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輕狂(二)
一劍破雲開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
破雲劍消失在江湖已有十年,三刀之中斷水風頭正盛,挽月只傳女子、至今已無昔日榮光,而驚鴻自三十年前揚名以來,歷代傳人都是昙花一現,神龍見首不見尾。
顧潇平日裏在茶攤聽說書的時候總能看見那些個所謂江湖人士滿面唏噓,都說江山如故而不知英雄安在,他聽着那些傳言,心裏早已神往,只恨不能早生十幾二十年,親眼去見識見識。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那不着四六的女流氓師父,竟然會是這一代驚鴻刀主。
等顧欺芳把他按在祖師爺靈位前磕了三個響頭,顧潇還頂着一腦門兒灰沒回過神來。
顧欺芳看得有趣,一邊剝好果子給端清遞過去,一邊問道:“這孩子被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砸傻了?”
他們離開了原先所住的地方,輾轉了兩個月,才在這座無名深山落了腳,因着它高聳入雲,奇松怪石嶙峋,因此被端清起名“飛雲峰”。此地遠離鄉鎮,背靠天塹,是易守難攻的地方,十分适合武人修煉,只是離人煙遠了些,哪怕去最近的城鎮,也要花上一整日的路程,好在顧欺芳輕功卓絕,拎着兩大包瑣碎用品就跟提棉花一樣,腳下如禦清風,不過一個時辰就能來回。
端清看了顧潇一眼,拈起枚果子吃了,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應該是臆想與現實差距太大,不能接受。”
“我怎麽覺得你在嘲笑我?”顧欺芳掏掏耳朵,湊過去叼走他剛剛含在唇間的野櫻桃,囫囵吞了下去。
端清瞥了她一眼,沒說話,耳朵卻紅了,他板起臉:“休要胡鬧,做事去吧。”
“哎喲喂,阿商你臉皮越來越薄了!”顧欺芳調戲了他兩句,這才施施然走上前,抓住顧潇後衣領,把他像拎雞崽子一樣提了出去。
顧潇學刀的生涯很苦,苦得做夢都不願意回想。
顧欺芳平日裏嬉笑怒罵沒個正形,在授刀這件事上卻嚴苛得過分,她沒有拿驚鴻刀,雙手環胸,道:“一炷香內,你能碰到我的衣角,晚飯加雞腿,不能的話就吃鹹菜吧。”
顧潇從地上撿了根樹枝,氣沉丹田,腳下發力,立刻沖了上去。他體格小,力氣也不大,于是聰明地避免了正面相抗,而是繞過顧欺芳身體,樹枝從一個刁鑽的角度疾點而出,又懂得留三分餘勁,時進時退,以這樣的年齡,就算放眼世家門派,也少有如此出色的弟子。
顧欺芳看得滿意,雙手依然未動,卻總是在間不容發之際錯開樹枝,舉手投足輕松寫意,以至于一炷香後,顧潇已經滿頭大汗,可她連發絲都沒亂。
就在這一剎那,她忽然擡腿,腳尖一掃顧潇小腿,身體前傾,顧潇整個人就砸在她腿上,好歹沒吃一嘴灰。
“你躲得太快了!”顧潇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直吐舌頭。
“躲?”顧欺芳敲了他一個腦瓜崩兒,“傻徒弟,看清楚再說吧。”
顧潇的目光落在她腳下,他們練武的地方是一塊沙地,此刻上面布滿了他小而淩亂的腳印,顧欺芳的足跡卻只有一雙,似乎她一直站在原地,動也沒動。
“看明白了嗎?不是我快,是你太慢了。”風起,顧欺芳丢掉他手裏的樹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驚鴻刀法的真谛就在于一個‘快’字,是以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無論步法、手法還是刀法,你都要比敵人更快,否則……”
說話間,顧潇只覺得眼前一花,來不及反應,背後就貼上一個人,他下意識地張開嘴,結果被塞了一嘴野櫻桃。
顧欺芳在他身後站起身,把手裏剩下的櫻桃塞進嘴裏,一口氣吐出八九個核,在沙地上摞成一小堆,還不忘回頭對端清抱怨:“太酸了,你怎麽吃得下去?”
端清站在離她三丈遠的一棵樹下,看了看盤子裏所剩無幾的櫻桃,搖搖頭,沒說話。
顧潇繃緊的皮卻還沒松弛下來,他含着一嘴櫻桃,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背後寒毛豎起。
顧欺芳揉着他的頭:“你看,剛才如果我是敵人,你是不是就沒命了?”
顧潇臉色慘白,顧欺芳擦了擦他臉上的灰,道:“《驚鴻決》分為七步練習,即眼、耳、手、足、心、感、刀,無論哪一處不夠快,你都可能失了先機,所以從現在開始,不許喊累,不許叫苦,更不準偷懶,為師總不會害你的。”
“……弟子明白。”顧潇鼓起腮幫子好不容易把櫻桃肉咽下,吐了好幾枚果核,這才躬身應下。
在旁圍觀的端清吃完盤子裏最後一顆櫻桃,這才轉身回去看書,他的嘴角輕輕勾起,頗為愉悅的樣子——看來這一大一小未來幾年都不會無聊了。
果不其然。
顧欺芳是嚴師,也是致力于把徒弟玩哭的惡師。
顧潇每天練習的內容千奇百怪,不是到草叢裏捏着筷子捉蚊蟲,就是被蒙上眼睛扔到樹林中聽顧欺芳扔石子敲擊物品然後辨認方向,再不然就是漫山遍野追着鳥獸跑,到後來直接演變成兩人對毆,別說無聊,就連休息的時間也不多。
一晃六年,孩童矮小的身體抽長成骨骼颀長的少年,眉目也漸漸長開,顧欺芳的面龐增添了婦人風韻,唯有端清始終不變,平淡如歲月靜好的畫卷。
崎岖江湖少年路,年華不饒英雄苦。
顧潇自幼跟随顧欺芳,先有七年反複錘煉打下的夯實基礎,又有六載日興夜繼的艱苦訓練,在他十六歲的那年春日,顧欺芳終于大發慈悲解了禁,扔給他一把刀和一個包袱,把他踹下飛雲峰去江湖歷練。
說什麽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總要出去見識一番,顧潇抱着行禮暗自吐槽,覺得師父是嫌棄自己妨礙她跟師娘蜜裏調油。
背後是深山密林,眼前是蒼茫天地,頭頂青天白日,腳踏紅塵萬裏。
顧欺芳因為被抓住偷偷喝酒,正被罰在家跪算盤,沒來送他這段路,只有端清陪着他走出飛雲峰。
“一步江湖深似海,不可大意。”
“師娘放心,弟子明白。”
“江湖險惡,死傷不知凡幾,你當小心。”
“……您就不能說點吉祥話嗎?”
端清笑了笑:“我問你,假如面臨險境,進退難得,你當如何?”
顧潇想了想:“同歸于盡,死也要拉個墊背……哎呀,師娘你為啥打我?”
“驽鈍。”端清收回手,恨鐵不成鋼,“行事不得莽撞,三思而後行,謹防人心險惡,不可輕信他人,不可一時沖動。行了,我就送到這裏,你且去吧,我與你師父等你回來。倘若堕了驚鴻威名,或者有所傷亡,便等教訓吧。”
“……哦。”
少年背着包袱,腰懸長刀,一步三回頭地走遠。端清搖了搖頭,轉身,看到大樹後露出的水綠袍角。
“既然來了,為什麽不見他?”
“嘁,那崽子看着你都一臉要哭的樣兒,我要是出來了,他不得哭鼻子?”顧欺芳從樹後走出來,“我總也不能照看他一輩子,有的事情得自己去學,有的教訓也要吃虧了才長記性,左右趁着你我還在,他就算把天捅了窟窿,也還能幫襯着寫,不然等多年之後你我入土,就該他一個人被萬丈紅塵壓得粉身碎骨。”
“你總是有道理的。”端清嘆了口氣,擡手折了一枝新桃,以指風削成花簪,輕輕插入她發髻間,“新綻的紅桃,很配你。”
顧欺芳不是什麽美人,充其量只能說眉清目秀,頗有幾分南地女子的婉約姿容,然而她性格爽利,打扮也不濃豔,看起來多少有些沒滋沒味的樸素。
可端清為她插上這枝桃花,就好像在寡淡的水墨畫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仿佛窮山惡水間開出一朵豔麗的花,嬌俏得讓人屏息。
金風玉露一相逢,不若人面桃花相映紅。
她摸着發上嬌嫩的花朵,高興得像個得了糖的孩子,忍不住踮起腳把端清抱住,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阿商……”
端清笑了笑,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起風了,回去吧,他一定會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