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無依

這一夜,古陽城地動天搖,下了一場腥風血雨。

古陽城共有四個出口,除卻被官府把持的三個外,入夜後若無令信絕不開啓,唯有剩下的西城門廢棄多年,一出則可見蒼茫四野。武林之事向來避于官府,逃亡衆人又經過了一番零散打亂,一部分向市井遁去,一部分便向西方而奔。

可惜這條路不好走。

步雪遙此番布置周全,以“天蛛”混入其中充為耳目,又遣“百足”窮追猛打,絲毫不給逃出來的武林白道一點喘息機會,一步步将他們逼向陷阱,同時令其他的部下埋伏于西城門外。

葬魂宮的人都是守株待兔的獵犬,一旦聞到獵物的血腥味,就興奮地一擁而上,勢要将其撕咬成碎塊。

獵物越來越近,他們甚至已經興奮得血液沸騰。

可是四野蒼茫下,無端端聽到了一陣凄厲哭聲。

凄凄慘慘,幽幽怨怨,端得三分可憐,七分可怖。

可憐在于哭泣者當是梨花帶雨的女子。

可怖在于這哭聲離他們很近。

其中一個黑衣人只覺得毛骨悚然,因為他背後本該是空無一人,現在卻有一雙冰冷滑膩的手臂環過他的脖頸。

“咔”的一聲,女子哭得更加凄厲,凄厲到極致竟然摻雜了笑聲。

黑衣人回過了頭,他看到自己原來多了個白衣披發的女子,蒼白臉龐上畫着豔麗妝容,眼角垂着血紅的眼淚,正沖他又哭又笑。

他想要砍出一刀,可是刀還穩穩握在手裏,直指前方。

他的人還端正站立,可眼睛為什麽看到了背後呢?

女子凄然一笑,擡腿踢開這具被她擰斷脖子的屍體,身體就像無根浮萍,飄到了西城門口。

這裏有二十四個殺手,他們呈扇形包圍住城門口,女子這一來就把自己暴露在他們所有人眼中。

可是他們誰也不敢動。

每一個人背後,都多了一個森然鬼影。

男女老少,有衣衫褴褛者,有穿紅戴綠者,他們臉上表情各異,喜怒悲歡皆有之,卻像畫在紙上一樣凝固。

冰涼的夜風裏無端混合了腐臭味,像經年的屍體終于從泥土下爬回了人間。

白衣女子擡頭,看到一個素衣廣袖的男人從荒野間走來,手指輕點血紅唇瓣,幽幽道:“鬼醫來了。”

孫憫風無視了眼下不敢動彈的葬魂宮殺手,遙遙向女子一拱手,笑眯眯地道:“二娘的動作依然這麽快。”

被稱為“二娘”的白衣女子說話如泣如訴:“做人時候不聰明,做鬼自然得機靈點……鬼醫,你放招魂香召集方圓五十裏內的惡鬼,是要做什麽?”

孫憫風掐滅了手中半指餘香,道:“尊主有令,古陽城方圓五十裏內,諸鬼傾巢而出,務必在天明之前殺盡葬魂宮惡犬,謹避生人。”

殺手背後的鬼影都擡起頭,露出一張張青白可怖的臉,眼裏像鬼狼一樣閃過綠光。

二娘道:“攝魂令何在?”

孫憫風揚手,一枚彎刀狀的黑色玉佩落在二娘手中,确認無誤,衆鬼尖笑出聲!

“惡鬼出巢,納命來也——”

荒野之下,殺飨頓起,而此時此刻,楚惜微卻站在了斷水山莊門前。

他一路用輕功狂奔而回,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趕回此地,可惜放眼一看,整個山莊已湮沒于火海之中,烈火熊熊幾欲焚天,不時有殘垣斷壁發出不堪重負之聲倒下,濺起一陣火星亂竄。

滾滾熱浪幾乎要把他的衣發都燎着,鼻腔裏問到的是濃濃焦糊味,摻雜着不易察覺的腥氣,楚惜微目呲俱裂,他幾乎想也沒想,拂袖就往火海裏沖。

然而被一個人攔住了。

那是氣喘籲籲的薛蟬衣。

薛蟬衣奉謝無衣之命送陸鳴淵等人撤退,一路上不敢回頭看上一眼,只怕自己看一眼就再也沒有離開的勇氣。

直到白道衆人分散離去,她才如釋重負般避開葬魂宮殺手追獵,拼命往山莊跑,結果剛到此地,就看到了正要沖進火場中的楚惜微。

“楚公……”

她話沒說完,楚惜微已經到了面前,一手卡住她的脖子,雙目赤紅如血,在火光映照下兇狠得幾乎要擇人而噬。

“他在哪兒?”

“你……”薛蟬衣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一道赤雪練揮了出去,竟然沒被楚惜微躲開。

他生生挨了這一下,手裏倒是松了松,薛蟬衣甫一脫困,便警惕地退後。

楚惜微依然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頓:“葉浮生,在哪兒?”

眼下吃不準此人究竟是何立場,薛蟬衣不敢輕言答話,她下意識地運起輕功就要逃走,不料腳下一沉——楚惜微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用力一甩,薛蟬衣被他掼在地上,背後重重一砸,頓時眼冒金星。

那只冰冷的手掐住她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四目相對。

薛蟬衣腦子裏立刻嗡嗡作響,無數畫面翻滾如旋渦,最後轟然一聲,只剩下眼前血紅一片。

楚惜微的聲音像從十八層地獄爬回來的厲鬼,帶着殘忍而無法抗拒的蠱惑:“葉浮生,在哪兒?”

薛蟬衣渾身發抖,雙目無神。

“……望、海、潮。”

話音未落,楚惜微已化成一道鬼影,在夜色下迅疾掠去。

一路風馳電掣,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他已經到了後山禁地出口。

然而他只看到了破碎的機關、壓下的斷龍石,以及地上那具熟悉的女人屍體。

除此以外,只有一道血跡遺留在地,蜿蜒向前,最後消失于巨石之下。

血的主人進了禁地,可惜此處入口已經封死,那就只有……

森冷雙眸在女子屍身上一頓,楚惜微的袖中滑落一管短笛,湊于唇邊,運起內息吹了一聲尖銳長鳴。

笛聲如厲鬼尖嘯,刺耳生疼,片刻後,遠處已見鬼影綽綽。

“殓了她,再去滅了斷水山莊的火勢。”

扔下這句話,楚惜微運起霞飛步騰身而去,他低空飛掠,遍地草木都被內勁摧折開去,劈出一條最短的直徑來。

他幼年習武,總是憊懶,認為武夫魯莽有辱斯文,總不肯多學一些。

直到現在與生死争命,他卻恨不得更快一些。

他更恨當日自己雙目受障,恨沒有多留七天,沒有親自看上那人一眼。

直到現在,擦肩錯過,追悔莫及。

片刻之間,楚惜微已望見斷崖盡頭,他毫不猶豫地提了一口內息,縱身躍下。

——十年之後,我這項上人頭,等你來取,決不食言。

師父,十年了,都說禍害遺千年,你果真還活着。

既然你活了下來,那麽在我殺你之前,你就不許死。

“……你還好嗎?”

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謝離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慌亂,甚至都沒能完全反應過來,只忽然間覺得很冷,冷得他瑟瑟發抖。

他憋着嗓子哭了好一陣,卻沒得到回應,在滾進來的時候葉浮生伸手護住了他的頭臉,那只手現在已經被眼淚鼻涕糊得濕黏一片,然而葉浮生沒出聲嫌棄他,也沒把手挪開。

謝離感覺他的這只手越來越冷,還在微微顫抖着。

他從葉浮生懷裏爬起來,但是這裏太黑了,什麽也看不到,只能胡亂摸索着,結果這一摸,就摸到葉浮生背後濕熱一片,就算不看,謝離也知道那是血。

他吓得頭皮發麻,說話都哆嗦得不成樣子:“你、你……”

葉浮生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很不妙。

他中了幽夢之毒已有月餘,這段日子以來無一時好眠,只敢稍作小憩,生怕松懈半分就會沉溺于夢境之中,天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

然而人終究是血肉之軀,哪怕用鋼鐵澆鑄了最堅硬的外殼,也免不了從內裏腐爛死去。

比武時又中了一次毒針,誘發了本被強壓下的幽夢之毒,剛才又在挨了厲鋒一刀後全力施展輕功亡命,內息翻滾作亂,眼下已經壓不住這毒,更無法保持清醒。

他已經聽不清謝離的聲音,眼前是一片黑暗,間或閃過些光怪陸離的人像,耳朵裏嗡嗡作響,卻全是七嘴八舌的嘈雜,仿佛要把他整個腦子都按在馬蜂窩裏,被無數根毒刺戳得千瘡百孔。

一念生而六欲起,一念滅則七情斷。

他一把推開謝離,撐着膝蓋想要站起來,可是右腿已經沒了知覺,整個人又一下子坐了回去,全身都抖似篩糠。

謝離不知所措地爬過來:“你怎麽了,你別吓我,我怕……”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葉浮生的手罩在他臉上,五指用力,捏得他骨頭都生疼,像是要把這顆腦瓜子給生生捏碎。

謝離手腳冰冷,血液一時間都竄上腦袋,心跳如鼓。

好在葉浮生松開了他。

謝離被一股大力抛了出去,後背砸上牆,疼得他眼淚都湧了出來,然而只聽黑暗中傳來“咔、咔”兩聲——葉浮生将自己還能活動的右手左腿擰脫了臼。

劇痛讓他的腦子清醒了一些,嘶聲道:“走。”

謝離呆若木雞地趴在地上,愣愣地重複:“走?”

“……把這扇石門閉上,機關在你頭頂七寸上,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葉浮生眯起眼,勉強看到了黑暗中的石室布局,“不管聽到什麽聲音,都別過來……拿着斷水刀,誰對你不利,就一刀捅過去。”

斷水刀砸在謝離面前,他一手拿着,卻沒得到安全感,反而更怕了。

他顫聲道:“你怎麽了?”

“咳,咳……小孩子別問太多,招人煩。”葉浮生抹掉咳出來的血沫子,無力地靠着牆,“你聽話,走。”

謝離手腳并用地爬過來,哆嗦着去探他額頭,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愣了愣,忽然抱住了葉浮生,嚎啕大哭起來:“你到底怎麽了……不要吓我,別丢下我,我真的怕……”

“我求你了,別留我一個人……”

眼淚糊了葉浮生一臉,他忍下又要咳出來的一口血,苦笑: “傻孩子,這世上,哪有人離了誰……就不能活?”

話音未落,內力在經脈裏一滞,葉浮生的臉頃刻白了,他伸手把謝離推開了。

謝離吓了一跳,惶急地去抓他的手,被用力從那處門洞扔了出去。

葉浮生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聲嘶力竭:“滾啊!”

一道掌風悍然而來,淩空劈碎了機關,石門迅速下落,謝離只覺得飛塵撲面,他再往前一湊,就撞上了冷冰冰的石門。

他六神無主,終于大哭大鬧起來。

再多的故作成熟,終究也只是個孩子罷了。

“葉浮生!葉浮生……”

謝離拔出斷水刀拼命劈砍,哭得兩眼通紅,全身力氣都彙聚到手上,腳下軟得像面條。

奈何咫尺如天涯。

謝離終于跌坐在地,依然用手攥成拳頭砸門,哭得幾乎喘不上氣,抽抽噎噎:“開門!你怎麽了……求你,開門……”

然而他聲嘶力竭,卻始終沒聽到門裏半點聲息,小小的身軀不斷發抖,仿佛成了被壓上最後一根稻草的駱駝。

他哭得聲嘶力竭,喃喃道:“爹,娘……”

天地蒼茫無所依,三山五岳無歸處。

葉浮生一動不動地癱在石室裏,唯一能活動的左手不斷屈伸,最終攥成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裏,鮮血淋漓。

胸中氣息翻滾幾乎要炸開,腦內千頭萬緒糾結成團,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頃刻就變了番模樣,無數張面孔在眼前閃過,無一例外,都是鮮血淋漓的模樣。

葉浮生慘叫了一聲,他想後退,卻退無可退。

漸漸地,他又笑了起來,那雙空濛的桃花眼沉如兩口寒潭,死寂得波瀾不驚,只有笑聲越強,不覺快意,只有撕心裂肺。

——你這狗賊,為虎作伥,犯上作亂,活該千刀萬剮!

——畜牲,畜牲!

——狗奴才,本宮今日殺不了你,死後也化為厲鬼,咒你不得好死!

——師父,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是你!

……

“不得好死……呵。”

幽夢混淆了記憶與現實,所見所聞皆是镂刻在心卻不堪回首的東西

葉浮生仰起頭,閉上眼睛,嘴角的笑意幾近凝固,顫抖的身軀也漸漸弱了,仿佛将死的魚。

恍惚間,他聽到了一聲巨響,如驚雷炸在腦中,緊接着,謝離的哭聲由遠至近,葉浮生勉強睜眼看了看,微弱的火光刺痛眼睛,隐現一個人的輪廓。

楚惜微舉着火折子,運足內力一刀劈開石門,火光驅散滿室黑暗,驀地看見一人蜷在牆角。

這一次,楚惜微終于看到了他的臉。

十年歲月,他把那個人的容貌刻在心間,每每午夜夢回,恨不能生食其肉,卻又能很快悵惘若失。

眼前的人依然是他記憶的模樣,只是狼狽得很,一身血汗,灰頭土臉,手腳不自然地蜷曲在地,腦袋歪着,若不是胸膛還有起伏,簡直像個死人。

他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透骨生寒,楚惜微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臉色有多難看,只是單膝跪地,顫抖着手摸了摸葉浮生的臉。

葉浮生像是感覺到動靜,費力掙開眼睛,迷茫得像個還沒睡醒的人,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轉瞬又要閉上。

如果他真的閉上,也許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準,我不準你睡……”楚惜微喉嚨喑啞,他扣緊葉浮生的雙肩,十年來想過的千言萬語,到了現在一字難說。

“……師父,楚堯來赴十年之約,我不殺你,你敢死?”

懷裏的人渾身一抖,似乎把這句話聽了進去,眼睑不斷顫動,血淋淋的左手吃力擡起,摸索着楚惜微的臉。

可惜他還沒摸個清楚,就已經完全脫了力,冰冷的手指從楚惜微眼下陡然滑落,指尖殘留的血在那張蒼白的臉上留下一道淚似的紅痕。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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