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衛登
元朔五年冬,長安飄起了鵝毛大的飛雪,張賀已經快四歲了,他胎發剪了一次後就一直留着,現在堪堪過了肩頭,就那麽細細軟軟地披散着。他身上穿着一件厚實的大紅袍子,正跪坐在自己的小幾前,托着腮欣賞着窗外幾支壓着雪的紅梅。
“賀兒。”一聲男人的呼喚從門口響起,張賀轉過身去,看見張湯肩膀上還落着雪花,帶着一身寒氣從外面走了進來。
秦芸連忙過去幫他拍掉雪花,将披在外面的大麾取了下來挂在牆上。張賀機靈地擡頭,笑着回答:“阿翁回來了?”
“是啊,剛才廷尉府回來。”張湯雖然在外有酷吏之稱,但對着自己這個兒子還是非常溫柔的,他将張賀抱在手臂裏,對秦芸說:“夫人,今日不用置辦飯食了。”“夫君要去何處?”
“長平侯衛将軍前陣子喜得一子,今夜要辦白日宴席,早朝結束之後他也邀請了我參加。”張湯一邊說一邊摸了摸張賀的腦袋,“我想帶賀兒去見見世面。”
長平侯?衛青?!張賀簡直要歡呼起來,張湯平時實在不喜交際,除了那班修訂法令的同僚,對于其他那些漢武一朝的名臣能士,張賀一直沒機會見面,此時就像天上掉了一塊大餡餅一樣。
“走走走。”張賀故意在張湯面前揮動小手,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看熱鬧去喽。”
“不是看熱鬧,是見見世面。”張湯嚴肅地糾正道,“今晚還有不少別家的小公子要去赴宴,你可要表現好了,尤其注意禮儀。”
“孩兒省得啦。”張賀連忙拍着胸脯保證。
“等等。”秦芸喚住兩人,“衛将軍家的宴席非同小可,你們兩個都換身衣裳再去吧。”
張賀上一世是個演員,對于穿着打扮自有一番審美,他給自己挑了一點淺綠色的袍子,袖子和下擺上用銀線繡着蔓草的紋路,外面裹了一件牙色的披風,領子和兜帽邊緣鑲着一圈白裘,顯得清雅又端莊。頭發自然也不能披散下來了,就任秦芸給他紮成兩個小丫角,各用一條草綠色的絹帶裝飾了。
張湯則是穿了一件褐色的深衣,外面照舊披着他來時的黑色大麾。
因為外面風雪愈大,秦芸讓下人安排了一輛馬車,讓父子兩人坐着往衛府而去。
漢長安城分布着大量華麗恢弘的皇家宮殿群,居民區主要分布在城北,由縱橫交錯的巷陌分成一百六十個闾裏,而貴族和官員府邸多位于緊挨着北宮和未央宮的北闕甲第。但和現在超一線大城市的房價一樣,越接近未央宮的越昂貴,所以張湯家雖然也住在北闕甲第,但位置是靠近東市的地方,而他們此行前往的衛府,早在建元年間寸功未建時就榮寵加身,當時異常年輕的少年天子只是用手指在三輔黃圖上敲了敲,就将府址敲定在未央宮北牆附近,正對着高聳的國家檔案館天祿閣。
因此兩地距離還是有些遠的,如果放在現代坐公交車都要好幾站路,秦芸這趟馬車的錢花得不怨。
因為衛青三子衛登的降生,衛府上下加了不少喜慶的點綴,遠遠就看到紅色的燈籠挂在肅殺的黑色大門外面,在風雪中鮮豔奪目。
門口站着一名樣貌年輕佩帶寶刀的青年,看到張湯抱着張賀走下車,就迎上前來行禮:“廷尉,仆乃長平侯門大夫羅,在此恭候多時。”
張湯少不得也有一番謙辭:“湯出行略晚,還請公帶路。”
“往這邊來吧。”這位名叫做羅的門大夫帶着張湯往前院走去,很快就有一個下人匆匆趕過來,接替他帶着張湯前行,而羅則繼續回到大門口,執行他看護宅院安全的職責。
西漢的大型院落一般分成前後兩個院子,前院比較開闊,種植着一些青綠色的柏樹,可以供客人停放車馬,中間是用來會客的正房,後院是主人休憩之處,院落之間均有回廊連接各個建築。
衛府雖然看起來比較樸素,但顯然經人精心設計過,中間引土堆積成小丘,會客的大廳地勢高敞,房間裏此時燈火通明,正當中的一個枝狀燈上用銅雕刻點綴着栩栩如生的小動物,看得張賀目不轉睛。
“張公,這位就是令郎了?”一個溫和清澈的聲音從帷帳後傳來,張賀連忙擡眼看去,只見一個穿着竹青色深衣的青年男子正從那裏走來,他有着一張頗為英俊的臉龐,劍眉星目,頭發一絲不亂地在頭頂收攏成發髻,帶着一個皮質小冠。
他步履輕健,很快來到張湯面前,雙手相拱,微微欠身朝張湯禮貌地行禮。
張湯也連忙回禮:“衛将軍客氣了,這是犬子張賀。”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這座精致府邸的主人衛青。張賀臉上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嘴上說道:“衛将軍好。”
衛青親切地握了握張賀的小手:“你好,我家長子衛伉,和你差不多大,待會你們可以一起玩耍。”
張湯趁機獻上賀禮,兩人彼此客氣了一番,聽到院子裏傳來人聲和馬的嘶鳴聲。衛青的目光往院裏一望,頓時眼睛一亮,一匹毛色油光發亮,體态高大膘肥的馬出現在那裏。
馬是一種嘴巴黑色其他毛色黃色的馬,也就是現代人口中的普氏野馬。西漢時期大漢非常缺馬匹,尤其是好馬,這些在對匈奴作戰中非常重要,而普氏野馬生長在西域草原戈壁之上,性情機警,尤擅奔跑,對于改良漢馬很有幫助。
衛青看着心中喜愛,就不由得上前,用手撫摸馬背上柔順的鬃毛。一名牽馬的小黃門從馬後繞了出來,對衛青行禮道:“将軍,這是陛下贈予您的賀禮。”
“那要多謝陛下了。”衛青顯然對這份禮物很是滿意。
張湯也捋着山羊胡感嘆道:“陛下真是大手筆,要知道這麽一匹馬在長安城可是千金難求,得從遙遠的關外特地運送過來,捕捉它想必也花了一番功夫。”
“這馬實屬難得,作為我幼子的誕生賀禮,不如就将吾子命名為衛,待他成年了,字就取作叔馬好了。”
張賀聽得囧囧有神,心想,沒料到衛青也是個熊家長,你兒子知道你這麽随便給他取名字嗎?
“通瓜,念起來難聽。”一個聲音從不遠處的昏暗夜色裏傳來,“朕倒是覺得,取名登,意思相近取字為叔升,仲卿覺得這樣可好啊?”
“那我就先替小兒感謝陛下賜名了。”衛青一邊感謝一邊行禮。
“陛下。”張湯聽到來人的聲音連忙按着張賀一起行禮。
秦皇漢武,張賀仗着自己是小孩兒,一臉好奇地仰頭打量這位對他來說之前只存在于歷史書上的著名皇帝。
劉徹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紅黑色調的深衣,頭上戴着一頂高聳的冠,看起來很是神氣。他遺傳了來自母親的美貌,一張臉顯得俊逸無比,雖然因為面部表情放松而顯得有些随和,但五官中自帶着一股帝王家的威嚴和涼薄。
“私下家宴,不必拘禮。”劉徹一甩袖子阻止了衆人紛紛下跪。
衛青倒是一臉淡定地迎上前來說:“陛下您來得正好,府上的炮豚這會應該快要好了。”
“那正好,朕帶了幾壇上林苑釀造的好酒,今晚不醉不歸。”劉徹爽朗得大笑着,走到衛青身邊,看了一眼張賀,張嘴問道,“這個虎頭虎腦的小娃是張湯家小子吧?”
“正是臣的犬子。”張湯連忙回答。
“我看他目光炯炯有神,看着倒不像你張湯拘謹,反而有幾分霍去病小時候的調皮搗蛋樣子。”劉徹伸出手摸了摸張賀的小腦袋,“我帶了據兒出來,正好一起玩。”
劉據?張賀的目光迅速朝劉徹身後望去,只見從一輛華麗的馬車上,一個穿着白色袍子,裹着紅色厚披風的小孩兒被小黃門抱了下來。
那個小孩看起來有五歲大小,一張小臉粉雕玉琢般可愛,兩顆烏溜溜的大眼睛就好像黑亮的葡萄,在看到衛青之後,就歡快地撲了過來,嘴裏喊着“舅舅”,纏着讓衛青抱。
衛青将小太子抱了起來,嘴裏還說着:“哎呦,據兒又重了。”
“那是因為我最近在長身體。”劉據一本正經地回答。
張湯也将張賀抱了起來,兩個小孩坐在大人的懷抱裏,目光好奇地交彙在了一起。好吧只有劉據是好奇的,因為他久居深宮,一般很難得見到不認識的小朋友。
而張賀的內心是百味交織,他一時間很難将那個在泉鸠裏渾身仿佛一柄開刃寶劍一樣充滿的警惕和絕望的太子,和現在這個一臉天真無邪賴在舅舅懷裏撒嬌的小團子當成一個人。
但歷史上的劉據确實是這麽一個在父母親人百般寵愛呵護下活了大半輩子的太子,正因為如此,最後巫蠱之禍的時候他所遭遇的一切才顯得那麽殘忍。
“據兒,這位是廷尉張湯的兒子張賀。”衛青向劉據介紹道,“等下我帶你們一起進去看小弟弟,然後你帶這位弟弟一起玩好嗎?”
“好啊,我要先看小表弟,然後我帶他找伉兒一起玩。”劉據點了點頭,一臉包在我身上的表情,主動朝張賀伸出小手,“我叫劉據,我們交個朋友吧。”
“我叫張賀,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朋友。”張賀心情複雜地握住了那個小小柔軟的手,大漢未來的繼承人此時還是一顆剛冒出來的新芽,就仿佛從未蒙塵過的璞玉,那些大雨瓢潑的夜晚和滿地彙聚成泉的血水,仿佛只是一個從未發生的午夜噩夢。
既然上天再給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張賀在心裏默默想着,這一次結果會完全不一樣的,我會保護你好好成長,最後平安坐上大漢皇帝的禦座。這一世,我不會再欠你一條命了,太子殿下。
衛青看到兩個小孩的手緊緊交握着,略一思索就開口問道:“賀今年幾歲了?”
“回禀衛将軍,我今年已經三歲了。”張賀朗聲回答。
“看來我沒猜錯,果然和我家伉兒同歲。”衛青回頭對劉徹說,“我看他和據兒一見面甚是投緣,不如讓他和衛伉結伴進宮給據兒當個伴讀?”
劉徹點了點頭:“就按仲卿說的去辦,張湯你可舍得啊?”
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處,張湯連忙跪下謝恩:“多謝陛下垂青,也謝衛将軍推薦犬子。”
張賀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幸運砸暈了小腦瓜,他之前那些日子裏苦思冥想要造勢進宮,計劃根本還沒來得及實施呢,誰知道就被憑空掉下一個大餡餅,衛青一句話就讓他順利成為了未來太子的伴讀。張賀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暗暗決心這份恩情今後一定要報答,以後有機會就幫衛青避開人生中遇到的麻煩吧。
作者有話要說:
未央宮幼兒園即将開學XD
門大夫:侯國的侍衛武官,衛青此時已是長平侯,所以府上有這些附屬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