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佰拾肆】

秋闱回家後我定是經父兄問過考學一幹事情的,然我都不再記得。他們大約也都不覺得我一次就能考上,總之是不怎麽在意,各自說過話就歇了。

倒是東宮早來人賞了些清淡吃食擱着,廚房熱好,我從澡盆子裏出來正就了吃。稀粥魚片兒暖軟下肚,我微微發出身薄汗,覺出分冷暖,這才終于從陰間活了回來。

一身的臭是洗淨了,可身上到底累得實在,便也管不得積不積食,吃完只照着榻上往被窩兒裏鑽。起先好似覺着有些累過了不太能睡着,我便撿了本兒雜書想打發打發精神,卻連第一頁兒都沒瞅完就睡迷了過去。

那夜夢裏我被狠狠魇住好幾回,最後那回最厲害,魇到我就像被釘在了床板兒上似的,一點兒不能動彈,又總覺着被一水兒黑壓壓的東西驚駭地追着,卻掙腿奔不了,擡手揮不出,好似只有魂魄在天地曠野上漫無歸所地逃,心裏怕得要命,也知道要是逃慢一步,那永夜似的黑物便要吃了我。

我的魂愈逃那黑物追得愈緊,我跑得怕了怕得累了,既知它是一定會來我也躲不過,倒覺着還不如省點兒力氣別跑了,便幹脆就地歇了将心中懼怕扔開,渾身卸下力道,安心等着它來吞了我就是。

不過怪倒是怪了,這時候我不掙紮,安心了,卻仿佛覺着手指頭反倒回複點兒氣力,能動上一動。

但根本頂不上用處。那黑物好似漫天一把煙灰似的,已然撲騰上來全全攏住我,罩得我睜眼四顧什麽都瞧不見。

可它竟也并不急着将我吃了。它只是分出條條絲煙繞上我指尖來,我舉起手看,但見指甲蓋兒上漸漸由它蔓起了一寸烏黑。

這烏黑卻也只蔓上一瞬便止了。那物的黑煙纏了我滿身,少時遮住我眼前的散開了些,又露出面前一條模模糊糊的路來,我迷蒙看過去,這路好似沿途都是樓宇宮闕花卉搖晃,漫地人聲嘈嘈繁華到了路盡處,一包土丘停在那兒,前頭立了個石碑。

石碑離我太遠,瞧不清字兒,只能見着上頭挂了個金絲垂穗的玉佩。

那瞬我一摸腰間,空空如也。

到此我終于明白這黑物是個什麽,也就洩了氣,不折騰了。

反正這世上任誰也都折騰不過的。

見我消停,魇卻仿若像沒了意思,逐漸再不壓着我,我又不搭理它,它渾起來便推我跌進了接連的迷夢裏,霎時飛花逐雪一場接着一場,天光夜色春夏秋冬鬥轉,我好似是睡着,卻也好似半醒着,好似在踩着枯葉跑跳,又好似一直都沉靜地躺着。一切似真似幻,半真半假,忽有一刻我發覺自己站在了地岸消弭的邊界兒上,正往無盡深淵裏走,這時仿若還聽見誰在說話,他邊叫喚邊往回拉着我。

那聲音愈來愈近,也愈來愈耳熟,我費力去想他是誰,可他的名兒一瞬到了嘴邊我卻就是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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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撲在我被窩上頭大喝一聲搖我:“稹清!睡得跟豬似的……趕緊醒醒!”

我瞬時驚得魂飛魄散打落了九天沉夢,沉頓裏猛一睜眼,醒了。

入目是屋裏陳金座玉,牆邊兒條桌的銅爐裏挑着寶蟾香,卻還是壓不住撲來我被上那人身上的馥郁。

我吸了吸鼻子,終于看清這來人的模樣,好歹松下口氣來:“……沈山山啊,哎你可吓死我了……我還當是什麽鬼呢!”

“鬼?你做噩夢了?”沈山山背坐在榻邊兒上側頭睨着我笑,一容悠淡根本不似在考場裏頭折騰了九天的樣子,神色輕巧極了:“鬼也能有我這模樣兒的?那還能吓得住人就怪了。”

這家夥青天白日把我弄醒了就說自個兒樣貌好,真不要臉。我白他一眼兒,翻身子接着蒙頭要睡。

沈山山連忙左腿曲上來探身拉我:“嗐嗐嗐,甭睡了,趕緊起來,咱們去捉大将軍。”

他這麽近,那身上香氣就更濃些,我被他拉得坐起來,老不耐煩推他一把:“你身上這麽香還捉什麽大将軍……捉蝴蝶兒精算了。”

沈山山聽我說完,烏眉一揚,欠身逮袖子扇了扇自個兒身上,鼻尖微動:“香得有那麽厲害?……考場裏頭臭得要命,我昨晚上回去洗了三回都還覺着味兒沒散,出門香囊裏頭就揀多了些。你不喜歡我換了就是。”

我聽這話樂了,一時心中突然豁達:“你們主場考也臭啊?我還當只有我那兒才這樣呢。”

“你那壽縣貢院兒算什麽啊,稹小公子。”沈山山白了我一眼,“你們那兒一排號舍就六十五間兒,頂好了。你去瞧瞧北大街主場裏頭,一排號舍一百二十八間兒呢,那可不是你能想的。我老早寫完了就想趕緊出來,監官死活不讓提前交卷,我都快廢在裏頭了,渾身癢。”

在這事兒上我簡直尋到了知音,可一想到自個兒在號舍裏頭的光景,此時光是聽他說說都想吐,也懶得跟他提什麽秋蚊子了,不然我倆今天都別吃飯。

“你也就心裏膈應,身上早沒味兒了。”我嘆氣,從枕頭底下的絲袋裏摸了個東宮帶回來的香丸塞在他手裏,“你還不放心就換上這個,聞着沒味兒,擱身上又能清濁氣。”

沈山山聞言,撚着那丸子照光細看一眼,“瞧着像是天竺的銳水香,挺貴重的。”他瞥我一下,想着又垂下眸子,笑我道:“人家拿來供神龛的,也就你舍得拿來枕了睡,暴殄天物。”

“給你好東西你還埋汰我,你要不要臉?”我隔着被子踢他起來,惱火道:“出去出去,我要起來了。”

結果沈山山聽了反而更坐着不動,香丸握進手心兒,轉眼清亮地盯着我笑:“你起就起,我出去做什麽?你沒穿褲子啊?”

“你才沒穿褲子!”我掀了被子抻着褲腿兒把腳往他那兒一擱,“瞧瞧,這不穿了麽。你把爺想成什麽人了,爺還不急着夢媳婦兒呢。”

沈山山雙手撐在後面,瞥眼睨在我光腳踝子上,“……那你夢什麽了?”

可我那夢的,不提也罷。我擺擺手,說着媳婦兒又想起早前一回事兒:“對了,山山,你家裏是不是在給你議親了?”

沈山山莫名其妙擡頭看我:“我自個兒怎麽不知道,你打哪兒聽來的?我爹這兩年都治着兵呢,哪兒來那閑工夫。”

也對,我也想起了這茬兒。一時再回想起聽說這事兒時候的情狀,頓時心裏都空了空。

“怎麽,”沈山山見我面色,突然湊到我跟前兒笑,“你舍不得我讨媳婦兒啊?”

“得了吧,有姑娘要你再說吧啊。”我拿腳丫子蹬在他身上攆他,“去去去,你先去把徐順兒給爺叫進來,要去捉蛐蛐兒爺就得起了。”

沈山山被我蹬得直好笑,反身抓着我腳踝子往被裏塞:“光着個腳丫子你別踢了成不成,看着涼了。我去給你叫徐順兒,還有什麽要的?”

我想了想,“得吃個早飯吧,我昨晚上就沒怎麽吃,都餓了。”

“你還覺着早呢我的爺?”沈山山嘆着氣起身來,看傻子似的看着我道:“醒醒吧稹清,這都快夜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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