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米面餡餅
寒冬夜半,北風穿堂而過,留一屋涼氣。
江芝站了會兒,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空氣裏飄蕩着的寒氣,指尖早已沒了熱氣。
她看了眼邝深,後者似不知冷意,進屋後還解了薄襖扣子,兩片薄襖松松搭在身上。
江芝畏寒,悄悄往竈臺下移了兩步。
邝深餘光瞥了眼她的小動作,也沒制止,手指無意識地輕點了竈面。
卻見她奔着熱氣,半個身子都恨不得倚在竈臺上。
邝深皺了下眉頭,單腳挑着矮凳的凳腿,移動身側一邊,而後,轉身走了幾步,靠在屋裏柱子上。
江芝度不住他意思,看向他時,後者已經合上了眼。
明擺着不想跟她多說。
江芝只能咽下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話題,坐在小凳子上烤火,順手往裏面又加了根柴火。
火光遠映在她臉頰上,營造出溫暖和煦的假象。
她想,世間的夫妻應該鮮少能做成他們這樣的。
水很快沸騰,熱氣頂着鍋蓋,發出“咕咚”聲。細小的聲音響在廚房,驚擾了一室詭異的沉靜。
江芝還未開口喊他,邝深卻陡然睜開了眼。
警惕地半磚眼珠,眼裏帶着化不開的陰沉,眸色漸黑,似夜遇枯井,深不可測,黑不見底。
江芝視線落在邝深緊握瞬間握成拳的手掌,骨節分明,關節根根凸起,可看出拳頭主人神經平日裏繃得有多緊。可莫名地,她卻想起糯糯見着二哥養的小狗時受了驚,恨不得原地炸成了個球,彈到她懷裏的炸毛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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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芝忍不住笑出聲。
邝深神色恢複清明,握成拳的手早已松開,本以為自己剛剛吓到了她,卻不防見她抿嘴輕笑。
“笑什麽?”他彎腰拎起家裏木盆,似解乏時的随口一問。
江芝彎了彎眼,想起糯糯,心都軟成了一片。
“想起來我之前我帶糯糯回娘家的時候,遇見二哥養的小狗。那小狗被我二哥訓的極好,不咬人也不亂叫,就是喜歡搖尾巴。糯糯看呆了,上手就拽着小狗尾巴。小狗扭頭就是呲牙’汪汪’兩聲,直接把糯糯吓會跑了。”
她說着說着自己又笑起來,邝深聽着聽着也微彎了唇角,不規則的心跳聲漸趨平穩。
他随意倒了些熱水,端着盆走過她身前,頓步,開口,簡潔明了。
“去睡。”
兩人離得很近,江芝微擡頭,能看到他眼底的青黑。
修水渠應該很累吧。他剛剛站着都睡着了。
邝深說完,似乎也不在乎江芝回應,徑直出了廚房。
江芝輕嘆口氣,看着鍋裏還剩的大半鍋熱水,蹙眉。走至門邊,卻看見邝深又拎了一大桶涼水,單手抱着衣服。
是了,這人跟鐵打似的,從不知饑寒,冬天還能下河游泳抓魚。
也許邝深一開始就沒準備燒水。
那他又是為什麽回來?
江芝想起他剛剛手探自己額頭的動作,學着他的動作,将自己掌心放至額頭上。
不熱,不燙。
她抿抿嘴,轉身又進了廚房。
——
等邝深簡單沖了個澡,又把衣服順手洗出來,輕手輕腳地搭在靠近門邊的院尾繩子上。
轉身拎着盆,卻見廚房依舊亮着光。
他站定,遙看了眼卧房,黑不見亮。
不會還在等他吧?都凍成那樣了,不要命了?
現在要真生起病,那可不是玩的。
邝深濃眉微皺,擦了兩下頭,毛巾随意搭在肩上,推門進去,入鼻就是一陣飯菜的香味。
廚房裏,江芝穿了個圍裙,正拿鍋鏟輕翻鍋裏的餡餅,動作娴熟。燭光下的身影都帶着幾分柔意。他想起剛結婚的她整宿整宿睡不好,窩在自己身側,蜷成團,小小的一個。
邝深站在門邊,身影半明半暗,凜風刮過臉頰,寒風吹透肌膚,影子投在幹冷的地面,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久久沒有出聲。
還是江芝受到了身後的涼風,扭過頭看了眼,才發現了他。
“你洗好了?”她炫寶,“我給你做了幾個玉米面的青椒餡餅,你帶回去,燒水的時候哈一下就能吃。”
吃點好的、熱乎的,可別再把自己折騰出胃病了。
“還有這個窩窩頭,你帶着路上吃吧。”
江芝把兩面都已煎至金黃的餡餅放到泥飯罐,一層一層摞着。她也想給邝深做些軟和細面,可家裏是真沒餘糧了。面粉就剩薄薄一層,和個面都不值當。
這是她能做出來最好的東西了,極其費油。家裏油罐子也快被她嚯嚯完了,又是一個需要采補項。
“不用。”
邝深拒絕地很幹脆,看也沒看江芝準備的飯罐,把盆放歸原位,擡腳便準備走。
江芝愣了下,嘴比腦子快,“等等。”
邝深停下,側目看她,微挑了下眉,終于要說出真實意圖了。
“今年收成不好,家裏沒多少糧食。”江芝封上罐子的蓋子,怕他在外分心,沒多提老人身體,“子城跟糯糯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想把屋裏的錢拿出來用。”
這筆錢還是她懷孕那年邝深帶回來,家裏人都不知道。放在他們屋桌後的暗格,邝深雖沒明說給她,但也沒避她。
兩人相處拘謹陌生,江芝從未沒想過動這筆錢。
她現在想好好過日子,也想着給家裏人養養身子,至少不能重演書裏餓出病的情況。
按着書裏的發展,等過年開了春,村裏就會重分土地。而且,政策也會變化,很多錯誤都會被重算,他們只要能過去這個寒冬,以後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所以,當下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健健康康地活過這個冬天。
江芝從小沒吃過衣食上的虧。雖然邝家跟自己生活水平有差距,但她不想,也不願降低自己的生活标準。
好在邝深争氣,家裏還有些餘錢。
她把封好的飯罐塞到邝深手裏,瓦罐最上方又擱着拿草紙抱着一個重量級的窩窩頭,裏面裹着餡餅料子剩餘的青椒,香氣止不住地往鼻子裏鑽。
江芝靈動的眼睛微眨:“能用嗎?
邝深垂眼看她,手指無意識地輕敲罐面,似在考慮她話裏有幾分真。
“阿嚏!”
廚房還是沒有卧房暖和,江芝待了半個晚上,鼻尖凍得發涼,呼吸間還是帶了涼氣。
邝深低頭,正見她正動手揉凍得通紅的鼻尖,視線轉了下,似不經意掃過她眼尾的淚痣。
“嗯。”
他把棉服最上面的扣子解開兩顆,喉嚨動了動,應下來。而後,他又從兜裏掏出一小沓錢票擱在兩人手邊放盆的架子上。
“給孩子做件衣服。”
說完,也沒等江芝回應,單手抱着罐子,出了廚房,走至門旁,夠着牆頭,撐着翻上去。
江芝出去看的時候,邝深正蹲在牆邊,聽見腳步聲,還回頭看了眼她。
夜色朦胧中,兩人四目相對。而又好像,是兩人的錯覺。
冷風穿進院子,江芝裹了裹身上的棉服,看了眼邝深留下的東西。
五尺半的布票,十塊的零錢。一如既往地大方,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弄來的。
其實她剛剛也想說從書裏看過幾年環境只會越來越寬松,做一些生意說不定還真能賺到錢。
但她沒說。一來不确定書上寫着的環境變化會不會變;二來...是她之前不讓邝深做的,現在她也确實張不開嘴。
江芝嘆了口氣,躺在床上,翻了個身。
求神不如求已,明天還是去公社看看吧。
—— ——
邝深走到村口的時候,何良柱正往手上哈熱氣,原地蹦着取暖。
“邝哥,這邊。”
良柱打着小手電,一路小跑迎過來,立着棉服領子,哆嗦着聲音。
“邝哥,家裏沒事吧。”
邝深走之前托他暗裏照顧家裏,良柱白天要裝腿不舒服,而且他老娘在家看着,也不敢多跟邝家走動。
前兩天江芝生病,他不喜歡江芝,也沒多放心上。可今兒中午才聽見村裏的談資,他邝哥家裏遭了賊不說,還被賊她男人跟老娘上門欺負了。江芝還被吓暈了。
良柱吓得差點沒從床上跳下來,村頭巷尾都在傳這事。他也知道自己疏忽了,先去旁敲柳大夫,聽了半天也就聽懂了兩詞,“受驚”、“發熱”。
受驚先不說,但發熱這事可大可小。前兩年隔壁大隊還有發熱燒壞腦子的。江芝人再不好,可人家裏還是有能管事的爹和三個立起來的哥在那站着。
良柱也不敢瞞邝深,趁着他姐帶孩子回娘家,騎着他姐的自行車去報了信。
“沒。”邝深問他,“你怎麽在這。”
“晚上仲哥找我,讓我幫他收點東西。剛好順路,我想着跟你同走一段。”良柱捏了捏凍得發紅的鼻子,打死他都沒想到他邝哥出來的這麽慢。
要不是知道邝深明天還上工,他都以為邝深今晚是不準備走了。
良柱吸了吸鼻子,似聞到了空氣裏飄着的若有若無的飯菜味。
“邝哥,你有沒有聞見什麽味?”良柱仔細地嗅了嗅,“好像是有人炒的辣椒?這什麽人家啊?深更半夜還吃飯。”
邝深往外扯草紙的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