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14年。
這一年裏,世界衛生組織承認埃博拉疫情爆發。
這一年裏,歐洲航天局的“羅塞塔”彗星探測器第一次登陸彗星,并順利傳回部分影像。
這一年裏,美國的一個高級別生物安全實驗室,在對活炭疽菌進行滅活時出現疏漏,導致近90人感染。
在這樣的2014年中,一對普通到再普通不過的小情侶分手,簡直就像雪山上被風吹翻了一小片雪花,不會引起任何關注,也不會産生任何的影響。
一個普通人的死亡都只能引起身旁人的關注,更何況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小情侶談戀愛和分手。
于錦芒和路世安并肩躺了很久,最後還是被路世安抱去床上睡。他很規矩,沒有碰于錦芒,只是扯開酒店中的被子蓋在她身上。
于錦芒悶聲不響,說:“好悶啊。”
路世安将被子往下拉一拉,側躺着,問她:“這樣呢?”
“好多了,”于錦芒一動不動,“我死後發生了什麽?”
路世安說:“發生了很多事情。”
于錦芒大睜眼:“比如?”
“你的家人都來了北京,你的爸爸心髒出了點問題,大腦供血不足,需要去醫院裏吸氧,媽媽守着你,守了兩天,一動不動,你的弟弟……”路世安說,“他們都很愛你。”
于錦芒仍舊發呆:“我是怎麽自殺的?”
路世安說:“電擊。”
“好可怕的死亡方式,”于錦芒埋頭在被子中,喃喃,“我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選擇這樣的方法……希望不要給公寓中的其他人帶來麻煩,我很抱歉。啊,啊,房東也要難過了,好好的房子,這下要變成兇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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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世安沉默了好久,又說:“如果能成功回去,不要這麽傻了。小芒果,自殺的人上不了天堂。”
于錦芒反駁:“我不是基督教徒。”
“佛教中也說,’自殺犯偷蘭遮罪’,”路世安說,“殺死自己和殺死他人同罪,屬于殺生,殺無辜,不能入輪回,無法解脫,只能重複生前的痛苦——如墜阿鼻地獄。”
“少拿這種話來吓唬我,”于錦芒說,“我上高中時就是共青團團員,讀大學後是入黨積極分子,我信仰馬列主義,不信鬼神,也不信宗教。”
路世安笑了:“那我們現在算什麽?”
“算平行世界,或者科學暫時無法解釋的奇怪現象,”于錦芒重新閉上眼睛,她說,“舉個例子,就像化學實驗課上,密度不同、會分層的液體,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中,只是不同的平行世界之間’密度不同’,導致我們永遠見不到另一個世界上的人……而現在不過是我不小心跳到另外一個我身上……”
她安靜地下了結論:“我們都會回去的。”
說到這裏,于錦芒深深吸一口氣:“你不要再講我爸爸媽媽的事情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想勸我不要自殺——好吧,但我已經做了——等拯救完小于和小路,我們就可以解脫了。”
說到這裏,她很茫然,喃喃:“之後會怎麽樣?”
路世安說:“不知道,如果去地府——哦,不,去科學暫時無法解釋的死後世界的話,不确定要不要去那裏重新打工,還是重新讀書上課。”
“天啊,”于錦芒驚呼,“希望那裏不要有學籍制度,希望不要讓我和山東的兄弟姐妹們繼續高考,我可不想死了還要內卷。”
路世安嘆氣:“那我只好祈禱那邊能有公司繼續雇傭我。”
于錦芒沉思:“那是不是還要學習如何給家裏人托夢?然後讓他們給我燒點兒紙錢?”
路世安再嘆氣:“如果這樣,我就要做好前期做窮鬼的打算了。”
“怕什麽?”于錦芒靠近他,她閉上眼睛,“咱倆誰跟誰啊,到時候我分你一半。”
當初她二戰考研,也是路世安接濟她。
都一樣。
路世安不說話。
良久,他才擡手,摸了摸于錦芒的腦袋,觸感一如即往,只是她已不在人世。
于錦芒說:“我想不起,為什麽我們會分手。”
路世安沉默兩秒,又說:“我很後悔。”
于錦芒問:“後悔什麽?”
“後悔……”路世安說,“在我還活着的時候,沒有告訴你,我後悔了。”
後悔同你争執。
後悔同你吵架。
後悔……
已經死了。
來不及了。
于錦芒倒是笑了笑,她又想起什麽,坐起,開始翻手機查銀行卡餘額,查課表。
她說:“既然要分手,那就幹脆一些……我給輔導員發消息請假。”
路世安問:“請假做什麽?”
“請假回家,”于錦芒擲地有聲,“我任性一把,我要再去陪姥姥住幾天。”
路世安沒說話,他躺在于錦芒身邊,和她蓋着同一個被子,閉上眼,好像看到大學版的路世安,就在賓館樓下的網吧裏,開了機子,不睡覺,只拿着手機,翻來覆去地看。
好像能看到電腦屏幕藍色的光照在他沉默的臉上。
于錦芒沒有把小路世安的聯系方式都拉黑。
她第二天清晨就走了,天還沒有亮,就去退房,打車去火車站,坐去淄博的火車。
“其實,我第一次考研沒過線時,一家人都在罵我,”回鎮子的小路上,于錦芒對路世安說,“但是姥姥什麽都沒說,她說這很正常呀,學校那麽好,肯定好多人都想上呢。一次考不上不害怕,大不了再來一年,再來兩年呗。我們家沒有出過研究生,只要我願意讀,她就願意供。”
路世安安靜地聽着。
“姥姥還給我織了五六個毛衣呢,不過我很少穿自己織的毛衣了,”于錦芒沿着路邊的石頭慢慢走,“小時候就是穿姥姥和奶奶勾的毛衣,不過長大後就少了。賣毛線的少了,織毛衣的也少了。上高三的時候,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可好看的毛衣,但要一百多呢。姥姥說用不了這麽多,她說這花紋簡單,就自己去買了毛線,給我織了一條。可好看了,比賣的質量還好,還暖和——姥姥買線也是買最貴的。”
路世安說:“是不是高三寒假剛開學時候,你穿的那個?領子一圈紅,下面是米白色的?”
“對呀,”于錦芒又驚又喜,“你還記得?”
“我還記得,”路世安說,“你那時候特別愛惜那個毛衣,就下課時候會拉開外套,等上課了,又趕緊拉好。”
于錦芒說:“我一直以為那件毛衣是姥姥給我織的最後一件,後來她去世了,我收拾她的東西,發現了一個包袱皮,裏面裝了五件毛衣,還有一件沒織完的。”
她說:“姥姥認識的字不多,她沒上過學,也不怎麽會寫字,包袱皮裏面就裝了我初中時候的一個作業本,在封皮上寫——‘給楠楠的’。”
不認字的老人,眯着眼睛捏着筆寫字,筆畫很直很正,沒有弧線,但只有’楠楠’兩個字,寫得橫平豎直,撇捺都幹淨。
她是摹了于錦芒作業本上的名字,也只有這一個“楠”字。
于錦芒說:“我對不起她。”
她其實很少和路世安提起家裏面的事情,現在大家都已經不在人世,那些話也開始不再那般難以啓齒,也能緩慢地脫口而出。
口袋中的手機響了,于錦芒看了一眼,沒有接。
過了幾分鐘,又響,堅持不懈,大有她不接不罷休的氣勢。
于錦芒終于接聽。
是大學路世安。
他得知于錦芒已經退房,又去她學校中,沒有找到人,才打來電話。
“……我來看看我姥姥,”于錦芒說,“沒別的事。”
大學版路世安說:“什麽時候回學校?”
“……也就這兩天吧,”于錦芒回答,“好了,我們已經分手了。”
大學版路世安聲音聽不出情緒:“我只想知道你現在是安全的。”
“……”
于錦芒結束通話。
她将手機放好,扭臉:“我剛剛說到哪裏了?”
路世安說:“說到姥姥給你織毛衣。”
“是,”于錦芒點頭,忽而笑了,“看,你後悔和我分手,現在就在一個又一個的平行世界中輪回;而我的後悔,是沒能陪姥姥度過最後的時間——你昨晚還和我說自殺的人會墜入阿鼻地獄,說不定我接下來也要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經過親人的死亡——這是我的地獄。”
路世安說:“我記得姥姥是正常去世。”
“是正常去世,沒有病沒有災,”于錦芒喃喃,“但是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
于錦芒和姥姥生活的時間最長,小時候父母忙,又要照看弟弟,于錦芒就和姥姥一直生活。小孩子懂什麽,只知道在姥姥家瘋玩兒,小時候調皮搗蛋,做錯事也不怕,反正都有姥姥給她兜着。
她就是姥姥最愛的小寶寶。
——等後來被爸爸媽媽接回家,于錦芒看到家裏多出一個弟弟後,她就隐約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家裏面最寶貝的那一個了。
只有姥姥看她最珍貴。
于錦芒第一年的考研失利其實并不是沒有好好讀書,而是考試前夕的風寒,病毒性流感。從北京趕到戶籍地考試,饒是路世安再怎麽細心照顧,也阻擋不了流感病毒的傳播速度。
路世安大晚上跑出去買了治療風寒的藥物,跑回來給她泡上喝,還是阻擋不住病毒對身體的損害,她在考試中因為身體不适而頭腦昏沉,導致英語和數學兩個重要科目嚴重失利。
線一放出來,于錦芒的爸媽就開始趕她出去實習找工作,雖然最後不情願地答應了她“再來一年”試試,卻也會旁敲側擊地讓她去找點事情幹。
于錦芒不想花錢去考研自習室,她現在沒有任何收入,二戰的壓力已經足夠大,更何況還有學校那邊催她們快快找實習工作簽三方——否則,等臨近畢業的時候,學校導員開始輪流出動,找她們談話。雖然不至于拿報到證“威脅”她們去和一些合作的企業簽三方協議、好提升學校的就業率,但也會各種談話聊天施壓。
那時候的于錦芒險些沒抗住,尤其是越到畢業的時候,導員叫了她們宿舍裏沒簽三方的人去談話——
王亦欣早早找好工作,在北京實習,每晚加班到深夜,一周瘦了兩斤,她的三方協議在走流程;
姚松月已經通過地方銀行的筆試,輔導員在問了她、得知她地方銀行“有關系有人”後,也松了口氣,放她離開。
只有于錦芒和貓姐苗裕,兩人都是考研失利,又都打算二戰——貓姐還想着今後考公考編,不肯放棄應屆生的身份。
輔導員苦口婆心、好話歹話說盡,也沒有勸得住二人,只好放她們離開,也是不開心的。
于錦芒在家裏一邊準備最後的答辯事宜,一邊重新溫書學習。她壓力大,學習安排得任務重,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夜晚睡不着覺,焦慮到會大聲哭泣。
偏偏爸爸媽媽又指責她在家裏光玩也不幹活,不知道拖地,不知道擦桌子,不知道曬被子,她一天在家啥都不幹,爸媽上班這麽辛苦了,回家連個熱飯也沒有,也沒有熱水——
于錦芒崩潰大喊:“難道我在家裏學習也不算做事嗎?”
——不算。
——沒考好,又不出去工作,在他們眼中,就是啃老。
他們大吵一架,于錦芒狠狠哭了一場,連夜打包好行李箱,第二天就去了姥姥家。
不是躲清淨,而是她實在無法面對家長。
路世安說:“我記得。”
是的。
于錦芒吵架後同路世安哭訴了好久,哽咽着說自己想要去姥姥家住一段時間。那時候路世安還在青島,準備着答辯和畢業事宜。他順利地在秋招上簽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北京,某互聯網知名企業,開出的薪酬也不錯。
只等着畢業後報道入職。
隔了這麽遠,路世安自然不可能過來安慰她。但他還是耐心地哄了于錦芒好久,說等答辯後就去她姥姥家來看她。
于錦芒也說好。
她也想讓男朋友見見姥姥。
談戀愛這件事,于錦芒瞞得嚴嚴實實,沒有和家裏人提起過;但在回姥姥家的這天,她和姥姥睡一個被窩,偷偷地說,姥姥姥姥,我談戀愛啦!
姥姥笑眯眯地問,是怎樣的小夥子呀?家是哪裏的呀?對我們妮兒好不好呀?
大晚上,縫了幾塊布的蚊帳裏,吊着一個呼呼呼努力吹冷氣的小風扇,姥姥手裏拿着一把大蒲扇,是一種植物葉子做的,邊緣的塑料封邊脫線了,姥姥就自己用布頭縫了邊,扇的風又溫柔又舒服。燈已經關掉了,于錦芒捧着手機點開,伸手趕走被光吸引來的小小小飛蟲,獻寶似地給姥姥看路世安的照片。
姥姥笑開了眼,連聲誇這小夥子長得好看,咱們妮兒會挑人。
倆人聊了好久,聊到于錦芒犯困打哈欠,老人也睡着了。
路世安來看姥姥的那天,姥姥早早做好了飯,做了于錦芒最愛吃的炝鍋面條。于錦芒接到路世安電話的時候,面條還沒煮熟,姥姥蹒跚着追出來,叫她先吃了面條再走。
“不行呀姥姥,”于錦芒說,“路世安沒來過咱們這兒,他不知道路。他已經快下大巴啦,我去接接他,回來咱們一塊兒吃,好嗎?”
姥姥笑着點頭說好:“那我等你們,再煮一碗。”
姥姥最後還是沒能煮上那一碗。
于錦芒和路世安拎着大包小包回來,在廚房裏找到倒在地上的姥姥。
她年齡太大了。
她死前還在磕雞蛋,打算給心愛外孫女的男友多做一個炒雞蛋。
……
但于錦芒還是吃了姥姥給她煮的那碗炝鍋面條。
就在一天後,姥姥的身體火化後。
那麽爽朗好脾氣的老太太,沒生過大病,見誰都是笑眯眯的,愛幹淨,勤勞,嗓門亮堂,最後就一小罐,輕到于錦芒抱在懷中,難受地想姥姥怎麽會這麽輕,她一生就抱起過姥姥這一次。
骨灰罐暫時停在家中,爸爸媽媽在外面商量着怎麽辦葬禮。
暑天裏,于錦芒一個人躲在廚房,狼吞虎咽地吃鍋裏已經變味兒、馊了的面條。
那是姥姥給她煮的最後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