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米糕

邝深不是?個好人。

他站在窗外, 冷眼聽?高鋒嘴裏一會兒“徐根生”、一會兒“來?福”、“來?旺”,硬生生把徐翠問得面色發白?,額頭冒汗。

饒是?這樣, 徐翠眼都不敢閉,指尖微動,裝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竹筐。

“這女的咋這麽邪乎?”葛仲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心裏發毛, “要不要請個人看?看??”

“沒必要。”邝深只請了一上午的假, 沒時間繼續耗在這。

他看?人把裝滿糧食的筐子運出來?:“直接運回大院, 我跟郇米說清楚了, 她收。價格定?在了兩毛五一斤, 錢到手了,一半拿出來?給弟兄們喝酒分?了, 剩下的你們幾個分?了吧。”

“這麽闊氣?”

邝深現?在什麽都沒有, 就是?靠着之?前的情分?留他們幫忙幹事。

情分?會變,但利益不會。

他不是?個索恩圖報的人, 同樣的,他也不相信那些?東西。

“當給弟兄們打牙祭了。”他穿上外套, 借着葛仲的手腕看?了眼時間。

“要真說打牙祭, 我現?在還就饞你們家那位的做出來?的東西。”

邝深擡眼:“怎麽?”

“做的好呗。”葛仲吹了聲口哨, “你可不知道, 昨兒下午,你家那位豬下水做的那叫一個絕。将?近五十斤的東西, 毫不誇張, 都沒留到第二天早上就賣完了。”

“這麽誇張?”邝深帶了點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你們家那位會管理人, 顏凜那木愣子,把東西端過來?, 切了盤,挨個讓我們嘗。嘗到最後,沒出去大院,肉都少了一盆。”

葛仲還在回味:“做的是?真有味,一點兒腥臭都沒有,還勁道。”

“她廚藝确實不錯。”邝深早就知道。

“你是?真的撿到寶了。”葛仲對江芝是?徹底改觀了,“有本事又有頭腦,路走不窄,難怪你這麽藏着。”

要不是?邝深先下了手,他一而?再再而?三吃到江芝做的東西,保不準也會有跟江芝合作的念頭。

“走了。”

邝深越聽?越想媳婦,沒心思在留這裏繼續耗。

葛仲知道他急,沒留他,沖他揮了揮手,看?童枕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哥,咱們回嫂子那兒麽?我今早還看?見糯糯來?了。”

“先買點東西。”邝深沒買打眼的東西,給他閨女買了兩個水果罐頭,又帶了一包剛出爐的米糕。

拎着東西走到院門口,邝深沒進去,透過門口小?縫,遠遠看?着在院裏追着毽子跑的小?團子,眼神不自覺地柔下來?。

“哥,你不進去啊?”

“嗯。”邝深看?了好一會兒的糯糯,視線才慢慢落到她手裏拿着的毽子,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那麽長的毽子,一看?就是?個公雞毛。

不是?他做的。

童枕沒敢勸,只覺心酸:“我聽?禿子說,嫂子要他在院裏圈了地方,養兩只母雞給糯糯每天看?着玩。”

“嗯,”邝深看?着糯糯手裏的毽子,越看?越覺得刺眼,“想辦法?弄只公雞來?。”

“啊?”

邝深沒重複,看?着糯糯跑的搖搖晃晃,腳步不自覺往前邁。

小?姑娘每天被江芝支出去蹦蹦跳跳的,也沒覺得自己跑的不穩妥,彎腰撿起毽子又樂起來?。

一點兒都不鬧人,好帶的不行。

江芝在廚房裏忙活,院裏的小?糯糯一個人蹦蹦跳跳玩,看?得可憐的不行。

“顏凜呢?”

“應該去賣包子了吧。”童枕現?在對江芝也多?少佩服,“哥,你都不知道她們現?在多?能?幹。一天到晚地不閑着。按着這個勁頭幹下去,年底買個自行車都不是?個事兒。”

自不自行車的他不在乎,他怕江芝急于求成,本末倒置,再把自己給累病了。

邝深目光沉了沉:“她每天都是?什麽時候來??”

童枕早起特意問過顏凜:“也不早,不帶糯糯的時候嫂子來?的早點。這兩天帶着糯糯都是?晚了點,但基本上九點之?前肯定?都是?能?到的。半下午四五點的時候走,還是?挺輕松的。”

“輕松麽?”邝深在心裏換算了下時間,再加上路上來?回颠倒的空兒,怕是?一天也沒個閑着的時候。

“比我們可輕松多?了。”童枕真覺得挺好的了,“時間短,也不用走街串巷的挨凍。我早上進屋看?了,哥,你讓買的煤,都已經運回來?了。屋裏還有有爐子,白?天肯定?都是?暖暖和和的。”

邝深沉默着沒有說話?。

他自己受苦受多?了,反倒舍不得讓江芝跟糯糯再受一點的苦,恨不得把她們都變小?,讓他如個虔誠信徒般捧在手裏。

童枕見邝深一直沒說話?,縮了縮脖子:“那要不再找兩人?”

邝深認真地想了下,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急。”

這生意剛開始幹沒幾天,他手不能?伸這麽長。

江芝不會願意。她看?着軟,其實心裏是?個極有脾氣的。

他告訴童枕,也是?在告訴自己:“先不着急。”

童枕也嘆氣,他是?不急,但他哥看?着急啊。

“哥,你可不知道,他們生意有多?好。”童枕努努嘴,“聽?顏凜說,這幾都是?數錢數到手抽筋。什麽花樣都能?翻出來?。綠豆糕、桃酥、鹵豬下水,好像還有什麽辣肉醬還沒開封。”

“花樣多?,味也好,真該他們發財。怪不得人都說技多?不壓身。我現?在可算見識到了。”

有手藝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手藝的人還不知道休息。

童枕感嘆:“開門紅啊,估計嫂子心裏正高興着呢。不過,哥,嫂子咋會這麽多?啊?”

“他們家祖上就是?幹廚師發家的。”邝深聽?秦雲說過,“她自小?學,會的多?些?。”

也是?江父疼她,舍得花錢買這些?東西給她造。

“怪不得,這水平不去國營飯店當個廚子可惜了。”童枕是?國營飯店的老客,總想着把所有好的都聚一起,方便?他以後去吃。

感嘆完,他又看?向邝深,小?心翼翼再問了一句:“哥,你真不進去嗎?”

“你去吧。”邝深隔着門口,遠遠看?了一眼閨女,心滿意足,“她難得這麽高興,讓她再高興幾天。”

剛開始做生意,江芝也是?忙的頭暈眼轉。他暫時先放了她,等她玩好了,新鮮勁兒過了,再慢慢跟她算剩下的賬。

瞞着他做生意,倒真敢想。

“那行吧。”童枕凍得不行,拎着東西準備往裏走。

卻沒注意到,門口趴着的小?人兒,悄悄地掰着大門,兩個小?手都卡在門縫處,學着大人的樣子,往外拉門。

童枕沒看?到,眼神一直盯着糯糯身上的邝深一眼就看?到了,轟的一下,心就提起來?了。

當下,什麽也管不了,東西全都扔童枕懷裏,大步走上去,半蹲下來?,與被她親娘裹成雪白?色的小?團子眼對眼。

“糯糯,松手。”

糯糯歪着小?腦袋看?突然出現?的邝深,膽子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不說話?,自己先往後退了兩步。

“還記得我嗎?”邝深說着每次回家見糯糯都會說的話?。他笑,“我是?爸爸。”

糯糯對邝深印象很深,又好奇地湊上來?,透過門縫,兩只小?圓手扶着門框,笑地甜甜,清脆響亮喊他。

“爸爸。”

“哎。”

邝深應下來?,沒忍住,輕聲讓糯糯往旁站站,反手,就輕推了另半扇的門。

“爸爸!”

糯糯像是?發現?好玩的了,也不哭,也不鬧,乖巧地讓邝深把她抱起來?,兩只小?手摟着邝深脖子,趴他耳邊一直喊爸爸。

又乖又黏人。

邝深每次應的格外耐心,懷裏抱的極其珍重與愛惜,讓童枕看?得都有些?眼底發熱。

廚房裏,江芝剁完肉,耳邊一直細細聽?着院子裏的動靜。

仿佛中,她好像聽?見糯糯喊爸爸。

可邝深又不在,像是?她的錯覺。

江芝放心不下,刀都沒放下,站在窗口看?了眼院子。

院裏空蕩蕩,大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半邊。

“咣當”一聲,江芝手裏的刀就落在了地上。

她腳都是?軟的,跑出去的時候全靠本能?。

“糯糯!”

她跑出去沒看?見腳下的臺階,絆了下,差點沒摔地上。

要不是?跟在後面的臘梅及時扶住了她,江芝馬上就要跟大地來?個親密接觸。

“媽媽。”

她不顧胳膊撕拉疼,眼睛看?着被童枕牽着走過來?的小?小?人兒,眼睛一動不動,就怕自己眨眼瞬間把糯寶給眨沒了。

直到她無力垂下來?的手被糯寶握起來?,感受着手掌的溫度,她才游離出竅的靈魂才陡然回歸,落在大腦深處。

“你,”

江芝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了,聲音啞的不行,甩了臘梅拉她胳膊的手,拉着糯糯在眼前看?了又看?,确定?眼前的糯糯沒變,緩慢松了口氣。

“媽媽?”糯糯聲音小?小?的,帶着福窩的小?手放在江芝臉上。

江芝抹了把眼淚,也不講究美不美了,揚起手就想往糯糯屁股上打。

巴掌還沒落下,糯糯就被童枕攬着腰抱起來?了

“嫂,嫂子。怪我,都怪我。”童枕單手抱着糯糯,另一只手拎滿了東西,弱弱開口,“我,我不是?看?你忙,想着帶糯糯出去再買包糖。忘、忘了跟你說一聲。”

“哎呀,孩子沒出事就行。”臘梅打圓場,先往自己身上打了下,“這也怪我,早起小?顧出去,是?我沒關好門。說到底,那也是?怪我。那麽小?的孩子能?懂個啥。”

臘梅家是?兩皮小?子,養的糙。第一次見東家這麽好看?的小?姑娘,養的精細,又漂亮,眼睛清亮,乖巧懂事還不鬧人。

每天一早過來?就先露笑問好,這樣的孩子怎麽可能?不讓人疼到心眼裏。

糯糯像是?被吓到了,眼睛慢慢聚起淚,記着家裏人教的話?,沒哭。就是?帶了點鼻音,小?鼻子紅紅的,都快哭出來?了,還一直伸着手讓江芝抱。

“媽媽,抱。”

在大門口,江芝還沒動,就一堆人攔着。

她手擡了第一下,也就舍不得再擡第二下了。

但也沒抱糯糯,只冷淡看?了眼童枕,轉身進屋了。

童枕被江芝看?的心裏發毛,有瞬間竟然從?江芝這一眼看?到他哥的影子。

想到他哥,他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眼錯着的巷子口。那裏冬風卷枯葉,早就空無一人。

糯糯一直都挺聽?話?,憋着沒哭,可看?着江芝越走越遠,再也忍不住,半空中踢着小?腳,“哇”的一聲哭起來?。

童枕忙回神,把懷裏的小?寶貝蛋給放下來?,胳膊虛環着她,看?她還會手扶臺階,擡着小?腳跨過臺階,直沖沖地奔着親媽去。

一連串的“媽媽”,喊着童枕心都軟了。他颠颠地跟在後面,唯恐糯糯摔在了地上。

臘梅嘆口氣,跟在後面,認認真真地把門關上。後來?,覺得不靠譜,還半合上鎖。

邝深貼牆,聽?着不遠處閨女的哭聲,牙尖斜咬了下肉,嘴唇輕彎弧度。

可真是?個折磨人祖宗。

看?他爺兩都被她給收拾成什麽樣了。

這輩子都沒這麽憋屈過。

等過年,他總要收回點利息的。

一個上午,江芝什麽都沒做,就抱着糯糯給她擦擦臉,講道理。

當媽的難就難在這,既不能?讓她随便?出去,又擔心她從?此怕了出去。

她開始反思自己帶着糯糯上班的正确性。

臘梅提了兩句,說是?她們家附近的廠有托兒所,小?孩兩歲就能?去。

糯糯過完年,也就快兩歲了,年齡倒是?合适。

江芝有點心動,納入了考慮範圍。一旦要讓糯寶在公社上托兒所,難度太大。而?且,事關糯寶,她也不可能?一個人做着決定?。

到時候,還是?要跟邝深商量。一旦跟邝深商量,這些?就都瞞不住了。

江芝需要再想想。

另一邊,邝深回了工地,也沒歇着,埋頭幹了一下午。

晚上的時候,他拿涼水擦了擦身子,進屋穿衣服的時候,趕上石五柱出去。

石五柱自從?那天咬死了邝深,心裏就越發惴惴不安。

他以為踩死了邝深,可邝深翻個身就輕松起來?,反倒是?讓腳踩在邝深身上的他擔驚受怕起來?。

他怕邝深。

這沒什麽。畢竟,大隊裏他們這一代,也沒不怕的。

石五柱咽了咽口水,貼牆站,縮了縮脖子,眼睛注視着邝深進來?。

邝深光着身子披了個外套,手拿着剛洗好的裏衣,走過石五柱跟前,腳步微頓,視線淡淡落在他身上。

他都沒開口,石五柱都快爬牆上了,腿都在抖,一直在沖着石二柱方向喊“哥。”

石二柱鞋都沒穿好,就跑過來?,擋在石五柱前面。

“邝深,你幹嘛呢?”

邝深視線落在眼神都不敢跟他對上的石二柱身上,随意掃過,輕嗤一聲。

他當初是?真不願意邝如許嫁給這樣一個只會虛張聲勢,狂妄自大,且擅長花言巧語的男人。

但,他扯了下嘴角,打住沒再往下想。

神情淡漠地看?着周陽也沖過來?,站在他前面,與石二柱僅有不到一臂的距離。

周陽性子好,跟他玩得好的小?年輕也多?,都跟過來?,擋在邝深跟石家兄弟面前,沖動又義氣。

氣勢劍拔弩張,兩方人似乎下一秒就要打起來?。

屋裏人或站或坐,沒人敢拉架,都緊張起來?。

而?事件中心的邝深卻淡淡收回視線,勾了個沒什麽笑意的弧度。

“你弟弟?”

“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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