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翻越過正中間被炮火轟成平地的這片群山, 在不遠處,有一座城鎮。

那座城不算大,定然比不上繁華的江戶,但在這個遍布田野與鄉間小河的區域, 已算得上最熱鬧的了。因為, 這附近的別的村落要麽和翻飛的山石一起消失在炮火之中,要麽全村的人就在很早以前就在恐懼之下收拾寥寥家當四散奔逃。

只有這城裏還能有人氣。

不過,大多是惶惶不安的女人和孩童, 連老人都很少得見。

陪酒的藝伎匆忙在人群聚集的區域進出, 有笑聲,雖然其中一部分都是強顏歡笑。讓室內情景變得虛實相連的竹簾垂下,雅致的庭院中,響起的卻又是高聲的粗魯喧嘩, 其間,隐約還有某些人在阿谀地奉承, 時不時說起一些自以為能夠讨好這些大人物的話題, 以此試圖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恭喜大人, 這次……嘿嘿,您又立了一件大功啊。”

一名瘦得兩腮凹陷下去的男人率先打開話茬, 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們的臂彎兒裏向旁探過頭,被酒色熏得又發青又發白的臉上顯現出了獻媚之色。

這話一出, 他那些一起在這裏尋歡作樂的同僚頓時投來了憤憤的目光,仿佛在說你小子真是狡猾竟然先拍了馬屁,互相對了個了然的眼色, 接着,一句接一句的奉承話就擁着過來了。

“不愧是山田大人!竟借用天人之力解決了讓将軍大人頭疼不已的尖兵隊,除掉攘夷志士中的一大患!”

“雖然沒有将鬼兵隊一同打盡,但只要除去高杉兄弟中的一人,便是莫大的功勞了,将軍定會嘉獎與您……”

一張張脹紅了的臉極力探出來,近乎完全相似的表情全都混在了一起,變成千篇一律的模糊,反而襯托得藝伎慘白的面龐上神色僵硬。

位于正中被更多的女人包圍着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也就是他們所奉承的中心。從嘴角微勾、眉宇舒展的細節來看,他顯然對這些獻媚之言相當滿意,但聽在耳裏,晃晃腦袋,口中還要裝模作樣地謙虛幾句:“嗯~也不至于這般——還沒收到奧茲瑪大人的消息,不過,我想結果也——”

奧茲瑪是他所暗中聯絡的天人軍官的名字,也就是那個開着飛艇去征讨“螞蟻”的指揮官。

小巧的酒杯被随手擲在小案上,還沒飲盡的酒水便随着酒杯的晃動灑了一圈,離得最近的藝伎趕緊拾起,端起酒盞将其斟滿,嬌笑而柔媚地又将杯沿送到大人的嘴邊。

山田調笑她幾句,眯着眼一飲而盡。

“不管是尖兵隊,還是整個攘夷志士,都是成不了氣候的烏合之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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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說的是,都是一群愚民,碾不死的跳蚤似的跟幕府作對,卻不知道與天人合作能有多大的好處。死得好,都死了好啊,哈哈哈。”

觥籌交錯,響聲清脆。

酒水喝盡了一瓶又一瓶,帶着越來越濃厚酒氣的吵鬧依舊沒有停歇的趨勢。這群人裏,有幕府派來與天人溝通的大臣,也有刻意趕來阿谀奉承的鄉紳。鄉紳來此,是為了從大臣口中探知點“上頭的消息”,以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大臣已被迷暈了頭腦,不大一會兒就渾身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哪裏還記得那些被他轉過身來毫不猶豫地賣掉的無辜的武士?

他或許還記得一點,只不過,全然沒放在心上。從一開始就将他們提前看作了屍體,武士手中只有一把纏着白布破破爛爛的劍,又是一群不屑一顧的蠢人,怎麽敵得過天人們能夠摧毀高山的炮火攻勢?

其實,大臣會有這種想法是正常現象,結果也确實是那樣的。

在飛艇抵達那片天域的當日,與鬼兵隊齊名的攘夷軍最鋒利之刃幾乎全軍覆沒,隊長高杉白僥幸活到了最後,但敵人出動那麽大的陣勢,只為把他們逼上絕路。最後的一幕,便是身負重傷的高杉白被天人——還有幕府方的軍隊堵在了懸空的萬丈絕壁之前。

他死了,就算意識到自己遭到了同為人類的那一方的背叛,死人也沒辦法報仇——但是,誰能料到,“死人”還能再回來呢?

齊木白沒想過,再度拿起劍時,自己竟是這樣的心情。

不算愉快,心裏并沒有多麽強烈的情緒波動,但也不算糟糕,只能說……十分奇妙吧。

在從“未來”得到的記憶裏,他應當是在沢田白那一世才重新握住劍的,理由與今日截然不同,心中更無激動,反倒是麻木不斷地蔓延,就像有個語氣沒有起伏的聲音平靜地說,他不願再去顧忌別的,只是想為自己找到點活着的意義,比如,借由這個機會遠離這一世的家人,不會産生太多太複雜的感情,到時候死了也不會牽連到他們了。

齊木白能夠理解沢田白的選擇,畢竟他能對那時的情緒産生感同身受的共鳴,但……不一樣,還是不一樣。

好像多年未見的老友忽然偶遇,對視,微笑,将陌生一掃而空,然後深深為在心間泛起的熟稔和信任而觸動。

這是他的最初之劍,從恩師吉田松陽那兒得來,一直陪伴到高杉白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死,劍折。再度與它“相遇”時,齊木白的心一下子沉穩了,他明明有那麽多年沒再用過劍,但在身形動起來時,一切記憶都盡數歸攏,甚至包括了——殺人的感覺。

高杉白從來都不嗜殺,卻不會避諱該殺之人。

當劍身不急不緩地穿破一個人的身體時,整個世界的時間仿佛就在這一刻放慢了。誇張的慢動作就此呈現,血花遲鈍地在眼前飛舞,旋轉,險險地擦過低垂的睫毛,最終悄無聲息地壓彎了野草。

綠葉裏先只有一小片異樣的顏色,慢慢地,只聞接二連三傳來的利器穿過肉體的輕哧,血珠灑落在葉間,污染了一片,很快,又是一片。

還未被腳步踏碎的草地便被血污玷污了。

一踏入這個院子,齊木白便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态,就像是重新變成了高杉白。沒有任何障礙,沒有多餘的感情,身心皆被“報仇”這個念頭所填滿,他的眼神早已變了。

來之前他就猜出,山田肯定不會老老實實地待在軍營裏,只不過,他那等貪生怕死的家夥,就算外出尋樂子,也是要帶上幾隊人馬包圍住酒館以保安全。

按理來說,很難單槍匹馬地闖破重重的包圍圈,要麽力竭,要麽就在靠近院子之前被亂槍打死。然而,這回闖來的可不是一般人物。

他們一行雖然只有四個人,但真正動手的只有兩人。

“你、你們是……啊啊!”

——高杉白。

不知是誰先用顫抖的聲調喊出這個名字,齊木白自是連那人是什麽模樣都沒看清,就見那人的脖頸間飙射出一道血箭,面容模糊地倒在了變為血色的石地中央。

歸根究底,斯誇羅只是來幫忙的,但他顯然十分地沉浸其中。像他這樣的人,似乎并不需要有人與他并肩作戰,但在這一刻,齊木白與他同在一個戰場。

兩人的餘光都沒往地上瞥。

回身,擡手,再以狠厲之勢沉下手腕,血液四溢,擋在面前的守衛倒下了,下一刻便接着調轉方向,面對面擦身而過,再度讓劍尖高高地仰起。錯身的時候,齊木白聽到了男人肆意的大笑。

不遠處,另外兩人還沒邁入戰場,不止是因為裏面血腥味太重。

迪諾(羞愧):“早知道就該把羅馬諾帶過來的……齊木君,給你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齊木楠雄:“……無所謂了。”

在這個時候,也只有他能夠看好這個老是出狀況的成年男子不出意外猝死了,所幸,前邊兒一切順利,并不需要他們倆插手。

兩人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在這期間,迪諾還暗自觀察了一下身旁的粉發少年。

他有些驚訝,同時又不得不了然,原來這個叫做齊木楠雄的少年才是隐藏得最深的能力者,而且——太平靜了,仿佛那個正在浴血奮戰的人并不是自己的表哥。

“唔,斯誇羅就不管了,師兄——我是說你表哥,他的話,趁這個機會發洩一下也好。”迪諾隐有些坦然。

齊木楠雄不置可否。

“話說,齊木君,不覺得嗎,”他忽然說,“師兄啊,他在我們眼裏的樣子,總是不真實的。”

“他在想什麽,真正的他是什麽樣子……以前我以為自己已經很清楚了,然而,如今才發現,我——”

哐。

齊木白無視掉衣衫不整的女人,徑直走進室內。他什麽話都沒說,又像是聽不見喧雜的哀嚎與哆哆嗦嗦的求饒。在那個肥胖得挪動不得的男人面前,他居高臨下地看過來,深藍色的眸中反射出冷漠的劍芒。

“你——高杉白、不、高杉大人!請請請求你不——你不能——”

頭顱頓時與軀體分家。

殺戮暫時休止了。

但是,在門口注視着他的背影的三人,卻是不約而同地皺了一下眉。

迪諾嘆了口氣,拉住了想要上前的斯誇羅。

站于污濁的血污中,垂首不知多久的少年終于回頭看向了他們。

“能不能,請你們幫我最後一個忙?”

尖兵隊的幸存人員等待一夜未歸的隊長,已等得焦頭爛額,正在他們不顧一切想出去尋人的時候,他們等來了——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馬車和醫生?

但是,同時還等來了不好的消息。

“你們走吧,趁幕府的人還沒有發現,趕緊離開,追上先前離開的大軍,和銀時他們說明情況。留下繼續戰鬥,還是隐藏身份作為普通人活下去,都可以。”

“……高杉大人?!”

“別叫我大人了,我只是一個自私的……出于任性抛下了你們的家夥。好了,尖兵隊——就此解散。”他把擦拭幹淨的劍插在地上,退後一步,不顧目瞪口呆的部下們的呼喊,徑自離開了。

齊木白站在了森林深處的山崖上。

下方只有枯黃色的幹涸開裂的土地,荒蕪無邊,似乎還能看見出現在那片土地上的不知是動物還是人類的枯骨。

夜晚已經過去了。

他遠眺,望見了山後隐約泛出的金線,心聲這麽說道。

高杉白是在已經過去的夜間死去的,還沒等到天亮。現在想來,實在有些遺憾,因為,在這裏所眺望到的日出,別有一番美好。

先是萬道金線向四方射出,劈開天空,越過邊界,讓金光燦燦的雲彩憧憧而來。他擡手,将被破布包住的頭顱從山崖丢下——

就像當初,他眼睜睜地看着最後一個下屬、朋友死在槍擊之下,就倒在他的腳前。因為對面都想活捉高杉白,他那時才能勉強地站到最後,可是……

已經沒有意義了。

于是,他把劍丢下,縱身躍下山崖。

——像是同樣發出了幽遠而沉重的悶響。

……

咚。

平靜的茶水莫名地出現了漣漪。

原本閉目養神的男人緩緩睜開了眼,他在窗旁坐着,煙霧從手中持着的煙鬥缭繞升起,讓窗外能看見的湖畔夜景變得模糊不清。

“……晉助大人,晉助大人?”

僅僅過了稍許時間,男人眼中淺淺的恍惚就已迅速地消失不見。

“無事。”

只是稍稍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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