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沽酒老窖(十)
花滿樓正在窗邊,坐在軟椅上,手裏捧着一杯茶。他雖然不是不喝酒,終歸喝茶的時候多一些。此時日上高頭,照的庭院裏亮堂堂的,樹影婆娑發出沙沙的聲響,飄來一陣草木清香。泸州比百花樓的溫度要來的高些,陽光和煦,曬的人的心都要化了。
他聽到門被人推動的聲響,随後有一個腳步聲輕輕的走到了他身邊。
鞋是布鞋,軟底和地面有或輕或重的摩擦,後一聲重一些,說明那個人走路腳後跟拖地。步履輕快,卻有着常人的沉重,那麽,是一個沒有內家功力的人。
花滿樓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
梧桐春的小二早在之前陸小鳳和花滿樓住店的時候,就很留心這兩個氣度不凡,但看着有些怪的公子哥。實際客棧的小二和閣樓裏的姑娘做的事情類似,不過是迎來送往,一個聽掌櫃的話,一個聽嬷嬷的話。只是,一個需要做的是□□覺,一個要做的是除了□□覺之外的所有事情罷了。
這種生活忙碌而枯躁,平日裏聽聽八卦,觀察觀察客人就成了唯一的娛樂。
這次這兩位客人,分明出手闊綽,卻只要了一間房,一度讓小二以為,他們是那種關系。這也不奇怪,富貴的公子哥女人來者不拒,膩了以後找找男人也不是沒有。就在他們這家店棧,他就有見到過同食的好幾對。
不過後來,他也算是明白了過來。
這先不提。
且說眼前。
雖說他也是識人無數,可居然沒有發現,那位形容氣度均是上佳的花公子竟是一個睜眼瞎。這也怪不得他,畢竟花滿樓行動一切如常,一般人初見,總要隔好久才能明白這件事。便是陸小鳳,有時也會忘記花滿樓看不見這個事實。
花滿樓戲言,自己是一個不稱職的瞎子。
故此,小二這一次特意放輕了步子,屏住了呼吸,悄悄的來到了花滿樓的背後。想看看這位行動如常的瞎公子,是不是能夠發現自己。
外頭的枝影依然婆娑,沙沙聲傳遞着春日的氣息。梅花剛落定,桃花開伊始。這綠意盎然的開春,到底是要慢慢進入正軌了。
屋子裏靜的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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嗵。
他聽見自己心跳的很響。
然後是一聲輕笑。
花滿樓微笑着轉過身來,溫言道:“在背後吓人,第二天是要下雨的。”
他沒吓到,小二自己先吓了一跳,當一個人在集中精神沉浸于寂靜的時候突然遭此一聲,自然是會吓到。雖然他是自找的。
吓了一跳的小二愣了一下,拍拍跳的嗵嗵嗵的心笑起來:“客官,對不住。”
花滿樓打趣道:“我是一個瞎子,所以耳朵比別人更靈敏一些。我聽的見你進門的聲音,卻看不見你長什麽樣子。你這方法錯了。”
他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身疾,卻沒有半分的不自在和自卑感。一雙眼睛雖然看不見,仍然目光澄澈。這讓被揭穿心思的小二恍然大悟,又面皮一紅,很有些戳了別人痛處的羞愧。
小二摸着發燙的耳根給花滿樓道歉,連忙又說起了他來找花滿樓的正事。
“方才小人在大堂,有人來找小人,說是陸爺讓帶話。他今天不回來了,讓公子別等。”
花滿樓道:“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二說:“是個乞丐。”他嗐了一聲又道,“這個乞丐向來就是在城裏傳話的,有時候城東的人喊城西的人,不願意自己動身,就給他點錢,讓他代為跑腿。大家都認得他。”
花滿樓颔首:“我知道了。”
小二見他并未再多作吩咐,就回了一聲先行告退。
卻在他就要出門的時候被人喊住了。
花滿樓微笑着問:“請問,沽酒老窖怎麽走?”
日行中天,院中大樹的影子逐漸縮短,慢慢就只有半丈餘寬。它正對着的房間雕花木格窗大開,裏頭擺了一張軟椅,尋常木制。殘留的痕跡表明有人在上面坐過。軟椅一旁的小案上,擱了一個白瓷杯。裏頭淺碧色微漾。
曾經其中是酒,而今裏面是茶。
一杯還沒有喝完的茶。
已經涼透。
涼了的茶還在,喝茶的人去哪裏了呢?
草木清香萦繞,影葉搖動,大約它們也不知道罷。
街上熙熙攘攘,不愧是一個大城,其熱鬧程度并不比燕北遜色。腳下青石板不知道過了多久年代,光滑而又細膩。小販吆喝聲入耳,夾雜着地方方言。花滿樓并不能完全聽懂,卻不防礙他理解其中的意思。
賣一個木槌,就算是用十來八種語言在叫賣,賣的還是木槌,并不能變出花來。
他一身華服考究,打着扇子,扇上吊墜足值萬兩。
花滿樓慢慢的走着,似乎是在領略這西南風光,神情悠然,面色愉悅。
誰能知道這位仿佛只是在逛街游玩的年輕公子就是花家七童,百花樓花滿樓呢?
在大部分人眼裏,他只是一只手無縛雞之力的肥羊罷了。
角角落落裏,總有人的眼光在來來往往的人身上逡巡。
一只髒的黑兮兮的手趁人不備,慢慢探向了那晃動着的吊墜,只差一點。他的手指已經能感受到那溫潤細膩的觸感了,他的眼裏放出光來,仿佛肥美的雞腿就在那裏朝他招手。亮锃锃的銀子挺着大肚皮朝他咧着嘴笑。
終于碰到了,他瞳孔猛然一縮,正欲收手,面色突然一變。
他已然碰到了那價值連城的玉墜,卻僅僅只能碰到而已。
因為這只手已經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一只修長而溫暖的手,輕柔的握住了他的手,卻讓人移動不了分毫。
花滿樓微笑着看他:“已經到了嗎?”
小乞丐面上神色變幻,擠出一個笑道:“沒呢,沒呢。”
花滿樓于是放開他的手,淡淡道:“我以為,你是到了才喊我的。”
小乞丐頭皮發麻,心裏頭狂跳,卻只能裝着鎮定說道:“剛才路上人多,我怕人撞到公子。不過很快就到了。”
花滿樓點了點頭,繼續跟在他旁邊慢慢的走着。
溫暖的風吹過,卻吹出了小乞丐一身冷汗。手上溫暖的感覺還在,那股不容人忽視的力道讓他暗自心驚,卻又覺奇怪,不知對方這麽一個看着斯文柔弱的瞎子怎麽使出那個勁的。
原來這個小乞丐就是之前給花滿樓帶話的那一個。
花滿樓問了小二如何去那沽酒老窖,小二帶他去了堂外,正巧小乞丐還蹲在牆角沒有走,花滿樓就給了小乞丐一塊銀子讓他帶路了。
花滿樓和陸小鳳身家闊綽,其實自己可能沒覺得,但出手向來是很大方的。這種大方落到有心人眼裏,就成了露白,意思就是,我很有錢,你來搶吧。
當然,一般認識他們的不會很不長眼的去送撞南牆就是了。
可誰讓如今花滿樓一個人在這并不熟悉的泸州城呢。小乞丐只知道,這是一個有錢的瞎子,一個有錢的沒腦子的瞎子,放着便宜不占,白混瞎了他這十來年的摸爬打滾。
可惜,他從來無往不利,今天卻栽在了一個瞎子的手裏。
在最底層生活的人,察言觀色是必須的,見好就收也懂。所以一次失利,就颠覆了小乞丐的輕視心理。這個人不好惹。昔日在學堂外偷聽夫子教課,講到了人不可貌相這一句話,當時不以為意,如今看來,确實是有道理的。
花滿樓這一手,便是連角落裏蠢蠢欲動的人也暗捺下了心思,注視着一大一小離開。
一路乖覺無事。
小乞丐到了西堂胡同,便道:“裏頭直走,聞得酒香便是。”
原本他是想耍賴,要想讓他繼續帶路,便再付一塊銀子出來。可誰知,花滿樓居然也不說,只是聽說到了以後,便謝了他,再沒多話。這意思,竟是到此就好了?!
小乞丐連着吃了兩次癟,小嘴一撅,罷了罷了,權當自己倒黴,好歹一塊銀子到了手。
他剛要離開。
一只手又被人握住了。
這個人的動作分明不快,可是他眼看着他把手伸過來,卻連躲的餘地也沒有。
花滿樓攤開他的手掌,也不顧小乞丐手上有多髒多油膩,只是微笑着又放了一塊銀子到他手裏,微笑道:“這個是謝你的。”
莫非這個人不但是個瞎子,還是一個傻子?
小乞丐握緊了銀子,忍不住道:“不是給過了?”
花滿樓道:“之前的銀子,是帶路費。現在的銀子,是謝謝你沒有帶錯路。”
他這意思,是分明知道他原本想把他騙到胡同裏,夥同別人打劫了?小乞丐目瞪口呆,這也值得謝?只不過是因為之前知道了他是一個不好下手的人,才打消的念頭罷了。
大約是今天腦子壞子。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眼看着這位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似的公子轉身要進那西堂胡同,不由得再一次沒有忍住的問他:“你知不知道我本來是想偷你的玉墜?”
“若是別的,你要是喜歡我可以給你。可是這個玉墜不行。”
花滿樓聽到這句話,将視線轉向他。明明知道這個人看不見,但被他看着,卻讓人有種連靈魂都在被直視的感覺。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平淡,溫和,絲毫沒有憤怒和吃驚。只笑着說:“不然,只怕我一個朋友會很不甘心。”
“善與惡不過是在一念之間。你肯收手,不論原因是什麽,結果總是好的。”
花滿樓摸了摸他的頭,嘆息道:“可惜我是一個瞎子,不然也不用麻煩你了。”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種人,能在泥土之中尋出金子,能在蕭敗的景色中嗅出未出苞的種子的清香,能看到黑暗的背後依稀透出的光亮。
并非花滿樓是一個爛好人,只不過他對人向來比較寬容,尤其對方還是一個孩子,一個只不過因為生活的影響而染上了惡習,卻并未完全泯滅良心的孩子。那有什麽不值得他去寬恕呢?要想憤怒,大約也只是感嘆惡劣的生活境遇罷。
更何況,他同偷王之王還是朋友。
花滿樓面上帶着笑,朝那巷子深處去了。
有的人眼睛瞎了,心還亮着。有的人眼睛沒瞎,心卻早已迷失在了黑暗中。
小乞丐呆呆的看着,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只是手上那一塊銀子,仿佛是因為帶着人的溫度,居然燙手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段。
窩想起有一次在車站被人騙。
第一次窩想看人是不是真的要看眼神,然後窩信了。
第二次的時候相同的地點相同的人相同的話,還有同樣閃着淚光的眼神,窩和她相對無言,當時超想說尼還認得窩麽。這也是狼來了的戲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