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審計組進駐,占據了公司的會議室。因為先前莊廣睿在他面前口頭提過,張景松交代部門員工積極配合,他本人也被問到了幾個問題。出于直覺,他總感到這次的審計背後有鬼,不像莊廣睿說的,例行公事。

他向劉以亨透露了他的感覺。劉以亨說幫他打聽打聽。張景松知道他與莊廣睿私交甚密,當初雙方成功牽手就是他在中間搭橋,沒有阻止。

很快有了回音,張景松又接到莊廣睿來電,仍是老地方見。對方半開玩笑的責怪他,何必勞煩劉以亨當傳話筒。張景松在電話裏賠不是,下班後,準點前去赴約。

離上菜還有段時間,兩人在窗邊對坐,品功夫茶,樓外長街璀璨燈火洋洋灑灑地排開。莊廣睿順口問起新項目。張景松在這次設計的一組精密零件上花費了大量心血,通過測試,即将投産,比同等級的進口産品成本壓縮了近三分之一,而且更經久耐用,可謂直擊痛點,填補了國內制造業一大空白。他講起自己的專業,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莊廣睿端着細瓷茶杯,微笑靜聽。

過了很久,張景松才意識到,光他一個人在講,連忙收住,“不好意思,莊總,聽我講這些很無聊吧?”

莊廣睿擺手,“不、不,你有一個成功企業家的激情,我都被你感染了。”

說他古板、無趣,張景松聽多了,激情,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麽評價他,張景松感到新鮮,“老都老了,什麽激情。”

“過分謙虛了啊。”莊廣睿回憶,“記得第一次,以亨介紹你來見我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身上有種氣質,認真、專注,瞄準了一個點就不放,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你是說老唐吧。”那時他們在莊廣睿的辦公室,只有半個鐘頭,大部分是唐瑞在說,只有談起具體的技術問題,他才從旁解釋。

莊廣睿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景松,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但是你總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搞得我不知道怎麽開口。”

“你問。”

莊廣睿盯着他的眼睛,“明明你也是創始人,為什麽要把股權讓渡給唐瑞,你對公司的前景就這麽不看好?當時簽協議我猶豫了好久,就怕你跑路。”

這是張景松的一個心結。唐瑞下海時,找他借了筆款子,創業初期,窮得響叮當,還不出來,可能也不想還,說服張景松,當做股本,入股,後來公司越做越大,又後悔了,一次性将張景松手裏的股權買斷,只給他留了百分之一,算是個意思。兩人朋友一場,張景松沒跟他計較,但心底裏始終疙疙瘩瘩的,好像自己養大的小孩被人給抱走了。

“我當時急着買房子。”當着外人的面,張景松仍然替唐瑞說話,他找了個借口,“有個笑話莊總你聽說過嗎?十年前,賣房子創業,十年後,事業有成,把公司賣了,仍然只夠一套房子錢。”

莊廣睿大笑。服務員開始上菜,他打了個手勢,請張景松入座。

二兩酒下肚,兩人都有了些醉意,莊廣睿拉着張景松,“你跟以亨也是老熟人,我信得過,有些事情我就直說了,你身上有個缺點,不知道你意識到沒有。”

“我缺點不少,莊總指哪個?”

莊廣睿拿筷子敲擊碗沿,打節拍似的,發出脆響,“只讀聖賢書,不聞窗外事。”

他好像話裏有話,張景松一時間糊塗了。

莊廣睿也沒有展開,就此打住。

散席時莊廣睿好似喝多了,走路歪歪倒倒,張景松送他上車。莊廣睿倒進後座,胳膊還抓着他不放,嘴裏喃喃有詞,“景松,你很好,再上一步就更好……”

什麽叫,再上一步?

張景松望着他的車消失在迷蒙夜色當中,紅色尾燈閃爍,像一個信标。

簡陽搬到學校以後,張景松去看過他幾次,偷偷去的,沒讓對方知道。敞亮的教室裏,老師在上課,簡陽坐在同學間,奮筆疾書。他認真的時候,渾身朝氣照人,像鋒芒乍現的旭日。張景松隔窗看着,不由得會心微笑。

每兩三天,簡陽會向他彙報學習情況,這天晚上,張景松又接到他的電話。簡陽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說小考成績不錯,得到了老師的表揚。張景松祝賀他。到了說再見的時候,簡陽突然吞吞吐吐的,“張叔,我明天能回來嗎?”

明天不是休息日,張景松否掉了,“下個月就期末了吧?再接再厲,不能松懈。”

一段沉默,再開口時,簡陽語調激憤,“張叔,你是個大騙子!”

張景松還沒來得及細問,他單方面挂斷了。恐怕要出事,張景松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第二天剛到公司,夏老師來電詢問情況,說是簡陽昨晚徹夜未歸,早上也沒有來上課。

小狗崽子,又撒野了!

張景松在電話裏就差點發飙,冷靜了一下,不想破壞簡陽剛在老師心目中建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幫他打掩護,“是這樣,小陽昨晚突發高燒,我把他接回家了,現在醫院輸液,正想聯系您,您就打來了。”

夏老師關心了幾句。結束通話,張景松立刻撥通簡陽的號碼。

無人接聽。看來,要麽簡陽把手機調成了靜音,要麽,他被列入了黑名單。只有去找了。在走廊裏,經過唐瑞的辦公室,張景松腳步遲疑了一下,最終決定瞞着對方,一來,唐瑞今天并沒有給他安排任何工作,他去留不用打招呼,再則,唐瑞本來就嫌棄這個非婚生子,就算知道簡陽失蹤,他也不會出面,具體的事情還是得張景松操作,講不講有什麽區別?

張景松去了學校附近的網吧,挨個卡座尋找,昏暗中見到許多青年被屏幕照得發白的臉龐,但簡陽不在其中。

他擴大搜索範圍,仍然一無所獲。真的急了,想起他們在網上是好友,打開萬年不用的QQ。

簡陽的頭像後邊跟着數條新消息标記,點開來看,卻是上個月的,張景松稍加回憶,日期正是他在家最後的晚上。

消息很長,密密麻麻整屏幕的字。張景松把車停在路邊,仔細閱讀。比起作檢讨,簡陽更像是在傾訴內心。

“張叔,今天下午是我不對,我不應該跟你頂嘴。只是你一提起我爸,我就生氣,就沒控制住。我之前說過,可能你不相信,我都不願意相信,但是我媽确實對我不好,根本沒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從小到大,她就沒有誇過我一句,她喜歡打牌,我在她眼裏就是一提款機,輸了錢就讓我找爺爺奶奶要,我不幹,她就打我。這種生活,我忍了十幾年,今年春節,她把我腦袋打破了,縫了四針,爺爺奶奶才把我送到我爸這邊來。我是帶着希望來的,你知道嗎?你也不用勸我什麽,我不是傻子,我曉得我爸不想要我。他有自己的家庭我理解,但是他理解過我嗎?如果他這麽不喜歡我,幹嘛把我帶到世界上來?就想讓我替他們唐家傳宗接代?我是個人,又不是條配種的狗。以後我就不結婚,就不生小孩,氣死他們。”

知道實情,張景松心驚又心酸,讀到最後一句,卻不禁發笑,還是小孩子脾氣,繼續往下翻,還有。

“張叔,可能你也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才願意收留我,不過我真的很感謝你。我可以感覺到,你是真的為我好。我是鄉裏來的,同學瞧不起我,不跟我玩,你工作也忙,顧不上我,我才跟那幾個小混混在一起,打打游戲,絕對沒有別的什麽。你覺得不好,那就算了,我以後不理他們了,你不要生氣。其實張叔,第一次在車站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麽你不是我爸爸呢?我覺得你很好,比我爸媽都好得多,我從小到大都想逃走,逃到天涯海角,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只有在你這裏,我想留下。你別趕我走,好不好?我以後保證乖,保證聽話,你別趕我走。”

從字裏行間,張景松窺見簡陽的脆弱。他怎麽不當面說呢?假如張景松早些得知,或許會對他更加耐心。不過話說回來,這種事情當面确實也不好開口。張景松想起宿舍樓下的那個擁抱,不明白簡陽對他的依賴從何而來,他自認沒有特殊照顧對方,只是盡到監護人的義務,是不是對于一個在這種惡劣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一點點關心,就已經顯得很多了。

張景松不知道怎樣回複,而且他也不擅長在手機上打字,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找到簡陽。

“在哪裏,回個話。”

他坐在車裏等了一會兒,簡陽可能并不在線,沒有理他。張景松實在束手無策,向劉以亨求助。

劉以亨交游廣泛,三教九流都有熟人,給了他一個號碼,說是公安局信息科的,通過手機定位,逮住了小家夥的尾巴。

張景松在書店裏找到了簡陽。中國文學區域,簡陽背靠書櫃坐在地上,手裏拿着一本小說,眼睛盯着書頁,但好像并沒在讀,很久才翻動一頁。張景松就站在與他相鄰的過道裏,他竟渾然不覺。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可能餓了,拍拍屁股站起來,把書歸回原位。這是鬧市中最繁華的地段,行人如織,簡陽漫無目的地游蕩,見到一間快餐店,走進去,卻不到櫃臺點單,等身邊的客人離席,他坐過去,吃對方盤子裏剩下的薯條。

張景松想起來,為了防止他再去網吧,他斷了簡陽的零花錢,簡陽身上只有一張公交卡。

很快有客人注意到他,戳戳指指,簡陽視若無睹,雙手插在校服褲子的口袋裏,走掉了。張景松不遠不近地跟着他,穿過馬路,來到街對面的公園。在成蔭的綠樹下,簡陽找到一張長條凳坐下。工作日,園內游客寥寥,這段路上幾乎門可羅雀,只有偶爾幾聲鳥叫,涼風習習,環境清幽。

張景松在他身邊入座,環顧四周,口吻輕松,“這裏是天涯,還是海角?”

簡陽擡起腦袋,見到他,滿臉的愕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