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拾陸】

沈府辦酒是确認翌日無早朝的,我本待睡個午後再起身,然清早宮裏卻派了人來說皇上宣我。

我起得慌慌張張頭昏腦漲,還打了個隔夜的酒嗝,徐順兒跟在後頭一陣陣地笑。

路過中庭的時候差點跌了一跤。我爹還沒去司部點卯,立在一池春皺邊端着紫砂壺看我從廊下過,沒好氣提點我句:“領子歪了。”

我理好袍子随宮人打馬車過宮門入大內,一路十來年沒什麽新意,過玄德門時有幾個太監在洗地上青磚,我看着還覺磚瓦愈來愈舊。

過去皇上還沒做皇上時,常在玄德門前同他幾個兄弟蹴鞠,但凡蹴鞠落了他腳下,一衆兄弟都不大敢同太子殿下奪了,只虛與委蛇地跑在側旁作出要搶的架勢,卻從未伸腿勾過一次。

那時候我挺瞧不下去,心想蹴鞠玩兒成這般也就不叫蹴鞠了,叫讓鞠,根本不得盡興。

我眼見皇上總在場下孤獨求敗,一衆皇子假意叫好,竟覺出幾分自己當年在一衆小輩裏形單影只的辛酸來。

實則滿宮上下都傳說太後單點我做了太子侍讀,确不是瞧中我書念得好,而是因起先聽說我爹有反意,便将我立作個質子一類的把控住,叫我爹不敢反。

這雖是無中生有的事,但竟能稍稍化解我心中多年疑窦,也就生出幾分道理來。

總之實情是什麽往往不大重要,宮中以為什麽,那就是什麽好了。

我覺摸着既我在他們心裏已被把控住了,那他們對我應當是放心的,那我同太子殿下認真蹴個鞠也沒甚大不了,且慣常同沈山山蹴鞠我都是贏的,頗覺要是将幾個皇子踢生氣了我還能游刃有餘地讓上一讓,讓得叫他們瞧不出來。

故我硬着頭皮從宮階上站起身,系了袍擺下場去,老神在在道了句我也來蹴鞠,伸腳就要勾皇上腳下。

……結果差點被皇上蹴哭了。

他腦子太好,總能猜中我路子将我繞過去,我一球沒進過還跑了個滿身臭汗,頓時後悔我究竟之前辛酸個什麽勁。

那時我覺得我開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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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一衆兄弟争不過他,并不見得就是讓着他,也有可能是真的争不過。而他縱使形單影只,也必須護住足下蹴鞠。

皇上他與一衆兄弟,同我與幼時一堆小輩,畢竟是不同的。

【拾柒】

皇上招我觐見為的是禦史臺近日幾道折子,我臺正司梁大夫參了沈山山他爹,足足五本。

尚書房外的廊臺下,皇上等閑依坐闌幹上瞧着臺底碧塘中的錦鯉,見我來了,将手裏最後些食餌抛掉,含笑問我怎麽看。

清早起來我宿醉未消,吊着浮泡的眼睛認字都困難,能怎麽看?梁大夫寫這彈劾折子的時候,內裏定安侯在軍中擅權弄事、攪渾軍政之類也沒同我商量過,且他商量了我大概也不大能懂。

這類推彈的折子實則我作侍禦史的時候也寫過不少,雖不是寫沈山山他爹,但也都是捕風捉影之事,将朝中不少官員都得罪過。他們礙着我爹太傅大人的面子不大好開口同我争,默默忍着氣由皇上扣些俸祿、停職思過一陣子,那便也過了,往後人事走動照常。

我覺得大約百官都挺能理解——若非碰上造反舞弊貪污克扣等大事,禦史臺實在也沒別的可做,總不能指望大理寺的傳案吃整年。

盯着手裏折子,我頭重腳輕地老實想了會兒,心覺既然是沈山山的爹,我自然當求個情,于是委婉道:“梁大夫這麽一提,或然是該仔細查探查探才好定論。”

這意思放平日裏皇上也能懂,便是說那折子全是瞎扯淡毫無真憑實據,根本做不得數。

然今日他卻只點了周邊宮差一句:“成,那就囑梁大夫查罷。”

一驚愣神間擡起頭來,我見皇上起身來沖尚書房裏笑:“沈少尹,你爹也是高功老臣了,朕信此案必是個誤會。可畢竟國有國法,現下禦史臺的意思你也聽見了,倒不只是梁大夫說查,如此只得委屈你爹勞累勞累,協同烏臺理清糾葛便是。”

一聲“沈少尹”将我醉魂都喚裂,我這才定睛瞧見尚書房門檻裏頭還跪了個人。

京兆司的绶帶別在他腰上,玉肩沉頓、身如卧松。

沈山山聽完皇上垂訓,恭敬叩首下去:“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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