很會‘挾天子以令諸侯’那一套,衛蠻麾下數十萬兵馬,帝王扣住了衛令儀,那衛蠻又豈敢輕舉妄動!”
這下,皇太後更加堅信,封璟将衛令儀放在身邊是另有所圖。
無論是為了衛蠻的麾下兵馬,亦或是單純貪圖美色,這個衛令儀都不能繼續留下了。
皇太後眸色一凜。
她不能堂而皇之對付衛令儀,可一個癡傻的女子,若是發生了任何“意外”,豈不是正常之事麽?想要衛令儀性命的人可不止她一人。只要稍稍推波助瀾,區區一個衛令儀,根本活不到來年開春。
皇太後壓低了聲音,在佩玉耳側低語了幾句。
佩玉聞言,面色大驚,但又不敢反駁皇太後,“奴婢……領旨。”
衛令儀失了心智後的這幾日,封璟一直不曾練武,今日天霁,趁着衛令儀小憩之際,便去了校場舞劍。
小張子幾人看着帝王只着薄衫,手中長劍刷刷作響,不多時,校場附近的枯竹枝幹便落了一地。
小張子算是看出來了。
皇上是在發洩。
如今美人在側,那慕容蘇已被逼退至北地,只怕此生都難再入中原,皇上還有什麽可憋悶的呢?
帝王心深似海,小張子自知揣度不透。
不過……
皇上就不怕冷麽?
小張子與幾名立侍早已凍得瑟瑟發抖,唇瓣發紫,越是大雪初霁的天,就越是冰寒。
帝王收劍,從校場下來,清隽的臉上冒出薄薄一層細汗,小張子當即從立侍手中取過幹淨的棉巾,雙手奉上給帝王。
封璟剛接過棉巾,便想到禦書房龍椅上的衛令儀,這個時辰了,也不知她醒沒醒?
封璟棄了手中棉巾,大步往禦書房的方向走去,卻在這時,那幾名被封璟安排在禦書房守着衛令儀的宮婢,急急忙忙一路奔了過來。
封璟當即眸光一凜,幾乎是瞬間加快了步子,人未至,便低喝,“怎麽回事?”
那幾名宮婢立刻跪地,顫着嗓音,甚是惶恐,“皇上,美人主子她、她又不見了!”說着,宮婢雙手捧上了一串銀鈴铛,正是衛令儀發髻上佩戴之物。
封璟,“……”
帝王未置一言,步履如風往禦書房方向走去。
小張子一路緊随其後,再一次震驚于衛美人那鬼使神差的失蹤本事。
衛美人她到底是如何做到,在衆目睽睽之下就不見了?
衛令儀歪着腦袋,懷中抱着一只雪色白兔,直勾勾的打量着幾步開外的女子。
女子梳着盤雲髻,頭上朱釵華翠,身上裹着一件青綠色滾兔毛邊的鬥篷,妝容淺淡。
衛令儀瞅了幾眼,忽然咧嘴一笑,“美。”
女子愣了一下,美眸之中的神色登時轉冷,“衛令儀,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衛令儀,那個曾經讓她嫉妒到發了瘋的女子,眼下就站在自己面前,還是一副懵懂呆傻的模樣,彼時的通透和聰慧仿佛都消失了。
此時,衛令儀又眨眨眼,方才還誇女子美,沒想到,下一刻又改了措辭,“壞胚子。”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
女子聞言,冷聲了一聲,“衛令儀,你到底對皇上透露過了什麽?”
女子一步步靠近,從袖中取出一把幾寸長的匕首,美眸愈發狠厲,“說啊!你怎麽不說話?!”
衛令儀瞅了瞅女子,又瞅了瞅女子手中的匕首,許是女子看上去并不狠辣,亦不高大,衛令儀并不害怕,反倒是颔首,“退下!”更加理所當然。
有那麽一瞬,衛令儀奶兇的模樣還真讓女子一愣,以為她恢複記憶了。
可再一看衛令儀的神色,哪還有當初的精明。
女子擡臂,正要動手之時,把風的宮婢急急忙忙趕來,“娘娘,那邊有人來了,咱們快走,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下次還能有機會,反正衛美人已經癡傻了。”
女子膽子不大,蟄伏到今日着實不易,她自是不敢繼續拖延,再者衛令儀會武功,若是真打起來,自己能不能立刻得手還未必可知,于是,女子只能暫時罷手,立刻帶着自己的人跑開了,不一會就消失在了甬道上。
衛令儀哼哼了一聲,“你才癡傻。”她又不傻。
封璟是尋着無雪的甬道而來,大雪剛停,宮廷處處都是皚皚白雪,但凡有人行走在上面,必定留下腳印。然而,封璟從禦書房往外尋人,白雪之上根本沒有腳印。
除非衛令儀長着翅膀飛走了,否則,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故意走上了沒有雪的甬道。
這小女子實在狡猾的很!
看見懷中捧着兔子,身披大紅色披風女子時,封璟加快了步子,上前一把揪住了衛令儀的手腕,往自己面前用力一拉,近乎低喝,“誰允許你亂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