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紅柿
邝統抱起糯糯,從兜裏掏出一塊洗的發白的藍色方巾蓋在手上,很是避嫌地從李春梅手裏拿過了這幾塊餅幹,言簡意赅。
“我們家的。”
一歲多的糯糯頭戴個紅色小棉帽,彎彎的眉毛下是布靈布靈的大眼睛,黑亮圓潤,如小扇子般睫毛,又密又長。粉嫩嫩的小臉帶着可愛的嬰兒肥,奶白色的米粒牙,嫰藕節似的白嫩小胳膊,露出的小手圓乎嬌淨。
頭上紮着個沖天椒的小辮,上面紅繩纏繞着,淺黃色的連體棉褲外套一個嫩粉色的小坎肩,襯的她小臉白淨又紅潤,惹人愛的不行。
粉妝玉砌的小女娃看了看餅幹,拿小手指了指自己,說起話來還不會斷氣,帶着小奶音,軟呼呼的:“糯、糯的。”
“對,我們糯糯的。”邝統抱着糯糯,又看了看李春梅兜裏露出角的餅幹,“你兜裏的也是我們家的。”
李春梅下意識拍了下自己的兜:“你說是你們家就是你們家的啊!你給我拿過來,那放在我媳婦兜裏就是我媳婦的!”
邝統輕咳一聲:“餅幹是糯糯姥姥去海平學習帶回來的。”
“你說是海平的就是海平的!”李春梅扯着嗓子,“那我還說是我兒媳婦從供銷社買的呢!”
“那供銷社買東西要票,楊婆子,你兒媳婦擱哪兒弄得票呀?”
平日裏跟楊家不對付的吳婆子擠兌李春梅,“難不成你兒媳婦也有個大隊長的爹,公社當大夫的娘,上頭的三個哥哥樣樣都出息?”
“哦,我忘了,”吳婆子佯裝想起來,拍了下手,“你兒媳婦上頭好像只有兩個姐,底下還有兩兄弟。對了,楊婆子,你兒媳婦娘家弟弟今年結婚,你兒媳婦給拿多少東西來着?”
李春梅被吳婆子這三兩句話擠兌地老臉通紅,把徐翠往楊國柱那一推,跳着小腳就想打人。
“我撕爛你的嘴,讓你他娘的胡說。”
“誰胡說了,你問問這鄰居,誰沒看見你媳婦偷拿人東西,還被人逮着。現在把人吓暈了之後,自己又開始裝暈。”
吳婆子拍了拍自己胸口:“哎呦哦,也就是現在邝深不在家,不然,要吓死個人了。誰也不知道你兒媳婦還有沒有這個時間裝暈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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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裏想起邝深那個冷面閻王,誰不得提着一口氣。
隊裏是人人都看不上邝深家,可也是人人都怕着面冷手狠的邝深。
“我打死你個碎嘴子長舌婦!”
“大隊長,你快看看這還有沒有天理了。楊婆子兒媳婦偷了東西,還敢動手,明顯是破壞咱們大隊的團結。大隊長,這種人就該拉着批。”
何鴻達被這幾個人吵着頭疼,吼了聲:“都給老子閉嘴。”
恰巧這時,會計帶着柳大夫來了。
柳大夫進屋的時候,子城在門口咳了兩聲,江芝瞬間閉眼,一動不動。
斷斷續續燒了兩天,江芝臉色蒼白,現下,還有點低燒。柳大夫嘆了口氣,給開了幾貼藥。
看完屋裏這個,柳大夫又出去看了徐翠,看着也不發燒,問着平時也沒什麽毛病,就是醒不過來。
柳大夫下不了藥,也只能猜測。
“目前看着沒什麽病,是不是平日裏累着了。”
吳婆子哼了聲:“是啊,楊婆子,是不是你平日裏累着你兒媳婦了。這人該不會裝暈都裝到睡着了吧?”
這話一說,柳大夫也點了點頭。
李春梅卻大呼冤枉。她兒媳婦有福氣,旺家,還給她生了個福氣包的兩孫子。在家裏面都恨不得把兒媳婦供起來了。哪兒還會磋磨人。
“不管咋說,先把人帶回去吧。這麽冷的天,別再凍出個好歹了。”
會計跟大隊長對了眼,讓楊國柱先把徐翠背回去。
眼看着大隊長又要和着稀泥,結束了這件事。負責傳信的子城急了,站在邝統後面,戳他。
邝統嘆了口氣,抱着糯糯開了口:“大隊長,我兒媳婦不管怎麽說也是被人給氣病的。這藥錢和這補身體的錢...”
這也是邝統這麽多年第一次開口。
何鴻達記邝統的恩,也怕他兒媳婦的娘家。
“楊國柱他們家出。”
李春梅聽見這話心裏就是一個“咯噔”,忙殺了個回馬槍,“大隊長,我們家可沒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孤兒寡母過得什麽日子。我們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她男人去得早,留一個兒子是她的命根子。
而且,家裏四張嘴都指着兒子下地幹活。要不是她兒媳婦是個旺家有本事的,每次上後山挖野菜都能撿點額外的糧食,他們家怕也是好不過這個冬天。
“沒錢就從公分裏扣,錢不還完,年底不跟他們家分豬肉。”何鴻達心累的不行,甩着袖子,“會計,你給他們要這個錢。”
會計平白得一事。
莊稼漢手裏哪兒有多少肉票,又遇上這樣的年歲。。村裏人都巴望着着年底分的豬肉,指着過個好年。
會計眼睛精明地一眯,跟治安大隊長紅白臉唱着,硬是從李春梅手裏扣出了一塊七毛錢。
錢被拿走了,徐翠還沒醒。看着家裏半滿的糧缸,李春梅捂着心口,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場。
因着農閑事兒少,隊裏的人端着碗就在門口吃飯的時候,沒啥話題,就把這兩天稀罕事——徐翠上門偷拿東西還裝暈,當成了反複提及的談資。
畢竟大隊裏人人都知道徐翠是個有福氣的。這随手一撿的都是寶貝;站着不動就有田鼠往腳底下蹿;就連上後山挖野菜也比其他人都多。
誰都沒想到她能做這事。
過于稀奇,反而一傳十十傳百的傳開了,更有好事的小孩還往徐翠家門口扔石頭。
還在床上躺着的徐翠怎麽都沒想到,在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形象已搖搖欲墜。
與之,甚嚣塵上的流言則是江芝娘家到底多有錢,才能讓村裏日子過得還不錯的徐翠都惦記着上門偷東西。
可見江芝的嫁妝底子有多豐厚。人們老話重提,又不免啧啧作嘆。
—— ——
鬧了這一出子,江芝自己也累的不行。遠遠地哄了糯糯兩句,便又昏睡了一下午。
等她再醒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她摸了摸自己腦門,已然不燒。從小就被幾個哥哥帶着跑步,江芝身子雖然被養的嬌了些,但底子還是不錯,又年輕。
她也能感受着自己身體在變好。只是一天沒怎麽吃東西,肚子都在抗議。
去廚房之前,她先敲了周瑛屋裏的門,“娘,糯糯睡了嗎?”
“沒有。”
晚上天冷,周瑛沒抱糯糯,開了門,“先進來,你好點了嗎?還燒不燒?頭暈不暈?”
“好多了,”江芝嫁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婆婆一連串說這麽多話,“不燒了,也不暈。”
“那餓不餓?我讓你爹給你做點飯。”
他們家一般邝深不在的時候,都是邝統做飯、洗衣、喂雞、灑掃、以及哄孩子。
每次看見公公哼着小曲做家務的時候,江芝都很難想象這是存在于傳說裏的“地主少爺”、“財神爺”。
“我一會兒自己做。”江芝怕屋裏進冷風,沒多聊,打算等填飽肚子再來抱糯糯。
她走之前不知想起來什麽,又問了句:“娘,你們吃了嗎?”
周瑛頓了下:“吃過了。”
“行,那我去給自己做點。”
周瑛喊住了她,想囑咐她些什麽,又覺得江芝是難得做一次飯,也就止住了口。
“會計把錢要過來了,我給你。”
“娘,你拿着吧。”
這一塊七也算不少錢了,細面糧食都能買好幾斤呢。
“你讓要的,你自己拿着。”
周瑛沒理這話,把錢塞到江芝手裏。
“你下午睡得時候,你三哥來家看過你,送的有菜,都擱廚房了。”
三哥?
不是應該在外面上學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不過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機。
江芝點了下頭,轉身去了廚房。廚房裏面冷鍋冷竈,一看就是晚上沒怎麽做飯。
她嘆口氣,估計是老兩口就晚上給兩孩子簡單做了點東西,自己卻是什麽都不舍得吃。想起書裏的描述,經年累月,硬生生把自己餓出了一身的病。
江芝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度過書裏的那些劫,但不管怎麽樣,她都不可能再眼睜睜看着家裏的老兩口,再給餓出個三長兩短。
哪兒怕是還他們這麽多年對自己和對糯寶的照顧。
這日子都不能像書裏那樣糊裏糊塗地過下去。
起鍋燒了熱水,眼前氤氲着熱氣,慢慢朦胧着空氣。
水霧糊着眼睛,她些微走神。
雖然村裏人都說她花娘家養婆家,但其實結婚三年,她沒要過娘家一分錢。
她自己知道,邝深也知道,就是不知道公婆知不知道。
地上放着三哥送來的竹筐,裏面綠油油的都是蔬菜,底下還放着十個腌好的鹹鴨蛋。鴨蛋上還寫着編號,一看就是她娘腌的。
江芝拿出來三個鴨蛋,還有點想家。這些年,身份特殊,她鮮少回家,多是家裏人來看她。
尤其是懷糯糯的後半年和生完糯糯後的這年。
冬天蔬菜本就難得,江華還給她送了五個西紅柿,皮緊實,都還是新鮮着。
江芝洗了一小把菜葉子和兩西紅柿,拿刀切好蔥花跟西紅柿,去了青菜的根,又拿挖勺從小半罐瓦罐裏舀出來三勺面,加水攪拌揉成糊狀。
起鍋放油,油熱加蔥花,翻炒間,香味混着油鍋的聲音,一陣一陣從廚房傳出去。
在本該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的突兀。
冬閑的時候,誰家大晚上還舍得下油做飯。
也就江芝這從小沒吃過苦的,做飯老舍得下東西。
香味和動靜傳到裏屋,周瑛跟子城忍不住出來看,院子裏的鄰居也聞着味,趴在牆頭上看。
邝家住的是祖上傳下來的三進院子。後院被人放火燒過,殘灰遍地,住不了人,也沒收拾,扯了個木栅欄擋了下,前院被邝深改成了自留地跟雞圈。
左右都是擴出來的小院。左邊位置靠後些,連着大火,一起燒成了斷壁殘垣。右邊的院子被大隊分了出去。住的是早年山腳底下,熊瞎子下山拍死的獵戶遺孀。
鄰居是個尖臉帶黑痣的婦人,四五十歲,人稱張二娘。男人跟兒子走的都早,她跟兒媳婦帶着個孫子生活。
張二娘趴在牆頭:“老姐姐,你們家這做的什麽啊?這麽香。”
周瑛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不知道。”
張二娘撇了撇嘴,還不忘挑事,“是不是你兒媳婦背着你做好吃的?老姐姐,我跟你說,這媳婦就不能慣着。”
周瑛看着子城進了廚房,語氣依舊淡淡:“你說得對。”
張二娘聽着他們家廚房油翻炒的聲音,咽了咽口水,繼續賣弄着自己當婆婆的經驗。
“咱們做婆婆的,得讓兒媳婦知道這家是誰在做主!這家得聽誰的!”
說着話,說着話,張二娘聞着空氣裏的香氣,又跑思想。
可真是香啊!
“老姐姐,你媳婦是不是在炒菜?多費油啊,這大晚上的!”
周瑛沒搭話,張二娘使勁兒地嗅着味道,也不兜圈子。
“老姐姐,咱們這可是做這麽多年的鄰居。你們家這飯做好了,可得分我們家一點。這人不都說,見面還分一半的呢!”
倒是敢想。
“這我做不了主。”周瑛露出恰到好處的淡笑,“而且,你之前有句話也說錯了。”
“我們家是兒媳婦做主,我們都聽兒媳婦的。”
“嗯?!”張二娘驚地差點從板凳上掉下來。
這地主婆子怕不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