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歲

收拾好現場的尤裏,轉過頭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年。

他呆愣在原地,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茫然,視線落定的地方,是剛剛發生車禍的現場。

少年那張白皙的臉頰挂着清晰的淚痕,淚珠浸潤他的眼眸,染濕了下眼睑處的細密睫毛。

“江逾白,你怎麽哭了?”

尤裏驚訝地發問,問完自己又瞬間頓悟了什麽,長嘆了一口氣,用僅僅自己能夠聽到的音量說:“除了受到人類的影響,還能有什麽合理的解釋?”

很顯然,受過良好訓練的死神,并不可能說因為自己收了幾個鬼魂而感動。如今,能讓他的步調亂掉的家夥,恐怕只有幸福大院裏的那個傻丫頭吧。

這次的任務比較緊急,他們是被拉過來幫忙的。

因為一場惡性鬥毆事件,導致多人死亡,甚至殃及了無辜。

如果這些人今天不到這個街口來,很可能會逃過一劫。

按照他們原本的人生軌跡,生命不該終結于此。

救護車和警車将現場圍的水洩不通。

一個個穿着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将傷員擡上擔架,全副武裝的警察們則很快地制服犯罪分子。

尤裏将視線收回,快步湊上前,半蹲下來,伸出手輕拍江逾白的肩膀。

他假裝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命運最大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雖然這些人死得特別冤,但是他們下輩子一定會投個好胎的。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尤裏頓了一下,繼續說:“江逾白,你別難過了。”

少年的瞳孔一點點聚焦,視線集中在尤裏臉上。

他一改往日的嚣張氣焰,忽然軟聲問:“人類悲傷的時候,就會流眼淚嗎?”

尤裏歪着腦袋想了想,認真地點了點頭。

怕江逾白還是不明白,他還特意現身說法。

尤裏扇動自己的翅膀,指着翅膀上厚厚的羽毛,“像我的話,難過的時候會掉羽毛。羽毛是我們烏羽族最珍視的東西,它是武器,也是寶貝。人類也一樣啊,眼淚是珍寶,有時候也是武器。”

江逾白第一次聽這麽新鮮的解釋,他從生下來起,就沒有流過眼淚。作為死神,雖然外形和人類別無二致,但是他們好像很少會流淚。

死神難過的時候,死神好像……沒有難過的時候。很少有哪一本書,專門記載死神的喜怒哀樂。死神家族裏流傳最多的書,只有訓練手冊,五花八門的訓練書籍,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捉鬼機器,一切為了工作而已。

所以在他聽到尤裏這番話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震撼,緊接着便陷入了思考當中。

“你說的有道理。”江逾白道,“那心痛呢?”

“心痛?”尤裏皺起眉頭,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憶,臉色微微一變,“應該跟羽毛痛一樣吧,還真的蠻痛的。”

江逾白沉默了一瞬,說:“我們把亡靈送走之後,就回去吧。”

“千裏傳送我練得不是很熟,還得你幫幫我。”

尤裏:“難得你小子求我一次,當然沒問題啦。”

遲晚晚請假了,去衛生院處理完傷口以後,便回家卧床休息。

媽媽在的時候,她表現得特別堅強。媽媽一走,她就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哭了起來。

哭累了就睡,醒來了又哭,因為沒胃口,連晚飯都沒怎麽吃。

到了晚上,她發燒了,38.5度。

遲爸爸背着遲晚晚去最近的醫院,折騰了大半夜終于退燒。

醫生說小孩子是受了涼又受了驚,心理因素影響很大。

打完點滴回家,路上,遲晚晚趴在爸爸的背上睡着了。

京市的夜晚,寒風一陣又一陣。

出門出得急,好多保暖的東西都忘了帶。遲媽媽解下脖子上的圍巾,纏繞在遲晚晚的腦袋上,護住她的頭。

遲媽媽嘆道:“這幾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是真的特別好。這回,趙書言不辭而別,對咱們家晚晚的打擊不小啊。”

遲爸爸:“是啊。關鍵是我聽說,他們一家人可能被拉去建設羅剎島了。那個鬼地方,多少年來都是有去無回。這也難怪晚晚這麽傷心。”

遲媽媽:“等晚晚醒了,我們該怎麽開解她呢?我看她這樣,心也揪着疼。”

遲爸爸想了一會兒,說:“我請幾天假,咱們帶着晚晚出去玩一趟,散散心吧。我也快退休了,工作壓力沒那麽大。女兒這心病不除,壓在我心裏頭也不是個事兒。”

“嗯。”遲媽媽點頭,“也只能這樣了。”

幸福大院裏,尤裏站在屋頂上觀望遠方。

被昏黃路燈照亮的紅磚小路上,緩緩走來的三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拍了拍一旁發呆的少年,興奮地說:“江逾白,你看!他們回來了!”

深沉的夜色裏,江逾白收回視線,順着尤裏指的方向看過去。

古老寂靜的小巷,細細燈絲似雨,男人背着小女孩,女人一手扶着男人,一手穩住女孩的身體。三個人徐徐前行,不吵不鬧,那畫面看起來竟然還有些美好。

“我先回去睡覺了。”尤裏說,“剩下的事情你看着辦,加油哦。”

“你需要睡覺?”江逾白支着下巴,仰頭看人,眼神淡淡的。

尤裏:“你別這麽看着我啊,你這個眼神可太欠揍了。再說了,我怎麽不需要睡覺,我們烏羽族跟你們不一樣,我們可以通過短暫的休眠來放松,你讀了那麽多書,難道不知道?”

江逾白:“拉倒吧。”

烏羽族确實需要睡覺,不過他們的睡覺周期很長,按照人間的計算方法,大概十五年睡一次覺,一次睡五年。而尤裏這家夥,現在才十二歲。

“行了,我先閃了。”尤裏說完就消失了。

江逾白從屋頂上下來,隐身進入了遲晚晚的家。

他輕車熟路地來到她的房間,安靜地藏在角落裏。

遲晚晚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坐在一艘月亮船上,在銀河裏暢游。

銀河裏好多顆星星,一閃一閃的,既夢幻又美麗。

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裙擺蓬松,有星星墜落在裙擺,她伸手去摸其中一顆星星,星星化成鑽石落在了她掌心。

耀眼奪目的光影裏,她看到有個人朝她走來。

待人靠近,她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趙書言。

趙書言對她說:“晚晚,我希望你可以原諒我。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爸爸說,我們一家人被選中了去羅剎島。傳聞中那是一個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可是沒辦法,既然國家選中了我們家,我們家就沒辦法躲開。”

“你是我特別珍視的朋友,還有小玉玉也是。我本來想着要好好跟你道個別,可是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來……我怕我會哭,我哭起來特別難看,我不想最後留在你心裏的樣子是個醜鬼……”

遲晚晚聽了有些難過,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大聲說:“趙大蝦,你一定會回來的!”

“晚晚,等我長大了,我造飛機回來看你跟小玉玉,到時候我們三個一起玩,你說好不好?”

遲晚晚忙不疊點頭,“好,說好的,你要遵守承諾哦。”

趙書言伸出手,“一言為定。”

正當遲晚晚準備伸手去握時,起了一陣迷霧,待到霧氣散去,面前的人已經從趙書言變成了另外一個少年。

江逾白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燕尾服,酷酷地站在她面前,眼尾輕輕一勾,仗着自己的身高優勢,斜睨着她。

“江逾白?”遲晚晚向前走了兩步,走到少年跟前,扯了下他的衣袖,“你可以笑一下嗎?”

“……”少年赫然愣住,“我為什麽要笑?”

你說笑就笑嗎?我又不是你養的寵物!

本來入她的夢來幫她解心結就夠費神了,這丫頭要求可真多。

“我想看看你的小虎牙。”遲晚晚說,“确認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江逾白:“……”

“這确實是夢,我是假的,但趙書言是真的。”江逾白淡淡道,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我的意思是說,趙書言想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他一直害怕跟你告別,是因為如果不說再見的話,還有重逢的可能。他覺得一旦說了再見,他跟你還有孟子玉,就是再也不見。”

剛剛那些話,确實是趙書言說的。那是趙書言的心聲。前幾日,在幼兒園的時候,江逾白被好奇心驅使着去讀了他的內心。他當時不懂,為什麽一個簡單的道別,趙書言要那麽誇張,那麽扭捏。如今看到遲晚晚的反應,他大概明白了一點。

人類的社會關系比他想象得要複雜。

為了讓遲晚晚聽進去,江逾白勉為其難地誇了一句:“你這麽聰明,我想你能懂。”

遲晚晚眼底的迷茫一點點散去,她定定地看着江逾白,吸了吸鼻子,“謝謝你誇我。”

“我現在已經不難過了,我相信我跟大蝦,一定會再見面的。等我長大,他就回來了。”

“到時候,我們三個人,不,算上你,四個人,江逾白,我們一起玩游戲好不好?”

江逾白眼角一抽,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漫聲道:“好。”

——才怪。那種幼稚的游戲,他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不過,說到游戲……

回想起那日的情形,江逾白鬼使神差地問:“你的意思是,等你長大了,你想再跟我結一次婚嗎?”

遲晚晚聽得一愣,“啊?”

她羞赧地低下頭,手指在發尾繞呀繞,“好、好呀。”

這下,輪到江逾白害羞了。

“那、那個我就是随口一問。這是個夢,都是假的。我是假的,我說的話也是假的,你別、別當真。”

遲晚晚:“哦。”

“這是夢。平時的江逾白,話很少的。”

江逾白:“……”

兩個人坐在月亮船裏看星星。

星輝燦爛,遲晚晚轉過頭,看着少年沉默的側臉。

感受到她的餘光,他也偏過頭。

那一瞬間,她看見整個銀河落入他眸中。

好不璀璨。

星河在他們身後,少女問少年:“欸,江逾白,你說,長大究竟是什麽?”

少年不假思索給出答案:“長高,身體變得強壯,心變得勇敢,能夠平靜地面對每一次離別,再也不哭鼻子。”

少女若有所思:“趙書言長大了,我也長大了……”

“但是江逾白你呀,要多吃飯飯才能長大哦。”

江逾白沒說話,他靜靜地看着遠方,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嘴角悄悄地彎了一下,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期待,有點想知道,長大是什麽樣子。

長大以後,這家夥,就真的再也不哭鼻子了嗎?

長大以後,趙書言真的會回來嗎?

或許,時間會給出答案。

然而江逾白萬萬沒想到,長大只是他一步步陷入名為“遲晚晚”的“深淵”的開始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江逾白:你讓我笑,我就笑?我是你的寵物嗎?

後來。

江逾白:我笑起來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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