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陸肆】

西山雜話那書,崇文書局從去年年下就說找出來了,一直在修補,這才讓沈山山苦等老久。

沈山山那日走前問我那書我瞧了沒,講市井的事兒據說比陸顯之寫得還好,我鐵定能喜歡。

我那時候每日就忙着瞎操心東宮的事兒和我爹,剩着就是跟我大哥大嫂怄氣,哪有閑工夫看書。

“那我讓你先看。”他竟然将手裏那心心念念的西山雜話給我擱在桌上,只帶上了恩怨俠客情,還神叨叨說什麽“昭熙年的孤本真找不着了”,“批注是宋钊、王慧爾的”,然後才欠欠地跨出我門檻兒,人站在院兒裏還依依不舍回頭打望我幾眼兒,叫我看完了趕緊給他拿去,封殼兒都不準扔,他要留着。

他那幾眼兒看得頗深,叫我毛骨悚然,就跟他留我這兒的不是書而是他家閨女,我動一動那書我就是禽獸似的。

至于麽,我打了哈哈連送他出去都懶怠了,只想回頭鑽回被裏繼續睡。

沈山山卻又在院兒裏忽然叫我一聲:“稹清!”

我沒好氣地靠在門框上瞪他,以為他又要說那書的事兒,“書你真舍不得就帶走,不然我還沒命看它就得先被你念死了。”

“我什麽好的不都留給你了,再舍不得又怎麽樣。”沈山山也笑上自己,他又走過來靜靜囑咐我:“我是要說你自個兒當心些別再病了,最近一段兒不大太平,誰動動都能遭皇上忌諱。我今兒回去被我爹打了估計能有段日子不能出來,你心裏也得有個數,我怕你還沒回宮宮裏手就能伸你這兒來。”

“我都出來了,應該就沒事兒了罷。”我心裏想起東宮的事兒還有些怕,“太子爺也沒說讓我回去,說不定得把我這侍讀換了。”

沈山山聞言愣了愣,腦子不知怎麽一轉,竟問我:“稹清,你不會在宮裏遇上什麽事兒了吧?”

我一驚,心道他這腦瓜好使得有些過分,連忙擺手:“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好着呢。”

沈山山瞧着我,神色不大信得:“這就怪了。”

“怎麽怪了?”他這話說得我背脊都有些拔涼。

沈山山沒答我,只擡手在我頭頂一揉,強笑道:“沒什麽,你知道這是好的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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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沖我揮揮手,又囑咐了一道書的事兒,就出我小院兒走了。

【陸伍】

沈山山那日的話叫我一夜沒睡規整。

細想沈山山言下之意,當是說東宮裏理應将我扣着的,全賴我生了病躲過一劫。可現下病好了東宮沒來要人,沈山山說這很怪。

我想知道他那句怪了究竟是在怪什麽。

那時候皇上代政了,朝堂上要給他下臉子的多得是,單瞧着蹴鞠時候小皇叔和皇三爺就被他壓着打,此時不知會不會同他不大對付。我爹被招進宮裏輔他理事兒,可外面又傳我爹要反,打皇上那兒看來,仿佛是該将我扣下做質子穩住我爹的。

然皇上卻同我說,我要不再回去了,也好。

他那句也好,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我腦袋都想疼了睡不着,只得爬起來打散打散精力,坐去桌上又瞧見沈山山沒拿走的西山雜話孤本兒,便打開封殼兒瞧了瞧。

書是本好書,可實則我肚子裏沒兩點兒墨水,從來也沒什麽看書定要看孤本的癖好,也就能照着大字兒把故事念一遍,悲喜悲喜那意境兒啊角兒啊的,圖個樂呵罷了。

花幾錢兒能買一本的書爺何必要花十幾兩銀子求什麽孤本,這不造作麽。

然沈山山就是個造作玩意兒,爺我屋裏藏的孤本都是沈山山這作事兒的娃娃慫恿我買的。

沈山山這人別的沒有,就只有收書這一個癖好。

他慣常不趕那新書的新熱勁兒,不管是詩集子還是雜書話本兒,他只等善本珍本校好了由人給他送上府,從來不買連印的常刊,若聽說什麽舊書好看,他要麽就找書局子幫他尋覓,要麽就找那起子老叟窖藏的前朝孤本,擱跟前兒都能聞見一股子酸臭黴味兒的那種,越黴味兒他還越寶貝得緊。

看得我雞皮疙瘩能起一手杆子,忒糟心:“上頭不會俯了啥不幹淨的東西吧。”

彼時沈山山捧着本補了鑲頁兒的庚子年版江湖紀文,躺在他家後院兒闌幹上尖着指頭翻,看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兒,翹在膝蓋上的腿都一搖一搖的:“就要不幹淨才好呢,嗐……你不懂。”說完他還挺牛氣地轉了個身兒背對我,狀似嫌我俗。

呵,我心裏想,爺我還就嫌髒,就不懂,就俗了,怎麽地吧。

那時候日頭挺好,暖得叫人想脫衣服,我被曬得暈乎乎的,抱着他家廊柱子盯着滿園兒春花發呆,俗氣地從短尋思到長一腦袋詩詞歌賦鬥雞走馬神游太虛,他不俗,每日瞅他的書作他的業習他的字兒,坐那兒不說話也能待一下午。

我原以為那又是個無言不擾的下午,直到沈山山過了很久忽然說,“孤本不會再有了,所以更招人疼啊。”

他眼睛從江湖紀文補得一道白一道黃的書殼後頭露出來,日影綠樹瓊花下,裏頭就像掬着捧幽井裏的清水,外頭景色夭夭灼灼,像是能映進去,卻又好似根本映不進去。

他從書上扭頭來瞧我,挽起眼梢沖我笑:“孤本呢,就是叫人想看,也好看,卻又舍不得看……想想其實挺苦。”

說完他目色又轉回書頁子上,一時哈哈着不知是笑自己還是嘆自己,搖頭晃腦地哂道:“我自己都覺得魔怔,你說我這人是不是怪?”

【陸伍】

那夜我捧着西山雜話的孤本兒看得捏着被角抹眼淚又拍着床板兒大笑,外頭徐順兒都給我吓醒幾回。

“爺,啥那麽好看啊,”徐順兒被我叫來的時候,揉着迷瞪瞪的眼睛倚在門口瞧我,“趕明兒我也買本瞧瞧。”

我笑徐順兒:“這書是孤的,可惜外頭早沒了。”

“今後不印了?”徐順兒能懂什麽,只順着我叨叨罷了,“爺,哪能就這一本呢。”

“昭熙年的宋钊、王慧爾注本,大半還真只有這一本了。” 我把那書合上放去封殼裏招呼徐順兒來拿。

徐順兒聽不明白,過來懵然接了書,聽我囑咐他翌日一早給沈山山送過去,他便應下出去了。

我熄了燈躺在床上,不知想着什麽,終于是睡過去。

【陸陸】

我現下在想,大半我那時候是怕的。

只怕今後我再不會這麽去迷上一本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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