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柒】

我爹要造反的事兒,也不知是怎麽傳起來的。我現在想起來還頭疼。

總之這反過了二十年也沒造,我爹日日還得進宮在皇上跟前兒賣老臉,奉承奉承相爺,往內閣裏瞎管幾樁事,來來去去甚忙活,也不知何時能致仕。

一把年紀了,他比我這小輩還累。我從小在府裏只見他日日鬥鳥看魚,臨水寫字兒,日子過得順順當當,從來覺得他沒必要反。

皇上過得也不見能有這份清閑。我娘這麽說。

我覺得很是,因為皇上也是這麽同我說的——

“不知他們要朕這皇位作甚,一日日的苦差事,不過坐個金椅子罷了。”

然後他盯了我一會兒,笑着補了句:“什麽也都由不得人。”

【捌】

回國公府的時候,徐順兒扶我徑行後院,正巧碰見我爹起夜,穿着寝衣立在廊下威嚴看着我。

吓得我腿一軟:“爹。”

我爹意外平靜,不過慣常問我話好似審犯人般肅穆:“沈府吃酒回來?”

我老實說是,瞧了瞧他身後并沒藏笤帚,竟猜他是專程在此等我。

我爹低頭想了什麽,嘟囔了句:“……沈家小子挺出息。”又搖搖頭。

我心知沈山山自然出息,不過我托着徐順兒的手咂着大舌頭同爹說:“從前靜安公主詩會上見過一回,那新娘子也挺好,人漂亮。”

爹瞥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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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從他刻板臉上覺出一絲絲祥和,然他卻只聞見我身上的酸臭酒味,擡手在身道前一揮,囑我趕緊滾去洗洗睡。

“你不打我?”我在廊上晃了一晃。

“你現在這模樣也不比瘸了腿好多少,何必呢。” 我爹扭頭繼續往茅廁去。

【玖】

我覺得我爹有大智慧,不當是能為了造反想不開的那等人。

只是他近年來身子不比從前,夜裏少覺,還總起來如廁,因此還害過兩三回風寒。

前年底上曾有一次,我半夜睡得不實在,老感覺床頭有人。迷瞪睜眼一看,竟是我爹,叫我差點沒吓丢了魂。

那時還心想,是否我爹呵斥我多年終于于心有愧,特趁夜裏來同我體己一番。

然我果真還是太天真。

我爹披袍入閣的時候我還是半大個娃娃,像我爹這樣的人,從不做沒用之事。

他來只是森森告訴我:“你大哥鬧分家。”

【拾】

爹并不是來我這處找安慰的,而是叫我知道大哥此想,從旁也提點他別想不開。

因為那時候大哥二房太太才生了個兒子,那小子和大嫂兒子一同嬉耍,到現在都能聽見南跨院兒裏頭鬧騰得不一般,故我還很驚訝。

大哥自己只領着個骁騎督事的俸祿,沈山山表兄在骁騎營做将軍的時候,我曾托他打聽過這職,錢食沒幾個子兒,還挺累。

養活一家子多不易,我不知大哥鬧分家出去要怎麽将養一家子,故隐約問過大哥如何打算,好自己也為今後有個打算。

然大哥支支吾吾沒說個名堂。

我估摸是他想要東城的帶院宅子,而我爹沒答應。

所以到眼下一年多過去了,大哥這家也沒分出去。

【拾壹】

那宅子我私以為是我爹當初留給我二哥的。

二哥比大哥當得事,皇上也挺賞識,一道道封官下來,二哥什麽都做得挺好。想來是眼見二哥這幾年遷了大理寺卿頗具實幹,爹尋摸着二哥有頭臉了,再擱國公府住着,往來走動人事不大莊重,就提了那宅子的事。

我知道是因為過月門的時候恰巧聽了句牆角:“……留着那宅子,完了也有個安定。”

二哥像是沒應,且回身瞧見了我,同爹也不再多說。

不知是不是巧,今年開初二哥就被調去了河南道上,爹的宅子最終沒脫出手去。

如此大哥再度打上那宅子的主意,卻又不敢講,只在爹面前時時提分家長短。

爹很煩他,叫他甭想。

爹這作态卻叫我興奮起來,心裏盤算着,好歹我也剛混上禦史中丞,将來人事避諱,也早晚要出去立院單過。

那爹這番,是否想将宅子留給我?

【拾貳】

然我沒興奮兩天就愁上了。

許是我興奮之情太明顯,在早朝人堆裏述職時都比平日大聲。皇上瞧得很憂心,退朝将我點到偏殿去問話:“家裏近日有事兒?”

不過八字沒一撇的事兒。

我垂眼瞅着皇上龍靴上的繡線,老實搖頭,心想皇上怎麽什麽都清楚,哎。

皇上從羅漢榻上直身擱了手裏的茶,拉過我問是不是國公府一家子太擠了,我過得不自在。

“你慣常瞧不慣小孩子,若被你大哥家的小子鬧騰瘋了,朕還沒處哭去呢。”他拾了我腰上的稹家玉佩看,年輕眼角睨着笑,“朕在京中還有幾個院子,景致都還湊合,要不你挑個中意的搬去,當賞你的——”

“不成不成。”我脫口而出。

皇上捏着我玉佩的手一頓,仰起頭來看我,眼中的笑好似變淡了些,唇角卻勾起來:“為何?”

我将心裏的事兒捂了會兒,但在皇上跟前也壓根兒捂不熱,只好道:“我爹大概見我遷官了,便想将東城的宅子留給我。要是我自有了宅子,那宅子就得歸我大哥了,你說多不合算?”

我這是個問句,可皇上沒答。

他手指磨砂着我玉佩上的稹字,繼續看了我會兒,目光倒很溫和。然後他放開手,起身來捧起我臉親了一口,遂跨出殿帶人走了。

看方向當是去衡元閣的。

至他身影消失在廊口亦沒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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