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不入地獄
于勝楠的腦袋并沒有被砸。
她活蹦亂跳,口齒伶俐,與其說被砸傷腦袋……更不如說,像是“忽然開朗。”
她甚至一改之前的性格,熱情開朗地詢問路世安,他的家在哪兒、初中在哪兒……這種弱智問題。
路世安感覺有些不對,但說不出哪裏不對。
他暫且将其歸結于于勝楠因為驚吓而導致的性情大變。
只是路世安沒能更加近距離地觀察這一點,她的父母就趕來了。
于勝楠的眼睛很像她的母親,圓圓的,很內斂的內雙,但下半張臉又像她的父親,瘦瘦的沉默,長了一張好人、會令陌生人認為好接近的臉。
于家寧一直道謝,倒是莊素梅,着重問了是怎麽砸傷的、在哪裏砸傷的……路世安還聽到莊素梅悄悄避開人,低聲打電話,問這種情況能不能讓建築公司索賠、負起責任。
其實路世安也沒想讓于家人負責,說白了,還是怪建築公司,沒能做好完善的安全防護。
只是路世安百思不得其解,白天裏,從那邊走的人并不少,怎麽單單在那天晚上、用來攔截碎石的網被弄斷?
負責承建和安全的建築商去查過了,看監控,模模糊糊,也瞧不見人影,只瞧見攔護網的繩子憑空斷了幾根,有人去看那斷茬處,幹淨利落地像是被水果刀切割。
實在詭異。
建築商方面的人親自登門道歉又賠錢,路不群也沒有過多追究。爺爺如今年紀大了,早就不熱衷什麽名利金錢,知道對方也不是故意,實在是一場“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意外。在确認路世安無事後,他接受了對方提出的賠償要求,錢也是拿來給路世安治病,以及買營養品補身體。
但那關于離奇斷掉的攔護網的謠言卻越演越烈,版本不一,有人說那邊曾經有過吊死的亡魂,也有人說是建築商早起逼死妻子,如今是報應……而出于謠言中心的路世安,卻心無旁骛地讀書。
他不信什麽鬼神。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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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于勝楠,數學老師提起她,總說她有些令老師不喜歡的執拗和偏執,但在路世安眼中,實際上,于勝楠在數學上極有天分,才不是什麽“令老師不喜歡的執拗和偏執”。她努力,又有探索精神,明明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認真鑽研,到了數學老師口中,竟成為了叛逆的證據。
路世安不喜歡這樣,他更喜歡自己看到的、聽到的。
再譬如中考前夕,老師們給教過的學生寫寄語。路世安瞥到了于勝楠的評語,不外乎文靜、內向、沉默寡言。
但她不是。
她是一棵被掐住頂端、不許長高只許橫向發展的植物;她生來就是喬木而非花樹,本為璞玉而非頑石。
還是初中時的英語文化節,她是救急上場的唐僧,妝容辦起,掃把棍頂着水桶握起,她流利的英語對白令路世安感嘆,也令路世安刮目相看。
他始終留着一張于勝楠的照片,就是英語文化節過後、校報記者拍攝并刊印出的那一張舞臺照。
路世安并不知自己收藏這張照片的初衷,也不知自己為何漸漸習慣在日記本中記載和于勝楠有關的點點滴滴,她像一尾被困在死水中的沉默小魚,但會在無人處激烈地咕咕嚕嚕吐泡泡。她的家長、老師,都在年複一年、不遺餘力地教她如何成為一個乖孩子,路世安同情她,又不自覺關注她,關注這個矛盾又令人意外的女同學。
不過那時的路世安尚不知這是情窦初開。
那時他認為自己只是在記錄這個奇怪同學的有趣點,她好像是枯燥無味生活中一株風味獨特的香草,是炎熱夏天中冰涼的一瓶氣泡水。眼睛看着她,胸口要冒出無數刺激性的花。
但路世安沒想到,她會奮不顧身來救他。
大明湖的水不深也不算淺,但也淹死過不少人。路世安失足落水後的瞬間,對水的恐懼幾乎令他窒息——
于勝楠将他撈起。
之後的事情猶如夢境,路世安甚至收到她情深意切的表白信件,又忽然找不到那封信。
只有他習慣性的每日一記中記下這些,這些宛若朝露般在日光下消失的東西。
也是在那時候,路世安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患有精神分裂。
或者,他的腦袋的确被碎石砸壞了,才會出現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幻想。
尤其是高中時。
于勝楠表現得好像完全不記得暑假裏同他的交際,甚至也忘記他為了保護她而被碎石砸傷的事情。
路世安想,要麽就是她無情無義,要麽就是他妄想症。
根據于勝楠平時表現來看,後者的可能性要遠遠大于前者。
于勝楠的的确确是一個外怯內熱的女孩。
路世安不是心理學家,也沒有豐富的理論實踐,他只能瞧出于勝楠的這種矛盾——好像有人在她身上套了一個籠子,要求她必須按照籠子模具的模樣來成長,來成為那個所謂的标準好女孩,标準好學生。
但她不願。
她的枝條羸弱,尚不能擺脫父母師長的監控,又空有一顆軟弱善良的心,無法與之決裂,只偶爾探出那些不肯循規蹈矩的枝條,越過牢籠。
路世安喜歡同她聊天。
不需要刻意地尋找話題,也不需要努力去制造什麽亂七八糟的機會。他和她在一起時候最放松——好像什麽都不需要想,路世安輕而易舉就能聽懂她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而于勝楠也能輕輕松松地一句話将他噎個半死。
倆人也有争吵。
高二時候的暑假,正是沖刺的好時候。路世安照例要回濟南爺爺家住,爺爺那時身體已經不太行了,但還是為他選擇了一個價格昂貴的輔導班——小班制,主要的授課老師是省實驗的退休老師,無論是教學能力還是其他,都是一流。
路世安自然想到于勝楠。
他自己攢了壓歲錢,數了數,感覺錢夠,故意漫不經心地告訴于勝楠,說自己這邊有老教授給的優惠,報一個學生,還能再帶一個,第二個打骨折。
她只要交很少的錢,就能上這個輔導班,時間是一個月,還包住宿,雖然是四人間,但要比學校的住宿條件好很多。
于勝楠一聽是省實驗的老師,立刻答應。
但第二天,她又忽然改口,狀若輕松地說自己不想報了。
“我這成績,就算是報了也沒什麽用,”于勝楠無所謂地說,“最後一個暑假了,我想好好休息。我弟弟也準備小升初了,我得好好給他補課。”
路世安感覺她潮鲅(方言:意為傻)了。
路世安說:“你吃錯藥了?”
于勝楠變了臉,低頭寫作業,冷冰冰嗆他:“你才吃錯藥了,你有病啊?你自己報輔導班有優惠就別扯着我,也不管人家暑假有沒有事。”
路世安第一次和她爆發了激烈的争吵。
他本身就言辭刻薄,現如今又失望透頂,說話也直截了當,分毫不肯留顏面。
“小升初算什麽大事?就這麽個小考試還得浪費你的時間去輔導他?你還記不記得自己下年就要高考了?你都快高三了于勝楠。別和我說你願意以後一輩子都呆在淄博,每次班主任讓寫理想大學,你填的學校個個都在北京,”路世安說,“已經到這時候了,你再是這個學習态度,怎麽去考北京的大學?”
“去不了就去不了呗,”于勝楠也冷聲嗆他,“你管這麽寬做什麽?你家住渤海邊啊?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關你什麽事?路世安,別覺得你學習好就什麽都好了,我沒你那麽好命,我不像你。我和你什麽關系啊?同桌而已。”
路世安眉頭皺得更緊了。
現在是早自習,周圍人都在早讀,臺上的班主任打瞌睡,眼鏡都掉了半拉,微微弱弱地順着鼻梁滑,全靠大鼻頭托着。
臺下他們倆,你來我往,互不相看,互相手中捧着一本書,表面上一個背英語一個頌詩詞,實際上都在狠狠想方設法用語言來紮痛對方。
路世安壓低聲音:“小于,暑假很短,你的底子其實并不差,好好補一補就上去了。你別在這裏犯擰,好好想想。到底是你弟弟的小升初重要,還是你的高考重要。”
于勝楠說:“你憑什麽對我暑假安排指手畫腳?我爹都沒這麽管過我,你憑什麽?”
路世安捏着書頁,他額頭青筋直冒,血管幾乎要被她氣裂。
他說:“憑我想和你考同一個大學。”
于勝楠脫口而出:“路世安你學習學傻了吧?”
路世安也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讓我和一個傻子同桌。”
于勝楠說:“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拐彎抹角說我傻!”
路世安冷笑:“到底誰是傻子,連好話賴話都聽不出來,還覺得自己很聰明。”
于勝楠說:“你——”
“別你啊我啊的,”路世安板着臉,說,“你是你,我是我。”
頓了頓,他又說:“行了,那我說直白點。小于,于勝楠同學,學習學傻的人想和你繼續當大學同學,最好還能做同桌。”
周圍頌書聲陣陣,路世安繃緊一張臉,捧着英語書,手指要将書頁掐爛。
“佛祖也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說,“我就當為民除害,以身試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