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馍馍
兵荒馬亂的一?個早上, 江芝乒乒乓乓收拾完東西,剛好?趕上大隊的驢車去公社。
知道江華今天不來,她也沒在等, 牽着糯糯小手在邝統跟周瑛極其不放心地眼裏上了驢車。
驢車高,江芝抱着糯糯,先讓她上去。綁着車架的驢趁着駕車跟人?說話,擡了蹄子往前走了兩?步, 車裏瞬間晃了下。旁邊坐着的春荷跟吳寧同時?搭手扶了把糯糯。
江芝後上車, 把糯糯緊抱在懷裏, 跟兩?人?道謝。吳婆子的閨女吳寧抿嘴笑了下, 沒吭聲。春荷看糯糯一?眼, 扯出一?個笑,拿手碰了碰糯糯小臉。
“養的真好?。”
江芝把圍巾給糯糯往上蓋了蓋, 白嫩嫩小臉要是被風吹傷了, 家裏兩?老的得心疼死。
周圍人?也有帶孩子,但都沒像糯糯這樣長得水靈俊俏, 養的白裏透紅的。衣服穿的也将?就,都是亮色小衣服, 看着真跟個城裏小孩似的。
經?過前段時?間的事, 竟也有人?覺得江芝是個不錯性子, 有人?還點頭附和兩?句, 問江芝是怎麽養的。
聽人?誇自己孩子,江芝心裏都樂開了花, 笑了笑, “沒有, 是她自己能吃,跟個小豬一?樣。
“那也好?, 長得這麽板正,以後一?看就是個有福的。”
江芝回?頭看,說話的是吳婆子的兒媳婦。旁邊也有跟她玩的好?人?随口附和兩?句,話題又漸漸扯開。
她沒再接話。但這段時?間,她也發現大隊人?确實對他們家态度好?了些。
挺好?的。
至少,對家裏倆孩子是好?的。
“人?都到齊沒?”駕車的王二?扯個嗓子問,“位都坐滿了麽?”
驢車上的座位都是有數的,得提前一?天去大隊部報備,像糯糯這年紀小的,不用給錢,但也沒座位,只能窩在江芝懷裏。
“還有兩?個。” 大家都自覺點擠了擠,勉強能看出兩?個位來。
王二?搓着手,又沖着大隊裏面喊了聲:“沒上車的快點,到點了,到點了!”
都沒有表,誰也不知道這到的是個什麽點。
“來了,來了。”遠處傳來一?道尖戲的女聲
江芝問聲看去,竟是徐翠抱着來福,扯着來旺,一?路跑着過來。
“就等你們了。”王二?不滿地瞪了眼。
徐翠把倆孩子給放上車,氣?喘籲籲,自己扶着車邊上車,眼睛掃過車裏人?,還歉意道了聲歉:“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娘生病了,我在家照顧好?我娘,耽誤大家時?間了。”
李春梅生病了?
江芝還真不知道。
她眼睛飛快掃過徐翠,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徐翠看起來似乎臉色暗淡了許多。
沒之前那麽白皙了。
吳寧撇嘴,跟她嫂子低聲吐槽:“誰家沒點事啊,她一?來就拿婆婆生病壓我們。要真孝順,現在不該在家裏照顧老人?麽?怎麽還帶着倆孩子一?起出來,一?看就是去公社逛着玩的。”
她嫂子拍了下她胳膊,沒讓她再往下說。
車上好?熱鬧的人?自是問了幾句李春梅的病,徐翠一?說眼圈就要紅,說着自己多麽不容易,還說要去公社給李春梅買藥。
話沒說完,就被後來的抱着筐子的女人?打斷。女人?一?臉麻木,愧疚道歉。
“不好?意思,來晚了。”
女人?手裏牽着個女孩,紮個小羊角辮,身上衣服灰撲撲的,怯怯跟在她身邊。
江芝沒出去過幾趟,不太認識,只把糯寶轉了了個身,背對着徐翠。
“那是石三柱媳婦。”春荷坐她旁邊,突然解釋了句,“生不出兒子,連着三個都是女孩。平日裏地理幹完活還要回?家幹。挺受罪的。”
石家,邝如許婆家。
江芝看春荷一?眼,沒再接話。
後上來的都帶着孩子,本就狹窄的空間一?下變得更加逼仄。
石三柱媳婦把閨女往自己腿間一?放,筐子放在腿邊,她和徐翠相對而坐。
徐翠也背着個筐子,雖然不重,但放在腿邊,來旺就沒有地方站了。
她抱着來福掃了下車裏人?,視線定在跟她隔了人?的江芝身上,柔着聲音道:“芝芝,你那邊還有點位置,你讓來旺去你跟前站會兒。”
說着,不待她拒絕,就喊着來旺過去:“去,找你江姨。”
“別來,我這沒空。”江芝把腳邊的筐提了下,裏面裝的都是糯糯東西,也挺沉的,發出一?聲響:“有東西,看見沒?”
“擠擠就行了,來旺這麽小不占地。”
“那怎麽不在你跟前擠擠呢?”江芝沒說話,坐她對面的吳寧就忍不下去了,“你沒看我們這邊都是筐子麽?”
吳寧一?開始跟徐翠關系也挺好?,自從被徐翠耍過之後,徹底醒悟了。
“我又沒問你。”徐翠對吳婆子印象不好?,對着吳家人?也沒之前那麽熱情。
“你問誰也不是這個理,那是你孩子,又不是人?江芝孩子。明?知道車上位置擠,你還把孩子帶過來了,你自己不該自己找的麽?”吳寧嫂子怼她,“現在還搞得跟別人?欠你似的。這驢車多颠啊,萬一?你孩子不聽話掉下去了,誰負這個責任?反正我們是負不起。”
“胡吵吵什麽!”前面趕車的王二?甩了下鞭子,“再胡咧咧地都給我下去!凍死個老子了,光等你們就等了半天。下午回?去再晚來的就不用來了。晦氣?!”
駕車的人?開口了,車裏安靜一?瞬。
徐翠話堵在嘴邊,臉都憋紅了。
最後,還是石三柱媳婦把筐子錯了點位置,給來旺留了個勉強能站的地方。
“看看石家媳婦,人?來晚了也沒像那誰一?樣屁事兒多。”
“可不是,都跟別人?欠她似的,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麽大臉。”
自從上次韭菜事兒後,村裏不少人?對徐翠觀感?就變了。
徐翠氣?的腦門突突,偏着車壓過石頭,來旺沒站穩,摔了下,而後“哇”地大哭,拽着來福袖子,哭喊着讓徐翠抱他。
車剛走沒十分鐘,整個車上就都是來旺的哭聲。
霎時?,車上的視線都集中在徐翠跟來旺身上。不少人?,還聚在一?起小聲說着什麽。
“別哭了!”
徐翠受不了這樣的視線,那些指指點點原本就只是還屬于?江芝的!
她滿懷惡意擡頭,江芝看也不看她,正低頭給糯寶剝糖。
一?整個車上就她最自在。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憑什麽!
————
同一?時?間,水渠。
邝深停下車子,跟江華一?起往裏走,直到看見一?間門口有兩?個一?身綠軍裝的人?守着。
“到了。”江華遞了工牌,門口的人?看了他們兩?眼,替他們推開了門。
江華師兄正在看報紙,見到他們起身,跟邝深打了招呼。
邝深看着不遠處,頭都不敢擡的童枕,半天沒說出話。
“認識嗎?”江華直截了當地開口。
“嗯。”邝深也沒廢話,“我之前的一?弟弟。”
他說的含糊,江華沒再問。
“那我先出去跟你們開個擔保書。”
邝深颔首:“麻煩了。”
“沒事。”江華看了他師兄一?眼,後者笑了笑,眼含打趣。
“小夥子,膽還挺大。”
“咔噠”一?聲,門又被關上。
邝深壓着脾氣?,把江芝給他準備的包摔在童枕面前桌子上:“可真給我長臉。”
童枕縮了縮脖子,沒敢吭聲。
“說說吧,怎麽想的?一?聲不吭就敢越線,還他媽往樹上爬?”
邝深拽着他領子,壓低了聲音問他:“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這有狙擊點?不想活了是不是?”
童枕臉都勒青了,看了邝深半天,也沒掙紮,眼眶卻漸漸紅了:“哥。”
他是莽,但不是傻。
葛仲根本沒把他當回?事,也沒多想。
童枕陪着徐根生玩了兩?天,再回?大院的時?候,情況就變了。有些事情,到他身邊,就是他不打聽,也會有人?往他耳邊打聽消息。
邝深松了手,拍了下他後脖頸:“說清楚怎麽回?事?”
童枕擦了擦眼淚,囊了下鼻涕,表情有些僵:“就那回?事……”
邝深輕掀眼皮,童枕立馬坐直:“都怪葛仲那孫子。”
其實,在童枕發現不對的時?候,他就已經?來河邊了。待了整整一?上午,嗓子都快啞了,也沒聽見他哥的回?聲。
最後,才逮到撒歡跑出來的人?問了兩?句。
知道他哥不在,他又偷摸回?邝家、去公社……找遍了能找的地方,差點沒鬧到郇米那。
是葛仲把他押出來的,拿紙條拍他腦門上說他哥已經?回?來了。
“他說的收到信了,你回?來了!”童枕憤憤,“他說的,讓我到地方再等一?個多小時?,你就到了。”
邝深走神了瞬,神色淡淡:“然後呢?”
“然後…我睡着了。”
睡着了也不知道幾點。
他想着深更半夜是個人?都得休息了,他也不貪心,就進來看一?眼他哥在不在。
看完就走。
“我以為,這都半夜了,人?都睡着休息了。”童枕都想罵人?了,“誰知道地底下都還有人?!”
“哥,你敢相信嗎?地下都能有人?!”他嗓子都劈了,被吓傻了,“把我按地上的時?候,我腿都是軟的,差點沒吓尿出來。”
他都以為自己剛剛是不是踩到人?祖墳了。人?祖宗半夜顯靈了。
邝深餘光掃到窗戶邊的江華影子,直起身,整了下衣服,拎起桌子上的包裹,簡單兩?字打斷他的喋喋不休:“閉嘴。”
江華把擔保書拿進來,又讓他們寫?了個道歉信跟保證書。童枕字都不會幾個,趕時?間,邝深也沒難為他,一?個人?呢寫?了兩?份,讓他補個名字,按個手印。
最後,他拿着交到門口守着人?手裏。
左邊那個應該是個職位高的,接過去,看了幾眼,笑了下:“你娘家三舅媽家小弟家的孩子?這差的可夠遠的。”
“嗯。”
男人?笑了下:“行了,別板個臉了,帶回?家好?好?說兩?句就行了。”
“嗯,給你們添麻煩了。”
“還行,不過你表弟挺有意思的。”他這話剛說完,旁邊站着的人?就沒憋住了,噴笑了聲。
邝深直覺不大好?。
剛好?換班,那人?松了松外?套,神情放松笑道:“你知道我們昨晚把他按着,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嗎?”
邝深不大能想不到。
“什麽?”
“他問我們認不認識童大生?童二?金?還有童什麽來着一?大串子,我們以為是跟他接頭的人?。剛準備細問問,他就突然吼出來。”
“他說那些都他們家地下的祖宗。而且,他前兩?天剛給家裏祖宗上過供。讓我們看在跟他祖宗生活在同一?個地下的份上,別帶走他。他以後一?定好?好?給我們燒紙,比給他祖宗的還多。”
邝深些微裂開:“我弟弟性格有些跳脫。”
“挺好?的,年紀小嘛。”那人?笑了下,“膽子很大,骨頭很硬。好?好?帶他,別帶彎了。”
“嗯。”邝深隔着窗戶看了眼童枕,緩慢點頭,應下。
抓的人?去童枕祖墳看過人?都是對的,又有人?擔保,而且這個工程只算是公社項目,不是很重要,沒啥機密。駐在這,也主?要是為了擴展訓練,沒再硬扣。
工地上的人?江華活動了一?番,領導睜只眼閉着眼,這事也就過了。
只是,邝深帶童枕出去。一?路上,都沒理他。
“哥,我錯了。”
“哥,我以後不敢了。我再也不爬樹了。”
“哥,你理理我。”
……
童枕說一?路,邝深耳邊都沒聽過,聒噪的不行。
送出劃定的範圍,站在不遠處的沙地上,他從包裹裏給童枕拿了兩?大白馍。
“滾吧。”
童枕接過,啃了兩?口,又“嘿嘿”傻樂:“哥,我完成你交的任務了。徐根生現在越玩越大了。”
邝深神色微凝,停了數秒,才“嗯。”了一?聲。
童枕也沒敢問,看邝深深思,悄默默留着沒走,手裏的馍往嘴裏塞,越吃越快,噎得他只翻白眼。
“能不能吃?”邝深拍了兩?下他後背。
“咳…能…咳咳…”
好?半天馍才順下去。
“哥,咱兩?第一?次見面,就是我吃東西差點噎死。”童枕也不看他,手裏還捏着另一?個馍,“這麽多年了,哥,你別什麽事都先把我拒出去。”
“幫不了你什麽,但你得讓我知道。萬一?,有個啥,我得知道去哪兒能把你拉回?來。”
他性格成型最關鍵的幾年都是跟着邝深的,毫不誇張,他長成了邝深最希望他長成的樣子。
随性灑脫,樂觀熱忱。
“你把我拉回?來幹嗎?怎麽不就近跟我埋了?”
“不行。”童枕說的很認真,“哥,我錢都攢着呢,就為了以後能給你挑個風水寶地,買個上好?的棺材。等你不在了,我以後肯定日日供奉,天天給你燒紙。”
“滾。”邝深踹他,“用不着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爺死在他面前,童枕對燒紙這一?類的事格外?熱衷。
童枕低頭看腳邊的土,随角聚起一?堆:“哥,你別把我一?直往外?推,心裏難受。
“沒推你,邝深看離他一?臂距離的童枕,笑了下,“哥把你擇出去,也就把身後完全交給你了。”
童枕愣了下,邝深沒再往下,只淡聲道:“回?吧。”
童枕依舊聽話,點點頭,走兩?步又回?頭看了眼邝深,喊了聲“哥 ”。
邝深立在風中,風吹去他身上外?套角,卷起不遠處的樹葉。依舊穩穩站着,神色淡漠,輕揮兩?根手指,示意他快滾。
童枕突然就“噗嗤”笑起來,又喊了聲,笑着跑了。
他爺教他茍延生存,而他哥帶他直立生活,攀爬生長。
邝深抄近路,爬圍牆,半蹲在牆頭,看下面,停了兩?秒,才往下跳。
他想,他可能真該把江芝給他的書好?好?再看一?遍。
在這之前,或許他該先把徐翠給解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