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帝太子入主雲澤臺短短兩天時間,趙枝枝的生活天翻地覆。

先是多了五個寺人非要喚她主人,加上阿元和金子兩人,她身邊竟然有七個人伺候她,就連在趙府時,也不曾有這麽多人服侍她。

人一多,屋子就住不下了。就在她苦惱該如何安置這幾個新來的寺人時,家令大人忽然來訪,親自替她搬遷。

家令大人說,帝太子已為各位貴女分配好居室,南藤樓給了她住。

修繕後的南藤樓煥然一新,丹楹刻桷,畫棟飛甍,遠遠望去,猶如一個穿紅裳的古畫女子,優雅端莊,在雲澤臺一衆樓閣殿宇中鶴立雞群。

雲澤臺衆人對這個新的南藤樓垂涎欲滴,人人都想占為己有。趙枝枝原以為分配宮室時,不會有她一份,她能繼續在小室住,就已經很滿足了。未曾想,她竟搬進了南藤樓。

“家令大人,是不是哪裏弄錯了?”趙枝枝實在無法平靜,惶恐不安,“怎會讓我來住南藤樓?論出身,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難道不該是越女和孫氏女……”

說到一半,趙枝枝嘴裏的話凝住,因為她才走進南藤樓一步,烏壓壓一室的奴随小童寺人立刻伏首跪拜,他們齊齊喚她主人,虔誠歡喜,仿佛天生就是她的所有物:“主人長壽無虞,奴奴等候多時。”

家令此時朝她躬腰,回答她方才的疑問:“帝天子統治天下,帝太子是未來的帝天子,是衆諸侯國的小主人,連諸侯國國君都要在帝太子面前稱一聲臣,那些貴族最多也就是太子殿下的仆人而已,哪來的資格在太子殿下面前談出身?”

家令生怕激昂的措辭吓到趙姬,放柔語氣:“在外面,所謂的好出身不過就是比庶民多幾分機會瞻仰聖威,在雲澤臺,就派不上用場了。貴女只需知道,貴賤與否,全憑殿下喜好。”

趙枝枝立刻應下:“知道了,我知道了。”

家令自覺方才的話令這個嬌怯的趙姬更加慌張,但這些話他不說也會有別人來說,與其讓別人讨這個人情,倒不如讓他來提點趙姬。

他們殷人與這帝臺的人不同,帝臺的人習慣了以舊貴宗族為主的風氣,但是他們殷人無論賤民還是貴族,從上到下,皆只認一個殷王室。他們的王和太子得了帝臺,帝臺的人自然得一改過去的行事,只奉天子為尊。将來,那些并不服氣的各諸侯國國君也将如此。

“屋裏這些人都是伺候貴女的奴隸,貴女若是不喜歡誰,直接打死即可。”家令恭敬垂眼,“至于外面那些不是奴隸的宮人,若有冒犯貴女的,貴女也可以随意打罵,只要別打死就行。”

趙枝枝想說她從不打罵誰,又怎會打死他們,奴隸也是人,良民貴族也可能會有淪為奴隸的那天。她嘴唇阖動,最終還是沒有将話說出來,只是細聲道:“多謝家令大人提點。”

家令走後,趙枝枝立刻被一室的人圍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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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有五六歲的小童,有七八歲的寺人,也有十一二歲的奴随。面相端正,體态适中,加上年紀小,易于調教,是人市頗為搶手的那批上等貨。

他們早已被教會該如何伺候貴人,此刻正躍躍欲試想要在趙姬面前讨好。

“奴為貴女結襪。”

“奴為貴女梳頭。”

“奴為貴女捧衣。”

“奴為……”

阿元将人趕開:“你們吵死了!都一邊去,有我伺候貴女就行。”說完,他沒什麽自信,回頭渴望地看一眼趙枝枝,不自覺學那些人說話:“貴女會讓奴伺候的,對嗎?”

趙枝枝擡手,阿元立刻彎腰将腦袋湊過去。

趙枝枝撫撫他腦袋,點破他這幾日的心事:“就算有再多的人伺候我,我也不會不要阿元,只要阿元願意,我會一直留阿元在身邊。”

阿元一顆心總算落地,笑着哭出聲:“奴哪都不去,奴要永遠伺候在貴女身邊伺候。”

金子也湊上來問:“那我呢,我呢?”

阿元:“要稱奴!你想在外人面前讓貴女丢臉嗎!”

金子立刻斂聲,沒有像平時那樣拿話怼阿元,低下腦袋問:“貴女,奴呢?還會要奴嗎?”

趙枝枝:“當然會要了。”

金子胖乎乎的身體往前撲,湊在趙枝枝腳邊親了親:“奴最喜歡貴女了。”

屋裏的新人見金子竟然能夠親趙姬的腳,他們紛紛撲過去,想要像金子那樣得到趙姬的恩寵。

阿元老氣橫秋:“退下,都退下!”

新人們怕阿元,他們看出他是趙姬身邊得寵的人,阿元一出聲,他們立刻縮回去。

全屋人屏息等候趙姬的命令。

人實在太多了,趙枝枝也不知道該讓他們幹點什麽,可若是一直不讓他們幹活,他們定會吓得瑟瑟發抖。人人皆怕自己無用,奴隸更是如此。

屋裏很幹淨,早在她到來前就已收拾整潔,為了讓這些新奴不再害怕,趙枝枝吩咐:“你們将這裏擦一擦。擦一遍就行,擦完就去吃東西睡覺。”

她特意強調:“不要在廊道睡,去屋裏睡,我會讓阿元找幾間屋子給你們住。”

新奴的住處定在一樓,年紀小的由阿元來管,超過十歲的由金子分配細活。趙枝枝住最高處的屋子,挑了幾個年紀最小的小童伴她左右,這幾個小童不必再做其他事,就只需在屋子裏陪她說說話就行。

趙枝枝搬進南藤樓三日後,才知道雲澤臺其他美人的去處。

彼時她剛用過午食,在廊道踱步消食。從廊道欄杆處往下看,南藤樓前的空地映入眼簾,宮人正在清掃樹葉。

雲澤臺修繕的不止是宮宇,還有規矩。這裏俨然已是一個小王宮,衆人分工明确,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全都井井有條。

她屋裏有新奴随時候命,屋外還有宮人供她差遣,這些掃地的宮人就是分給南藤樓的人。

新奴與宮人不同之處,除了奴籍良籍外,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新奴是趙枝枝的私人財物,宮人只是聽命她而已,算不得她的財物。

無論是新奴還是宮人,全都由雲澤臺支出糧食,趙枝枝聽到時,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要真讓她自己養這麽多人,她只能兩眼一黑昏過去。

因為不用出錢養人,而且還有一筆不小的月銀可領,趙枝枝不能再高興了,她甚至開始覺得帝太子回雲澤臺是件大好事。

直到她站在高處看見掃地的宮人中有孫氏女。

恰逢家令來送新衣,趙枝枝跑下樓問他:“家令大人,發生何事了,南藤樓的宮人中,竟有孫家的貴女?”

家令笑答:“貴女莫驚,雲澤臺大部分貴女都成了宮人。”

趙枝枝愣住:“什麽?”

家令:“這是殿下的決定。殿下不喜歡養閑人,殿下說了,與其讓她們浪費糧食,不如當做宮人來使。”

“可她們……”趙枝枝下意識止住拿出身說事的念頭,改口道:“她們的家裏人不會說什麽嗎?”

“他們敢嗎?”家令笑眯眯:“送的人無法得到殿下歡心,殿下不向他們問罪已是開恩。”

趙枝枝急促吸口氣。

她以為吳姬被賜死是以儆效尤的做法,殺一個人震住雲澤臺的美人們,好讓她們害怕臣服。

原來不是。

帝太子根本不需要她們的畏懼臣服。他随便一句話,就能讓倚仗家族的貴女們成為下等的宮人。

貴賤與否,全憑殿下喜好。

她今日才算真正體會這句話的含義。

“她們的本事是做宮人,是她們自己沒用。貴女與她們不同,無需憂心。”家令寬慰。

從敞開的大門望出去,庭院裏孫氏女正穿着粗麻布制成的宮人短衣,同過去意氣風發的樣子不同,她不再高昂腦袋鼻孔看人,此時她正同其他宮人一樣,岣嵝着背,腦袋壓低,被揚起的灰塵弄得灰頭土臉,也不能停下手裏的活去擦臉。

“你會不會幹活?怎能揚起這麽多灰?萬一貴女從這裏過,塵灰髒了貴女的衣裙,我們都會受罰。”一人抱怨。

“你要是再掃不幹淨,明天我們就不給你留食物了。”

孫氏女扔了掃帚,坐在地上哇地哭起來:“我要回家,我不要做宮人。”

“誰不想回家?”另一宮人聲音蓋過孫氏女,“你以為我們還回得去嗎?殿下已為我們定下宮人身份,誰家會接一個做宮人的女兒回去?”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我可是孫家女!”孫氏女泣不成聲,“我怎能做宮人,我是來做太子妃的。”

“瞧這幾個傻子,有命做宮人還不甘願。”其他宮人發笑,“誰讓你們沒用呢,殿下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孫氏女顫哭:“殿下甚至都沒看過我,他連看我一眼都不曾,又怎知喜不喜歡?”

“你算什麽東西,殿下憑什麽要看你?”為首的宮使冷笑,“憑你的出身嗎?你又不是男兒身,殿下何需顧及你的家姓?”

趙枝枝走出去。

衆人立刻伏首:“貴女。”

孫氏女愣愣地望着趙枝枝,宮使眼疾手快,扣住孫氏女的後腦勺往地上叩去。

家令随後走出,問:“她們中有貴女的舊交?”

宮人中幾個曾欺負過趙枝枝的人吓得面色慘白。

要不是今日趙枝枝露面,她們根本不知道,住在南藤樓的人,竟是趙姬。

這幾日她們嘗盡世間辛酸,真正體會什麽叫生不如死。如今,曾被她們視作卑賤之人的趙姬,就站在她們面前,她有着一屋的奴隸,奢華的樓室。

她沒有淪為她們的一員,她仍是貴女,真正的雲澤臺貴女。

趙枝枝身穿華麗的深衣,衣尾拖至地上長長展開,被幾個小童小心翼翼捧起。她掃視跪在不遠處的宮人們,就在幾日前,她們還和她一樣,跪在雲澤臺外,迎接帝太子歸來。

宮人中有吓得發抖的,生怕趙枝枝翻舊賬重罰她們,全身顫得連手臂都撐不住,伏在地上軟成一灘泥。

趙枝枝內心五味陳雜,想起從前。

她被她們捉弄的時候,也曾被吓得臉色僵白顫栗發抖。

那個時候,她多希望她們能夠高擡貴手,不要再拿她取樂,不要再罵她是卑賤之人。

她是人,她也有心,她也會傷心難過。

家令在旁等着看好戲。

身為東宮的大管家,他對這些貴女間的嫌隙了如指掌。就算昭明公子不提醒,他也知道該如何做。

昭明公子的意思,就是殿下的意思。他服侍殿下這些年,鮮少見殿下惦記一個女子,趙姬确實有點本事。

他不信能讓殿下惦記的女子會是什麽純真無知的人,殿下從小就愛琢磨事,能被他看在眼裏的人,又怎會半點心計手段都無?

“我不喜歡她們。”趙枝枝深思熟慮後決定遵循內心的想法,她尚未習慣發號施令,聲音細細的輕輕的:“家令大人,領她們去別處罷,我這裏不需要她們。”

“就只是調離而已?”家令貼心将鞭子遞到趙枝枝手邊,“她們吵鬧,驚擾貴女歇息,該重罰。”

趙枝枝手指瑟縮:“當然要罰。”

家令:“貴女想怎麽罰她們?”

趙枝枝輕柔細軟深呼吸一口氣,“罰她們一天不許吃飯,以後再也不能出現我面前。”

家令哭笑不得,這算什麽處罰?

家令領人走後,趙枝枝立刻跑回樓上。

埋進被裏,趙枝枝心裏才稍稍安定下來。

她們做宮人了,她不用再擔心會被人嘲弄。

她剛剛,算不算報仇了?罰她們一天不吃飯,會不會太過分?

趙枝枝晃晃腦袋,試圖将心裏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算了,做都做了,後悔也來不及。再說,她并不覺得這是件需要後悔的事。

此時阿元敲門:“貴女,金子去畫堂了,奴讓她回來,她還不肯。”

趙枝枝坐起來:“我去瞧瞧。”

到了畫堂,金子果然在,一見她來,興奮指着畫堂外的風景:“貴女快看,從這裏望出去,真的能夠看到建章宮。”

趙枝枝走到畫堂延伸出去的木廊,雲澤臺的風景收之眼底,建章宮也在其中。

能夠窺視帝太子住處的地方,除南藤樓外,全雲澤臺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建章宮前,穿袀玄的随人佩刀把守,莊嚴肅穆。宮人往來,井然有序,連碎步的弧度都邁得分毫不差。

趙枝枝不由自主伸出手,建章宮離她這麽近又那麽遠,她想到那個曾在她面前留步的帝太子,他離她遙不可及卻又曾近在她咫尺之地。她連他的模樣都不曾看過,卻已經開始考慮該如何将自己送上他的床榻。

總要試試,怕死也得試試。若是什麽都不做,等她淪為宮人,就什麽都做不了。

趙枝枝出聲問:“從南藤樓去建章宮,要走多久?”

阿元:“南藤樓備有轺車,貴女無需步行。”

趙枝枝鼓足勇氣:“既如此,備車罷,我想四處逛逛。”

建章宮。

姬稷正在甲觀處接見季玉。

季玉初次見姬稷,躊躇滿志,結果擡頭看清眼前人的模樣,一張嘴張大,連話都不會說了。

這……這不是他曾見過的絕色美人嗎?

原來不是雲澤臺的貴女,而是太子殿下本尊嗎!

“季君?”姬稷平靜的聲音穩重低沉,隐隐透出一絲不悅。

季玉瞬時回過神,立刻拜倒:“小人失禮。”

姬稷一只手從袖中伸出,虛扶季玉一把,薄而昳麗的唇輕啓:“先生無需多禮,是孤招待不周,方使先生無從所适。”

季玉盯着那只玉白的手,手的主人雖然年少,但是已有天下之主的氣勢。

他站在他面前,輕輕一個眼神,既壓得他擡不起腦袋。

太子殿下生了一張不染塵埃的漂亮面龐,這張年輕英俊的臉,曾令他誤認為是女子,如今換上九紋绛色深衣,配上儲君佩绶,白玉珩璜串珠壓腰,長身玉立,貴雅沉凜,又是另一番令人心生畏懼的況味。

季玉穩住心神,試圖将腦子裏的漿糊倒出去。

他就只有這一次機會,日夜不停修繕雲澤臺的辛苦,全都為了換今日這一面。能不能讓殿下正式起用他,就看他此刻的表現了。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季玉将自己的抱負說與姬稷,并将他對各諸侯國的看法逐一訴來。

季玉緊張小心,時不時偷瞄姬稷的臉色,每窺一次,心裏就沉幾分。

太子殿下神情靜如湖面,無論他說什麽,那雙幽深如湖的眸子始終不曾起過漣漪。

季玉不由有些洩氣,大概太子殿下聽過太多人說過相同的話了。

季玉正猶豫要不要主動告辭,免得被太子殿下逐出去,要是真因為他的話枯燥無味而被逐出去,他就只能哭着回殷都了。

忽然有人悄步而入,季玉識得這人,是太子殿下的随仆,他聽見宮人喚這個随仆為“昭明公子”。

“她來了?”姬稷驚訝。

季玉一時間有些慌亂,誰來了?太子殿下的眸底竟有了波瀾。

是比他更能幹的賢士嗎?

“只是在建章宮外徘徊,并未入內。”昭明請示,“看樣子,是想進來見殿下,殿下要見嗎?”

姬稷凝眉,“孤正在見客,稍後再見吧。”

季玉頓時自信心大漲。

瞧,太子殿下為了他拒絕了另一個賢士!太子殿下還是賞識他的!

沒過多久,季玉高漲的信心又一點點蔫下去。

太子殿下心不在焉啊。

“今天就到這罷。”姬稷起身相送,“後日再請先生論文章。”

季玉一聽還有下文,黯淡的眼瞬間發亮:“後日小人一定準時赴約。”

送走季玉後,姬稷匆匆回丙殿,正準備換身衣裳,昭明道:“一刻鐘前,趙姬已經離去。”

姬稷鼓起腮幫子。

怎麽就走了。

才等多久?這點耐心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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