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繞過一長街的梧桐道,轉過幾個巷子,方臨把礦泉水瓶往旁邊的垃圾車裏一扔,走到第十七號院子旁,從書包裏掏出鑰匙打開門。

唐星北跟在他身後進去,轉身把門合上了。

他跟着方臨七繞八繞進了小區,上到六單元四樓,這才在門前停下了。

方臨開了門:“進吧。”

唐星北猶豫了一下,起身進了屋。

“拖鞋在門後的鞋櫃裏,有新的,自己找。”方臨說。

“……哦。”

唐星北換上鞋,卸了書包,往衣帽間上一挂,在屋裏環視一圈,問:“你……平時都是自己住?”

方臨嗯了聲,進屋打開空調:“這房子是我爺爺過戶到我名下的,他嫌樓層高上下樓麻煩,就一直在隔壁花鳥市場的小單間裏住着。”

唐星北嗯一聲,左右看了看,又扭頭問他:“我能進裏面看看嗎?”

“随意。”方臨放下書包,起身去了陽臺,“我去關窗。”

窗戶關上,空調調低又開了一會兒之後,屋裏就漸漸涼了下來。

小區裏的這些樓房大概是剛剛建好沒幾年,樓下的草坪和綠化都還沒能完全長茂盛,大概是拆遷重造的新樓。

方臨家裏的裝修很簡約,是黑白灰的現代風格,不算精修,但看着也很舒适。

整間房原本應該是兩室一廳,但其中一件卧室被改成了書房,書架擺滿滿的都是書,靠近落地窗的地方還有一架鋼琴,仔細地套着琴套,深棕色的布料上落了一層灰。

唐星北收回視線,擡頭看了一眼,書架上大多都是有關鋼琴和茶藝的……大概是方臨他媽媽的愛好。

他猶豫着退了出來。

方臨已經倒了兩杯茶水出來,聽見他的腳步聲頭也不擡:“我記得你喜歡喝綠茶,剛好振哥之前送了我一包,你嘗嘗。”

“哦。”唐星北走上前,坐下了。

他似乎是有些走神,伸手端起茶杯就要喝,方臨皺眉哎了一聲,盯他:“放下。”

唐星北一愣,照做了:“……?”

這才會兒後知後覺感覺到指尖上的燙。

方臨嘆口氣,從他身後繞到另一邊沙發坐下,順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聲音不大地說:“別多想,我爺爺近兩年身體不好,我早就有過心理準備了,今早只是有點沒反應過來而已。”

聽他這麽說,唐星北不自覺松了口氣,緊繃了一天的的神經這才放下來,卻還是猶豫着問了句:“……你真沒事啊?”

“沒事。”方臨笑笑。

“那就好。”唐星北瞥他一眼,含糊地嘀咕一聲,“我還在想有什麽辦法能安慰你呢,小孤兒可憐見兒的。”

方臨笑了兩聲,低聲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唐星北沒反應過來,擡頭嗯?了一聲。

方臨沒再多說,起身拿手背側了側杯子的溫度,往他那邊一推:“行了,你嘗嘗。”

“……哦。”

唐星北端起來,聞了聞,頓時眼前一亮:“挺香的啊,什麽茶?”

方臨看着他,往沙發上靠了靠:“不知道,據說是梁振去南方旅游從人家收藏店裏淘的。”

唐星北沒說話,又聞了聞,皺眉:“感覺有點像碧螺春……”

他嘗了一口:“但味道更香一點。”

方臨笑笑:“我也不清楚,你喜歡的話就拿着喝吧。”

“謝謝。”唐星北确實挺喜歡,于是就沒推辭。

氣氛又重新安靜下來,方臨只沉默地看着他。

唐星北喝了兩口茶,放下杯子,朝他看一眼,猶豫:“我能問個問題嗎?”

“問吧。”

“你和……梁振他們,是怎麽認識的?”

方臨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會問起這些,表情十分平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半晌才說:“小學的時候,有天逃學,就到他網吧裏去呆了一天,一來二回就認識了。”

“……哦。”唐星北看他一眼。

方臨上小學的時候大約是七八年前,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是怎麽能夠因為上網吧就和一個二三十歲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公民的男人熟識的,他猜不出來,卻直覺不那麽簡單。

但也不想追問。

唐星北站起身,閑逛一般,方臨也任他随便看着。

不知不覺又走到書房,唐星北看了眼鋼琴,挺高端的牌子:“這鋼琴挺貴吧。”

“嗯,我媽買的。”方臨在客廳答道。

唐星北沒說話,猶豫着伸出手抹了下灰,很重,估計有段時間沒彈了。

他啧一聲,又收回視線。

目光卻忽然捕捉到什麽,定格在方臨的書桌邊,皺眉,猶豫着走上前。

書房裏沉默了太久,方臨正看着手機,忽然想到什麽,心間猛地一悸,迅速起身。

“你能跟我解釋一下,”聽到他的腳步聲,唐星北卻頭也不擡,低聲問道,“桌子底下壓着的這些照片是怎麽回事嗎?”

……果然看到了。

方臨腳步一頓,沉默下來,皺起眉。

唐星北似乎也并沒有期望能聽到他的回答,只垂着眼,冷冷盯着有些破了漆的陳舊紅木書桌。

落了一層灰的玻璃底下壓着許多張照片,照片裏的人,全都是十三四歲至十五六歲、滿臉不耐煩的自己。

之前在巷子裏的那天晚上,方臨曾向他提起過,見過他之前彈琴獲獎的照片。

唐星北原以為是網頁上的參賽合照,再或者是官網挂出的獲獎冠亞軍照片……卻沒想到全部都是偷拍,還他媽的不止一張。

吃飯的時候、演講的時候、甚至是放學走在路上發呆的時候。

……令人震驚且厭惡。

他僵硬地移開視線,盯着桌面上的那張單人照,照片上面那個手裏端着相機、冷着臉的女人長得和方臨有三四分相像,正沉默地和自己對視着。

“我……出去一趟。”唐星北忽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

說完,不等方臨反應,他轉過身,抿緊了嘴角,冷硬地轉過身朝門口走去。

方臨有些着急,似乎是想拉他一下,可手剛剛伸出來,唐星北就極為排斥地用力往後一側大幅度躲開了,錯開他,飛快地換上鞋擰開門出去了。

直到聽到“砰”的一聲關門聲,方臨的手指才蜷了蜷。

半晌,無聲地走到書桌前,看了眼照片裏的少年,指尖很輕地碰了下他的側臉。

橫在他們之間的那條鴻溝,不只是因為同性……更因為那些已經在刻意遺忘,卻真實存在着、甚至毀掉了兩個家庭的東西。

狼狽地沖出門的時候,唐星北腦子裏一片空白,滿心都是自己竟然被方臨他媽長時間偷拍了的震驚的反胃感。

別說書包,連手機都忘了拿。

城鎮邊有些偏僻,唐星北人生地不熟,沒錢沒手機也沒認識的人,于是随便找了個公交站坐下了。

正值中午,溫度很高,陽光透亮地穿過樹蔭照下來,曬得公交站底下的長椅都有些發燙。

唐星北卻顧不得這麽多,他現在急需一大片灼熱的陽光能把心底發悶發沉的那一片潮濕曬透曬幹,曬得他這輩子都不能再升起那些不該有的情緒。

他低頭喘着氣,死死盯着自己的腳尖。

現在穿的這雙鞋,還是去年一個下雨天,媽媽帶自己出去吃飯時,路過商業街時看他鞋髒了帶着進店買的。

唐星北慢慢閉上眼。

方臨看着茶盤邊放着的手機。

似乎是賀淼發來了微信,屏幕亮了幾幾分鐘,又自動熄屏了。

他盯了半天,伸手拿起來。

唐星北心大得連個鎖屏密碼都懶得設,一點就進了主頁面。

屏幕上很空曠,只有幾個孤零零的APP,能清楚地看到背景圖片。

是一張在山上的夜景圖,星空很美,樹影遙遠,照片的角落裏有個不太明顯的身影,方臨卻一眼就認出了是唐星北。

他穿着利落帥氣登山服,手長腿長,半短不長的頭發被山裏的夜風吹得淩亂,露出半張清晰的側臉,笑得很開心。

方臨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重新又按滅了屏幕放回桌面上。

過了一會兒,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

“……振哥,是我,方臨。

今天早上跟我一起來的那個男生……走丢了,麻煩你帶幾個人找一找,應該在這一片不遠。”

方臨頓了頓,嘴角微微抿了下:“先……別說是我找的。”

他挂了電話,低頭盯了會兒地面,忽然一把抓起唐星北的手機,轉身出了門。

唐星北漫無目的地左右亂逛着,順帶看一眼周圍的風景。

他心緒不寧,腦海裏除了空白,總是不自覺地去想方臨從前是怎樣在這裏生活的……自己腳下的路,他是不是也曾經走過。

不知不覺就到了飯點。

早晨起得早,除了匆匆墊了幾口面包之外,唐星北一上午都沒吃什麽東西,慢慢就餓得有些走不動路了。

他聞着一旁沙縣小吃裏不斷傳來的飯菜香氣,不争氣地咽了咽口水,皺眉小聲罵了句操,飛快地走開了。

可這兩條街大概都是賣餐飲的,滿街飄着香氣,唐星北又有些路癡,繞了兩三圈都沒能繞出去。

他又熱又曬又餓,氣得幹脆不走了,轉身坐在樹蔭下的長椅邊,一邊拎着衣領散熱一邊生悶氣。

“哎?這不是那個唐……唐星北嗎?”身後忽然有人開口。

唐星北擰眉轉過臉,正看到開着輛摩托路過的梁振。

他下意識朝他身後看了眼……沒人。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啊一聲:“是我。”

“臨子呢?”梁振挑眉,左右看了眼,“他沒跟你一起?”

唐星北迅速移開視線,皺皺眉,嗯一聲:“我……出來逛逛。”

梁振似乎不疑有他,笑了聲:“行吧,城裏人沒見過小地方,新鮮新鮮很正常。”

他說着,把摩托往旁邊的停車位上随意一停,擰了鑰匙下來,轉身挑了個店鋪就要進去,剛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什麽,回過頭看他:“忘了問,小兄弟吃了沒有?一起喝兩杯?”

唐星北嘴上想說不用了,但胃卻很誠實,咽了咽唾沫:“……好。”

“兩碗羊肉面!兩紮冰啤一份牛肉一份花生米快一點兒啊!”

“知道了!”

梁振點完菜,迎着屋裏一衆人暗搓的視線,随處挑了個靠近大風扇的桌子坐下了,唐星北跟過去,坐在他對面。

望眼欲穿地盯着廚房後臺。

“餓了?”梁振笑一聲,“臨子不行啊,好不容易帶個朋友回來連飯都不管。”

聽到這個名字,唐星北迅速頓了頓:“……沒有。”

梁振意外地看他一眼,涮着筷子,半天才問:“你倆吵架了?”

唐星北含糊地應一聲:“也沒有。”

他頭發被風扇吹得翹了起來,低着頭随手扒拉出一套一次性餐具,磨磨蹭蹭地摳着上面的塑料膜。

梁振啧一聲,沒說話,扯着衣服下擺剛要往上一撩,還沒動作手上卻忽然一頓,擡頭笑着問道:“不介意吧?”

唐星北啊?了一聲,看他一眼,皺眉:“我沒那麽嬌氣。”

梁振一手把衣擺撩上去,哈哈哈笑了起來:“別說,之前看你和臨子走一起,我還心想這哪家的小少爺怎麽不長眼看上了這麽個混小子。”

唐星北沉默片刻,指尖咔一聲摳破了塑料膜,粗魯地扯開了,半晌才低聲說:“确實不長眼。”

“您的紮啤牛肉花生米!面等會兒上哈!”老板風風火火地端着東西上來,又鑽進了後廚。

梁振于是沒再多說,擡起筷子怼了怼:“先吃飯吧。”

唐星北沒出聲,噸噸噸灌了幾口啤酒,又狠狠咬了一嘴牛肉。

等咽幹淨了,才匆匆端起紮啤又灌了一口,低聲問道:“是不是方臨讓你來找我的。”

梁振沒應聲也沒反駁,半晌才說了句:“這小子對你挺上心的。”

唐星北沉默片刻,哦一聲。

“說真的。”梁振擡起眼,有些興味地上下打量他一眼,“那小子毛沒長齊的時候就獨得狠,我還真沒想到他有天能對誰上心。”

唐星北垂着眼,惡狠狠地串起一筷子花生米:“現在毛也沒齊。”

“看過了?”梁振暧昧地挑挑眉。

唐星北一愣,反應過來,震驚地擡頭盯他一眼。

梁振哈哈哈笑了半天,緩了緩才說:“反正吧,我是不知道你倆為啥吵架,也懶得摻和閑事……”

“你爹是唐峰吧?”他忽然問。

他這轉折及其突兀又冷硬直接,唐星北愣了一會兒才點頭,放下筷子,低頭喝了口啤酒。

“羊肉面兩份!兩位單子已經上齊了!小心燙啊!”

梁振呼嚕喝了口湯,怼怼筷子,頭也不擡地拌着面:“總之,我好心勸你們一句,別因為上一輩子的事影響了自己。”

唐星北一頓,沒擡頭,繼續慢吞吞地吃着面,沒出聲。

過了好久才低聲道:“方臨他……以前是什麽樣子?”

梁振哦了一聲,放下筷子,回憶道:“方臨啊……他小時候就,很野,又野又狠。”

回去的路上,唐星北足足消化了半個多小時,才慢慢把方臨前十多年的生活串起來。

從小生活在破城區,親媽固執冷漠不通人情,精神似乎還出了些問題,親爹又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沒人管沒人理,野生野長到了這麽大。

“我記得……也就是他十來歲、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吧,鎮上當時有個外號叫老虎的傻逼看上了他媽陳芸,天天去她工作的店裏砸場子騷擾,把人工作都搞丢了。方建國個狗//操的慫逼玩意兒又連個屁都不敢放,就差賣、賣妻求榮了……嘿,應該是這個詞兒吧?”

唐星北沒出聲。

梁振也沒想着他搭話,自顧喝了一口酒,啧了聲,筷子敲敲玻璃杯:“就這小子,十來歲,長得還沒個棒槌高,就敢直接拿着把刀沖到老虎家裏一聲不吭逼着人開始連刀剁,據說差點把老虎半根指頭都削下來……”

……

“後來呢?”唐星北艱澀地問。

“後來?這破地界兒還能有啥後來……都是些尋仇蹲人打架的場子。”

梁振笑了聲,點起根煙叼在嘴裏,吐了口煙圈:“不過當時我剛巧跟老虎有點兒過節,看這小子又順眼,偶爾聚衆鬥個毆什麽的都帶着他……

你別看他年紀小,打起架來比十七八歲的都瘋。而且腦子還比一般人好使,冷靜,能忍能吃苦頭,老虎就是這麽被他坑進局子裏的……”

說到這兒,梁振似乎也有些隐晦的畏懼後怕,頓了頓,擡手敲敲煙灰:“反正,就這麽過了幾年,等人上高中的時候,這一片兒的人都已經輕易不敢惹他了。”

……

唐星北擡起眼,順着梁振給的方向,找到小區門牌,沉默地上了樓。

敲門。

過了有兩三秒鐘,門打開了。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一眼。

半晌,方臨移開視線,側開身,讓他進了門。

換鞋的時候,唐星北不經意往旁邊看了眼。

旁邊擺着方臨的鞋,底上沾了些泥水,有些濕,洇得地板上都有了水痕。

應該是出了門,剛回不久。

唐星北收回視線,慢吞吞地解着鞋帶,沒擡頭,問:“吃飯了沒。”

“……嗯。”方臨應了聲,半天才掩飾性地問一句,“你呢?”

唐星北站起身,越過他,說:“我吃沒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臨頓了頓,忽然有些緊張,看着他。

唐星北卻沒再說話,走到廚房邊看了眼,案板和煤氣竈上幹幹淨淨,連一絲水漬也沒有。

他心中酸軟,無聲地嘆了口氣,轉回身時,卻又恢複了一臉的平靜:“叫個外賣吧,剛剛沒吃飽。”

“……好。”

兩個人似乎都沒有什麽心情,只随便點了些盒飯。

等外賣的時間裏,方臨似乎是想問他一句什麽,卻始終沒能開口。

唐星北半躺在沙發上,垂眼翻着手機,低聲說:“以前的事……也不是你能決定的,就算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先把這邊的事處理好。”

方臨盯着他,慢慢擰起眉。

唐星北沒擡頭看上一眼他的表情,于是沒能注意到他已經想岔到了另一個方向,還在繼續打着字給賀淼回着消息。

他一言不發,冷漠得像是換了個人。

方臨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接着,慢慢湧上性子裏黑暗的那一絲偏執。

桌子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唐星北擡起頭的時候,方臨已經迅速垂下眼,掩蓋了目光中的神色,平靜接起電話,聽了一會兒:“……知道了,謝謝。”

“外賣到了?”唐星北問。

方臨嗯一聲,站起身,路過他時,腳步忽然頓了頓,緩慢地回過頭:“如果你不想……和我呆在一起的話,最好現在就走。”

唐星北正分心在微信上和賀淼商量着這周日到他家去吃飯的事,一時間沒能聽出他語氣裏已經十分明顯的深暗,茫然地擡起頭,皺眉啊?了一聲。

方臨卻沒再多說,轉身出了門。

聽見門關上的聲音,唐星北這才後知後覺出他語氣裏的不對,可仔細想了想,又沒有什麽特別的,于是沒再深思,繼續翻起了手機。

作者有話要說:偷拍的不是方臨!是他媽!!

另……方臨你終于要覺醒了嗚嗚嗚!

謝謝顧先生的蔣先生、阿凰、牛奶、藝術生眼中的venus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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