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鄭俊攥着個環保袋混在大爺大媽中排隊等超市開門,準備搶購早晨的新鮮蔬菜。手機鈴聲大作,震得他大腿發癢,屏幕上顯示着一個陌生號碼。
七點,鄭俊的确不認識這麽早起的人。
“你好。”
“你好,請問是鄭俊老師嗎?”
鄭俊略懵,對方聲音年輕,語調穩妥,既不像家長也不像學生,但除此之外,誰還會叫他一聲鄭俊老師?
“是我,您是……?”
那邊笑了一聲:“阿新,我們昨晚見過。”
“你好。”鄭俊迅速回憶一番,确定昨晚沒向他通報全名,“你怎麽知道我名字?”
“看朋友圈就知道了。鄭老師。”
鄭俊的微信好友多是學生和家長,發的朋友圈十有八九跟高考相關,且每晚都有“鄭老師出招”的固定節目,拼湊出他的全名并不難。
鄭俊無語,幹笑暖場。
“沒妨礙你上課吧?”
“沒妨礙。”
“還記得欠我一頓飯?”
“記得。”
“你住的地方離萊山區遠嗎?”
鄭俊就住在萊山區,事實上,他正站在萊山區最大的超市門口:“萊山區我挺熟的。”
“能吃辣?”
“能。”
“那約在金溝寨的漁公漁婆怎麽樣?”阿新說,“我今天吃飯比較晚,十點。”
鄭俊今晚給小班上課,也差不多要在十點鐘吃個宵夜什麽的:“好的,那就十點見。”
“鄭老師,”阿新說,“公平起見,我姓白。”
鄭俊擎着發出忙音的手機被買菜大軍卷進超市,心不在焉地礙了大爺大媽的事兒,腳面挨了好幾下,腰間挨了好幾肘,後背還被抓了一把。等拎着菜突圍到收銀口,他已經狼狽得像個逃兵。
直到把菜放進後備箱,鄭俊才反應過來:既然晚上有約,買菜幹什麽?
他打開微信試圖窺探白新的朋友圈,看到的卻是一片空白。顯然,阿新把他屏蔽了。
這才是老手的做派,加人卻不給對方設置權限,這種低級錯誤只有鄭俊犯得出來。
正像彭會昨天激将他時說的,他總是一本正經地坐在那守株待兔,是大自然法則中注定被餓死的物種,只不過gay圈的生态扭曲,零多一少永遠是主旋律,物以稀為貴,才總會有人前赴後繼地送到他嘴邊獻愛心。他們眼裏只看到一根雞巴,至于附帶的是誰,無所謂。
彭會醉醺醺地說阿俊啊阿俊,你這樣退化下去遲早會被淘汰的,以前有我陪你浪着,現在我要定下來了,你可怎麽辦?你的退路呢?
正是因為這句話,鄭俊才下定決心主動搭讪一次。
煙臺的雨水一年四季都不按常理出牌,傍晚時分晚霞滿天,理論上說該是晴行千裏的好天氣,幾道閃電卻在下課的前一秒劃破天空,大雨随着下課鐘聲傾盆而下。
鄭俊和學生都傻了眼。
離家遠的學生早就有家長開車等在外面,住附近的基本都在一樓大廳傻等,輔導班雖然貼心地常備雨傘,但外面的雨正橫着下,打傘出去純屬送死。
然而學生們很快興奮起來,不需要做作業,不需要面對家長,被迫無所事事,樂得清閑。每次響雷都伴随着一陣歡呼雀躍,這種毫無道理的快樂惹得鄭俊都笑了。
一個穿着肥大亮黃色雨衣的人跑上臺階,摘下帽子沖吳佳文招手。
吳佳文向剩下的同學打個招呼,跑出去幫彭會脫下雨衣自己穿上,奪過彭會打算撐進雨裏的傘。
彭會呈呆傻狀,高他半頭的吳佳文撩起雨衣前襟把他罩住,兩人腳下亂絆了幾步,終于統一節奏,搖擺着走進雨幕。
鄭俊目送他們消失在拐角。
雨還在無休止地下,沒有停的意思。等到所有學生都被家長接走,時間已經過了九點半,鄭俊放棄回家換衣服的念頭,直接開車去漁公漁婆。
阿新像個落湯雞似的等在那。
他穿着松垮的T恤和松垮的牛仔褲,頭發全都趴在腦殼上滴水,腳下扔着把被狂風蹂躏得一塌糊塗的爛傘,揚手微笑算是招呼。
他完全失去了酒吧裏顯露出的那種深重的心機和露骨的性感,清新爽利的像顆薄荷。
鄭俊之前懷疑他是否會冒雨赴約,此時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隐隐慚愧:“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阿新從服務員手裏接過毛巾擦頭發擦胳膊,伸進T恤裏擦身上的雨水,抖着前襟道,“反正是你報答我,我就不客氣地先點了菜。”
“應該的。”
阿新彎起眼睛,伸出右手越過桌子:“白新。”
他彎眼時右眼先閉,看起來像個媚眼。鄭俊握住他的手:“鄭俊。”
白新擰幹毛巾搭在椅背上,左右看了看,店裏只有他們一桌客人,說聲不好意思脫下T恤用力擰出雨水,抖開套上,又說:“不好意思。”
他裏面還套了個背心,蒙上一層半幹的T恤肯定難受。鄭俊幹咳一聲起身:“稍等我一會兒。”
作為杞人憂天的踐行者,他在車裏備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以防萬一。也就半分鐘的時間,鄭俊拿着件春秋季節的運動衫回來讓白新先換上,叫來服務員問有沒有辦法把換下的衣服晾着控水。
白新遞給服務員T恤,把運動衫的長袖撸到手肘:“可能是光線問題,你看起來比昨晚正派。”
鄭俊想說同樣的話,提起茶壺為他倒茶。
尴尬随着沉默卷土重來,白新喝完一杯暖茶,鄭俊還在盯着桌面神游。
白新給自己添茶:“之前怎麽沒見過你?”
他又搶了鄭俊的臺詞,鄭俊摸摸額頭:“我是輔導班老師,假期最忙,沒心情出來玩,昨天剛閑下來。”
“難怪。”
眼見又要冷場,鄭俊說:“我以前也沒見過你。”
“我剛來。”白新握拳撐着下巴,垂眼看杯子裏的茶梗,“說起來特別心酸,我跟人合租,室友一兩天搞一次,每次都鬧騰到一兩點,我神經衰弱,只好躲出來找人收留,情非得已。”
鄭俊覺得他不像如此窩囊的人:“你昨天在哪睡的?”
白新往後靠住椅背,方便服務員把毛血旺端上來,要了碗米飯隔着熱氣說:“好不容易看中某個主動搭讪的人,結果他突然拒絕我,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睡另一個。”
他口中的“某人”顯然是鄭俊,好像鄭俊是他的最佳選擇。鄭俊錯綜複雜地笑了笑,表示領情。
白新連塞幾口血旺,鼓着腮幫說:“我等的就是純一,但找上門來的都是零,所以昨晚被拒絕我真的非常失望。”
鄭俊剛夾的豆芽全掉到桌上。
白新又彎起眼睛:“我不像零號是吧?”
鄭俊窘到發笑。
白新繼續往嘴裏塞菜:“我為了蹭張床也就挑挑長相,一直違心地當一號,已經慘到一定境界了。”
鄭俊點頭:“确實慘。”
白新盯着他的眼睛:“今天室友又帶女朋友回去,我又在找床。”
如果今晚天氣好,鄭俊絕對自告奮勇,載他去酒吧讓他自由發揮随意勾搭。但是雨這麽大,酒吧哪來的生意。白新的用意很明确,是要跟他打炮換床,但鄭俊不想當一個趁人之危的嫖客。
“不然在我家沙發上湊合一晚?”
白新抿着滿嘴的血旺笑:“我倒是無所謂,只是鄭老師你留陌生人過夜沒問題嗎?是不是太欠考慮?”
“我有你電話和微信,不算陌生人了。”鄭俊自己都覺得有些強詞奪理,“帥哥落難我于心不忍。”
這也是實話,即使沒有了酒吧催情的音樂、頭發塌着、衣服過時,白新的英俊也沒有折損半分,甚至多了幾分親切,難怪一衆人等趨之若鹜。
白新掏出錢包,拿出健康證遞給鄭俊:“給我你的。”
鄭俊以為是名片,接過來看一眼遞回去:“沒必要交換這個,我們不會發生什麽的。”
白新咳嗽起來。
确實,炮圈有炮圈的約定俗成,帶炮友回家是大忌,但那是因為大家都在旅館解決,一炮結束各自飛。白新總是要挖空心思甜言蜜語一番,才能說服一夜情的對象同床共枕,才能把鐘點房延時成通宵,睡一整夜。
帶人回家卻不打炮,比帶炮友回家還匪夷所思。
白新直接把錢包扔給他:“拿着。”
“我不收錢,一張沙發而已,免費睡。”
“這是抵押,你不擔心被偷,我替你擔心。”白新不知該對他的善意感到惱火還是滑稽,“你多大了?”
“三十。”
“三十歲了,總該學了點社會經驗吧。”
不止一個人對鄭俊說過類似的話,鄭俊也只能笑笑:“我還沒吃過虧,所以也沒得到什麽經驗教訓。”
白新右眼睑微微抽搐,用鼻子笑了笑。
他的家庭教育注定了他無法輕信他人,後來從事的職業更加夯實了他誇張的警惕性。直到擺脫了過去,他才有機會慢慢放低戒備向普通人靠攏,但鄭俊的水準,恐怕比普通人低了不止一個檔次。
一頓飯吃完,白新身上的雨氣都被川菜的麻辣蒸幹了,正要脫掉運動衫,鄭俊說先穿着吧,反正你要跟我回去。
白新由着他買單,從服務員手裏接過依然潮濕的T恤,拾起爛傘跟在鄭俊身後。
老師,哪怕是輔導班老師,在他心目中也是清貧的職業,有車不新鮮,住在海邊的高檔小區似乎還是過分了。白新倚在電梯廂裏打量鄭俊,後者感受到視線轉頭看他。
運動衫的拉鏈不上不下地卡在白新鎖骨下三公分處,露出些許胸肌的隆起:“你家裏很有錢嗎?”
“呃,算普通家庭吧。”
“哦。”
白新就此打住,不再繼續發問。
鄭俊松了口氣。
除了學生、彭會、合夥人和狐朋狗友,他時常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面對一個人。在別人眼裏他交際能力正常,頂多算是內向,只有他自己清楚跟人打交道有多麽痛苦和吃力。
他把彭會的一套洗漱用品扔進垃圾袋,拿了雙拖鞋給等在玄關的白新。
白新跟進衛生間,接過衣架撐起半幹的T恤,看着他擺出一套嶄新的、齊全的洗漱用品:“經常帶人回家住?”
“啊?”
“沒什麽,感覺你招待人很熟練。”白新拿起他新拆封的剃須刀掂了掂,“鄭老師不是看過我的健康證了嗎?”
“不是,你誤會了。”鄭俊趕忙澄清,“我是覺得讓你睡沙發畢竟不是待客之道,想盡量在其它方面彌補。”他倉促轉開眼睛,用目光盤點一遍東西,“好像沒什麽遺漏的了。”
白新笑了:“沒什麽遺漏的,星級酒店待遇。”
鄭俊生硬地拍拍他胳膊以表熱情:“洗個熱水澡,我替你拿換洗衣服。”
彭會的幾件衣服還留在衣櫃裏,但肯定不适合人高馬大的白新,鄭俊翻找出一件買來就沒穿過的睡袍,打開衛生間的門只伸進胳膊,挂在門邊的挂鈎上:“這是全新的。”
“謝謝。”
鄭俊關上門。
白新已然是他這輩子的一個分水嶺——第一次主動搭讪的目标,也是除彭會之外,他第一個帶進家門的人。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與彭會的一場孽緣,鄭俊放放不下、回又回不去,只能發自內心地希望彭會與吳佳文的戀情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只有如此,他才能得救,才能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