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茶幾上透明的玻璃杯,揚手一甩。
杯子裏裝滿了晶瑩剔透的液體,在半空劃出道優美曲線之後,悉數落在了顧亦懷站着的地面上,甚至有幾滴跳躍着濺到臉上,灑在了身上。
“覆水難收,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
這句話說完,慕羨轉身欲走。
顧亦懷急了眼:“怎麽會難收,我可以……可以把它們都收回來。”
慕羨聞言定住身形,回過臉來就見顧亦懷正矮下身去,幾乎半趴在地上,雙手聚攏開始收集地面上的水。捧起來一點,放回杯子裏,接着,又再去捧。
慕羨心頭酸酸澀澀,有種難言的滋味,顧亦懷的樣子既心酸又可憐,讓她覺得不忍,卻再也無法心軟。
水不多,轉瞬間大半就被收回了杯子裏,只是混合了塵土和一些微小雜質後,再不見了最初剔透的晶瑩。
捧已經捧不起來了,顧亦懷就跪在地上用棉質的袖口去沾,待濕了再拿到杯子上空一點點往裏擠。
可惜,不是所有吸進去的水都能被重新擠出來,至少最初沾濕的那些就不能,它們只會在陽光照耀或是高溫蒸騰下揮發,最終在空氣中消失了蹤影。
顧亦懷偏不信邪,握着袖口玩命的擰,指甲都因為用力微微發了白。
其實她又怎麽真的是在擰水,只是想讓慕羨看到自己悔改的決心罷了。
慕羨冷眼看着,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她從前聽人說心如死灰,以為不過是誇張的描述,現下卻深有體會。
本以為憑着十幾年來對顧亦懷的傾心暗戀,總歸會因為看不得她如此狼狽的樣子而心軟,卻竟然能心如止水,不見一絲波瀾。
心果然死了……在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時候……沒有溫度,沒有感覺,也更不會有任何反應,可能它實在被傷的太深,活的太累……想好好,休息一下。
顧亦懷擰到實在擰不出來,才端着水杯朝慕羨炫耀:“慕慕你看,我把它們都收回來了。”
Advertisement
慕羨看她,半響視線下移落在了她袒露在外的鎖骨上:那上面還有。
顧亦懷會意,二話不說伸手去抹。
已經濕透的袖口沾過水又沾過土,擦身而過的瞬間就在白皙脖頸上留下了道泥痕,顧亦懷卻早又垂下頭繼續頑固的扭着袖口往杯子裏裝水。
身上帶着髒的污漬,脖間一道刺眼的泥痕,手忙腳亂幹着傻到極端的事,心酸又滑稽,可憐……更可笑。
慕羨轉過了臉,冷冷喊停:“顧亦懷,別傻了,就算真能收進杯子裏,它們也再不是原來那杯水了。”
顧亦懷不甘,端着水杯直起身往慕羨眼前遞:“怎麽會呢,它們只是髒了一點,其實還是原來那些……”
“我說不是就不是!”
慕羨揚手,水杯再次被撞翻“咣當”落在木質地板上,沒碎。可重新被裝起來的污水卻潑了顧亦懷滿頭滿臉。
顧亦懷愣愣的站着,半響才伸手擦了,唇間帶一抹苦澀的笑,強自歡顏:“沒關系,我……我可以再收起來的,慕慕……”
“顧亦懷!”
慕羨忍無可忍,上前一把抓起她領口的衣服,将人拉着往門外扯。
“我們沒關系了,你再收兩次,三次,一百次都沒用,我不會回心轉意,我們也絕對再無可能!”
話說完,人也到了大門處。
脖子被領口勒得生疼,顧亦懷不知道看似羸弱的慕羨,身體裏怎麽竟可以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能拖行她好幾米。
門打開,顧亦懷被毫不留情丢了出去,慕羨又取過旁邊裝着她鑰匙、錢包和手機的包包,一并扔了出去。
“好聚好散,別再糾纏我。”
這話像是警告,某種意義上聽來又更像說出了心中早已下定的決心。
“咣當”一聲響,大門應聲關上了,金屬的門身震了一震,能看出來揮手将它關上的人心中暗藏着多大的怒氣和怨憤。
顧亦懷看也不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包——雖然它曾花了她兩個月的工資,現在賣了都夠普通家庭一年的基本花銷;雖然剛買來的時候顧亦懷還舍不得背,除非是重要場合才會帶出去,回來又必定拿柔軟的絨布擦了一遍又一遍,确定一點灰塵都沒有才小心翼翼收起來。
此刻它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躺着,邊緣被碰撞着擦出了些劃痕,甚至起了毛邊,顧亦懷跑過來敲門的時候,還不小心踢了它一腳。
說起來,包和主人的命運倒是出奇相像。不久前還被人捧在手心呵護着,眼下,卻棄若敝屣,看一眼都嫌多餘。
只不過,主人是自己作的,包卻很無辜。
顧亦懷“咚咚”砸門,絲毫不顧忌會不會引來鄰裏之間的憤怒。
“慕慕,你開門,讓我進去好不好?”
“慕慕……我什麽都不做了,我……我就安安靜靜待着,只要能看見你就好……你開門……”
“慕慕……慕慕……求求你……”
越敲就越沒有信心,越敲就越絕望,力氣也一點點從指間流走,最後頹然坐到了地面上。
顧亦懷背靠金屬門,垂首喃喃自語:“我知道錯了,慕慕……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只要一次就好……”
手還無意識敲着,咚、咚、咚,一聲聲像砸在心口上,顧亦懷的淚決了堤,湧出來就再也止不住。
慕羨透過貓眼看着,突然轉過身走了。
心顫巍巍疼了一下,她知道這預兆不好,一旦心軟,自己此後必定要萬劫不複。
可以沒有愛情,卻不能卑微到泥土裏……慕羨,你決不能如此犯賤!
冬天的夜很冷,即便只是在樓道,也能感受到從四面八方縫隙裏鑽進來的風。顧亦懷身着單衣,外面還挂着條薄薄的圍裙,別說擋風,就單純只是背靠着門,金屬冰涼的質感都忍不住直逼身體,叫嚣着,好似能鑽進骨頭裏。
大理石的地面很涼,顧亦懷卻分不出,它和金屬門哪個溫度更低。因為整個身體全都冷到麻木,早僵成了一團,只那手,還像招財貓似的一搖一擺機械拍在門上。
“慕慕……你開門……讓我進去好不好……”
顧亦懷嗓子有點啞,出口的話在寒夜中聽起來莫名悲涼,卻不能叫門內那人起了絲毫的恻隐之心。
慕羨早進了卧室把門緊緊關起來,又拿被子兜頭,蓋了個嚴嚴實實。
不聽不聞不想,讓躁動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就好,慕羨想:這應該不難。
說來也怪,明明門早一層層關了起來,咚咚聲卻怎麽都阻擋不住似的,在耳邊響起。慕羨起身撈過手機,飛快撥通了一個電話。
其實,那聲音又怎麽可能真是門外傳進來的,只是心不安穩,生出來的幻象罷了。
顧家二老打車趕過來的時候,門外顧亦懷意識已經有點不太清醒。
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哆嗦嗦嗦蜷成了團,可那手像上了發條似的,依舊沒停下敲門的動作。
顧亦懷她媽又是心疼又是無奈,上去紅着眼睛一巴掌拍在顧亦懷肩上,卻不想摸到了滿手滾燙的炙熱,當下立時被吓了一大跳,扭頭略驚慌的喊顧亦懷她爸。
“老顧,你快過來啊,快看看小亦這是怎麽了?”
顧亦懷被身邊動靜驚醒,努力将眼皮掀開一條縫,就看到了她爸媽焦急難耐的臉。
“媽……”
顧亦懷一張嘴淚就流下來了,瞬間洗掉了不久前才幹涸的淚痕。
顧亦懷她媽上去攙她的胳膊,又愛又恨:“你說你這是幹什麽啊?!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顧亦懷不動,雙手半扒着門前窄窄一條牆面。
“媽,您別動我……我要在這兒……等慕慕開門……”
“等什麽等!”
顧亦懷她媽急了眼,聯合顧亦懷她爸,一左一右去掰她的手。
“你現在這是幹什麽?犯了錯,以為一哭二鬧三上吊就能求得別人原諒?”
“我……”
顧亦懷愣神,不過就是這麽一下的功夫,手就被掰開了——她自以為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來阻止,其實,正發着燒渾身癱軟的人,還能有什麽力氣?
“不這樣……我還能怎麽辦?我不知道……媽……你教教我好不好?”
顧亦懷像個孩子似的痛哭流涕,顧媽媽忍不住,也落了淚,無奈嘆息一聲,背對父女二人伸手抹了,恨鐵不成鋼的一把将顧亦懷從地上拉了起來。
“做了就要認,哭哭啼啼能解決什麽問題!行了,有話明天再說,現在趕緊跟我回家。”
“我不回,我要等慕慕……”
顧亦懷她媽瞪眼:“等什麽等,老顧,把你閨女弄走!”
指令一下,顧亦懷她爸當然不敢不遵從,半強制性把顧亦懷從地上拉起來,又哄又勸的走了。
三人剛到家沒多久,又打車直奔了醫院——顧亦懷高燒四十度,把顧家二老當真吓得夠嗆。
也幸虧送去及時才沒轉成肺炎,顧亦懷迷迷糊糊,反抗無效之後被按倒在病床上,也不知道屁股上紮了個什麽針,沒多久竟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然大亮,旁邊顧家二老相偎着躺在陪護病床上,顧亦懷全身軟的沒有一絲力氣,費了好大勁才把手背上的輸液針拔掉,跌跌撞撞下了床。
她沒力氣,也弄不出大動靜,加上老人們折騰一夜,身心俱疲睡得昏昏沉沉,竟然直到人出了病房都沒被驚醒。
幸好昨晚慕羨扔出來的包一路被帶到了醫院,顧亦懷出門打車,直奔她和慕羨的家。
顧亦懷有個不祥的感覺:慕羨要走,不抓緊的話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到家敲門,依舊沒人應。
顧亦懷哆哆嗦嗦從包裏摸出鑰匙開門,現在不同于當晚,她倒希望眼前這門別被打開。如果打不開,說明慕羨還在,門依舊從裏面反鎖着;可如果打開了……
顧亦懷搖晃一下仿若裝着水泥的腦袋,眯眼盯着才找準鑰匙孔插了進去。
屏息等了會兒後,遲疑着翻動了手腕,顧亦懷緊張到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
別開……別開……別開……
這話在心裏默默念叨着,腦門都帶上了一層薄汗,可耳邊還是傳來“嗒”的一聲,門開了。
濃濃的失望從心底湧上來,像是瞬間能把顧亦懷沖倒,她扶牆站了會兒才輕輕把眼前最後的阻隔推開了。
入目是一室的陽光,溫暖、舒适,一如最初見到它時的樣子。
可房子的主人卻不見了,人去樓空,屋內所有的家具都好似失去了生氣。
顧亦懷靠着沙發慢慢坐在地上,她腦海裏不時回蕩着和慕羨靠坐在沙發上聊天時的畫面,慕羨一颦一笑,全都美得能融化她的心,歡聲笑語似乎還在耳邊,人卻消失不見了。心裏空落落,像是被挖走了一塊。她想哭,淚水卻無論如何流不出來,也許是因為從昨天到現在滴水未進,也許是哭得太多,體內早沒有了資源。
“慕慕……”
顧亦懷雙目無神,看着慕羨房門大開的卧室呢喃,丢了魂一樣。
手機“叮鈴鈴”響起來,顧亦懷激靈一下回了神,急忙掏出來湊到眼前看,卻很快從期待換成了滿臉的失望——是她媽。
是啊,慕羨怎麽可能會打電話來呢?她說了,從今以後,再無關系。
直到鈴聲停了,顧亦懷都沒接起電話。
顧媽媽也是百折不撓,緊接着又打來第二個。
母女兩個像是較上了勁,你打了我不接,你不接我還打,鈴聲響了停,停了又響,在安靜的房間裏都像是有了回音,更讓顧亦懷覺得,沒有了慕羨的家裏,還真是,死寂一般的空曠。
顧亦懷知道不接電話她媽一定要着急,可身體像是被抽空了最後一絲力氣,不想動,也不想去應付任何人——即便是自己最親的人。
眼角雖然幹澀,鼻頭依舊還是紅了。顧亦懷甚至開始異想天開,如果她不接電話,她媽會不會一時着急去找了慕羨,然後慕慕就會因此留下來了……
這夢真是美好,讓她暫時先做一下吧,否則心裏難受的,她連想死的心都有。
顧亦懷起身,一步三搖去了慕羨卧室。
衣櫃裏空了大半,床上幹淨整潔,像是已經有很久都沒被人躺過。
顧亦懷雙臂張開,迎面狠狠趴下去,風掀起床單上僅存的味道,淡淡的,又熟悉,争相恐後鑽進了鼻間。顧亦懷貪婪的呼吸,着了魔一般,甚至試圖想象成慕羨此刻就在她身邊。
“慕慕……慕慕……”
棉質床單又濕了一片,顧亦懷一動不動趴着,半響,竟睡着了。
再次驚醒還是因為手機,顧亦懷睜開眼睛循聲望去,發現正不安躁動的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到了床下。
摸索着拿到眼前,卻是個她沒想到的人——慕羨之前在外銷部時的秘書。
顧亦懷愣了一下才接通電話:“喂?”
生病和缺水導致嗓音沙啞的不成樣子,那頭有些遲疑:“顧經理?”
“我是。”顧亦懷應了,又問:“怎麽了?”
“我……”小姑娘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半天才小心翼翼的問:“慕經理辭職了,您……您什麽時候能銷假回來上班?”
慕慕……辭職了?
又是個晴天霹靂,顧亦懷覺得眼前天都黯了……
45.散了,便忘了
顧亦懷被顧家二老強行抓回了家。
這回她也不反抗了, 卻老實的叫人心裏更沒底。回了家就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躺着,顧媽媽來喂飯, 就吃一口;顧爸爸來遞水, 就抿一口。沒有需要她配合的其他情況下,就只呆愣愣躺着, 一動也不動,裝死似的。
顧亦懷她媽開始還以為是睡着的,待湊上前看時才發現, 眼睛大大圓圓, 比什麽時候看起來都清醒, 只是那裏面沒有情緒, 沒有波瀾, 甚至看不到一絲神采。
老太太害了怕, 非要帶着顧亦懷去醫院做個詳細的檢查, 看一下是不是發燒被燒壞了腦子。
顧亦懷他爸無奈, 又不敢強硬反駁自家老婆, 只溫言軟語的勸:“這麽大人了哪能發個燒就傻了, 你當還是兩三歲的小孩呢?”
“怎麽不能,四十度呢, 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四十度也沒事, 送醫院的時候不是都做過相關檢查了嗎, 連個肺炎都沒有……”
顧媽媽一聽不幹了:“哎老顧, 你這說的是人話嗎, 什麽叫連個肺炎都沒有, 你是不是巴不得小亦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才開心?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怎麽你都是不心疼。”
得,顧家老爸最怕老婆“蠻不講理”,哦不是,是“撒嬌賣萌”這一套,當場繳械投降。
“好好好,老婆說的對,老婆的顧慮有道理,我這就打電話叫車,咱們馬上把小亦送到醫院仔仔細細檢查一遍,連腳趾頭都別放過好吧?”
顧媽媽展顏:“這還差不多。”
車很快叫了,顧亦懷她媽回到卧室幫顧亦懷穿外套,一只胳膊剛穿進去,床上的人突然動了——呃,嚴格來說,是自己動了。
“不行,我不能放棄。慕慕喜歡了我十幾年呢,她都從來沒想過放棄,我怎麽能因為遇到一點兒小小挫折就打了退堂鼓?”
顧亦懷她媽在旁邊聽的有點懵,還當女兒在說胡話。
“小亦,你說什麽呢?”
顧亦懷回神,突然伸出只着單衣的胳膊,抓住了她媽的手。
“媽,慕慕可能又回去找應如珞了,哦不對……她更大可能是去了別處,您去找幹媽,幫我打探下慕慕究竟去了哪裏,我現在就要去找她!”
見顧亦懷終于恢複了自己的意識,顧亦懷她媽松了口氣的同時,不忘先拍着手背輕聲安撫:“慕慕是一定要找的,但你先把病養好。”
“不用,我全好了,什麽事都沒有!”
像是生怕她媽不信,顧亦懷自己動作麻利把外套穿好,還站起來在床上蹦跶了幾下。
“沒事,沒事,胳膊腿都好着呢。”
折騰一番,她重新坐回床上,迫不及待穿鞋拉着她媽的手往門外走:“去嘛,求求您了,快去幹媽那裏幫我打探慕慕的行蹤。”
顧亦懷她媽沒法子,路過沙發時把她按着坐下:“你老實待着,我自己去就行,真是拿你沒辦法。你說說,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犟種啊。”
顧媽媽嘟嘟囔囔往外走,迎頭碰上了剛從外面進來的顧爸爸。
“車到了,這就走吧。”
顧亦懷她媽沒好氣的瞪了自己老公一眼:“去什麽?不去了!你閨女這病醫院治不了,去了也白搭。”
“什……什麽病醫院還治不了啊?”顧爸爸一頭霧水。
顧媽媽一腳早跨出了房門,回頭瞥顧亦懷一眼,無奈回了句:“一根筋!”
一根筋就一根筋吧,反正全是她自找的。人這一輩子啊,總有些事是需要經歷番磨難才能開竅的,好歹小亦是開了竅,她欠慕慕的,總要想辦法一點點還清才是。哎,怎麽別人生女兒就是貼心小棉襖,自己反倒有操不完的心呢?!
顧亦懷猜得不錯,慕羨确實沒在應如珞那兒,甚至人都已經不在浙江了。
其實,她原本的打算是,辭職之後先在浙江待一段時間。人要吃飯,就不能不工作,再說,沒有了愛情的慕羨,若是不拿工作療傷,怕是每天胡思亂想都能把自己折磨瘋了。
是以她才早早做好準備,自己租下間房子從應如珞家搬了出去,就是做好了長期在此處待着的打算。
可被顧亦懷用計诓回去之後,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慕羨覺得,過去的這二十多年,自己活得真是太累了——不是身體,而是心。
因為家裏有個好像永遠長不大的老媽,和一味只知道寵溺老婆的老爸,比大多數孩子都早熟的慕羨小小年紀就有了操不完的心。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父母眼中的乖寶寶,只是因為過早消融掉了心中的天真和童趣,提前擔起了成年人才會有的責任和壓力。
并非是自己的家庭不夠好,大多還是性格使然吧,又剛好生在這個一個環境裏,命中注定的事。
之後就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暗戀,那麽苦,那麽澀,心沉進黑暗裏,看不到一點希望。原本以為終于迎來了一絲陽光,卻不想短暫的美好過後,卻是更加暗無天日的折磨。
累了……慕羨想,自己應該好好休息一下,過點她想要的人生,而不是總活在別人以為和空洞的幻象中。
慕羨決定去旅游,不是窮游,也絕對算不上富游。
一個小小背包,輕車簡行,随心所欲,走到哪兒算哪兒,想怎麽過怎麽過。看着□□裏那些積蓄,花完了,走累了,就停下來回家去。
主意打定之後慕羨就從浙江坐上車出發了,誰都沒告訴,包括應如珞。
應如珞的想法她知道,但是不愛就不應該傷害,不愛,也不應該給些無謂的希望。
思來想去,放不下的還是只有家裏那幾個,于是中途打了電話回家,報平安,順便大致彙報了下自己目前的情況。
手機總不可能老是關着,換了張卡後,順便把顧亦懷的號碼存進了黑名單。
慕羨原定的行程是:一路向南,然後折返。心中也沒有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只是腦海裏每無意中竄出來一個,或是路上聽別人提到一個,就轉過去看看。
大到省會城市,小到偏野鄉村,有名的例如西湖斷橋、九寨溝這樣的景點,無聞的類似一座安靜悠然的古城,純淨天然的濕地,她都會去。
去的地方多了,心裏感覺慢慢也發生了變化。
都說視野開闊,心就會變得通達,慕羨越來越覺得,這話真是不錯。相較于浩瀚天地間的名山大川,磅礴江流,人心有時候小的像是粒芝麻。尤其長期生活在都市中,更因為過大的壓力和常年枯燥無味的工作生活,心浮氣躁,情緒也變得無常而反複。
其實只是因為計較太多了吧?因為每天只能看見那麽多,守着那麽多,所以能在乎的只有那麽多,更不願它從指間流走,而要牢牢的攥起來,患得患失。
感情是,工作是,生活更是。
譬如自己,這麽多年來心裏只有一個顧亦懷,眼裏只有gt那份工作。于是,就總希望工作能最大程度做好,而暗戀的那個人吶,也總對她魂牽夢萦、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因為有這個信念,更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愛着她、只想她。所以一朝被傷害之後才覺得竟然會這麽痛,那麽恨。
其實又何必呢?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不愛沒錯,顧亦懷錯的是利用和傷害,慕羨當然不是心慈手軟的白蓮花,但之于顧亦懷,又無論如何做不到狠狠地傷害回去,既如此,與其在心裏端着藏着折磨自己,還不如慢慢放下,當成一場過眼雲煙,散了,也便忘了。
慕羨的旅程過了一個多月,顧亦懷才總算追上了她的腳步。
沒辦法,別人早就是逍遙散人一個,自己肩上卻還背負着工作。
慕羨突然離職,把艾文和gt打了個措手不及,本來人手就不足,怎麽可能任由顧亦懷請長假說走就走?
顧亦懷只得被強壓着回公司處理完堆積如山的工作,到最後,忍無可忍放出話來說不準假自己也要辭職時,才被艾文不情不願“放”了出來。
甩了跟屁蟲一樣的小秘書隋默,這才總算踏上了行程。
知道慕羨大致的方位不難,即便沒有慕媽媽這個“內應”,顧亦懷找朋友查下慕羨的消費記錄和機票也能推測出些端倪。
只是要想知道她具體的落腳點——譬如入住的酒店,還是需要讓幹媽打個電話過去,即便是這樣,有時候也總會在自己火急火燎趕過去的時候,對方偏巧已經退房走了。
這就樣你追我趕,出發一周後,顧亦懷才終于在西南地區一個邊陲小鎮如願跟上了慕羨的腳步。
那還是因為此處山清水秀,風景如畫,偏偏生活節奏又極其緩慢,在這個擁攘嘈雜的世界裏好比一股清流,遺世而獨立,讓慕羨着迷,吸引她多留了幾日。
入住的是一家民宿,慕羨在網上訂的。老板是對年輕夫婦,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女孩兒圓臉大眼,甜美清純,看起來倒一眼叫人覺得親切喜歡,只那男人,長相倒還說得過去,甚至稱得上帥氣,可小眼眯縫透出精光,被打量時讓慕羨覺得渾身不舒服。
如果不是房間格局新穎獨特,又被老板娘收拾的幹淨雅致,慕羨可能當即要忍不住轉身走了——不和不喜歡的人打交道,這也是随心所欲中很重要的一項。
好在,那老板看起來給人的感覺雖不好,卻熱情好客,慕羨在這兒住了幾天全都相安無事。
這天,慕羨剛在房間裏洗完澡準備睡覺,門卻突然被人敲響了。
慕羨蹙眉,穿戴整齊下床,淡問一句:“誰?”
“慕小姐,是我。”
聽聲音,正是民宿的老板:“我老婆準備了些水果,叫我端過來。”
老板娘性格極好,愛說愛笑,人也貼心,慕羨每天出門去溜達轉悠一整天,晚上回來總能收到她送過來的小禮物。有時候是一壺清雅的花茶,有時候是鎮上有名的點心,今兒也不例外,切了盤水果送過來——只是,往常好像都不會選在這麽晚的時候送過來。
慕羨沒在意,走過去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果然是民宿老板,只是臉色發紅,看起來和往常不太一樣,緊接着,鼻間就傳來強烈的酒味,慕羨皺眉:原來是喝了酒。
她心下稍稍起了防備,伸手去接老板手裏的托盤:“我自己端進去吧,多謝了。”
“不用,我……我幫您拿過去……”
話出口都不太利索,看起來應該喝了不少。慕羨伸過去的手被他避過,徑直朝屋內來了。
慕羨臉上一冷,卻沒說什麽,就在門前不遠處靠書桌站着,偷瞄了眼桌上擺着的布面臺燈。
老板把果盤放在床頭櫃上,回身見慕羨沒跟進來有點失望。想想,自己又一步三搖走了回去,在慕羨面前站定後,笑着張口問:“慕小姐……嗝……今天玩兒的還好吧,我……我說的那幾個地方,您……都去轉過了吧……嗝……”
慕羨掩鼻後退,滿臉是毫不掩飾的嫌棄,秀眉都擰成了條蜿蜒曲線,冷冷開口:“沒事的話請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豈料,那老板聽了這話不止沒有乖乖退出門,反而又朝慕羨邁進了一步。
“還……還早麽不是,我們聊會兒天啊,不瞞你說,我看見慕小姐第一眼,就……覺得跟您很投契……”
大半夜喝的酩酊大醉進單身女孩兒房間聊天?明顯是意圖不軌嘛。慕羨尋思着,多半是遇上色狼了。
她面上不動聲色,繞到身後的手卻悄悄握住了臺燈不大的底座——幸好是裝飾性的,不插電,也沒多重,當做武器正好趁手。
色心大起的男老板卻一點沒意識到危險正逼近,見慕羨不說話,還當她同意了,伸手就過去準備拉慕羨的胳膊:“來來來,咱們都別在這兒站着了……去……裏邊說……”
眼瞅着色狼不安好心的魔爪即将觸碰到自己身體,慕羨手裏臺燈揚起來狠狠朝着他肩頭砸過去時,門外突然竄進來一道身影。
那真的是竄,速度很快,別說看清楚來的是什麽人,慕羨甚至來不及收回正砸下臺燈的手。
“啊!”一聲短促驚叫,在安靜的夜裏聽來異常響亮,傳進慕羨耳中更覺得驚心——聲音怎的這麽熟悉,好像是……顧亦懷?!
這認知讓慕羨心頭動了一下,忙低頭去看時,果真見到顧亦懷正蹲在地上埋頭捂着半邊臉,嘴裏哼哼唧唧不停,指間能透過燈光看到點零星的猩紅。
老板早被吓懵了,呆呆愣在原地沒動,一時搞不清楚眼前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慕羨飛快矮下身子,去拉顧亦懷捂着臉的手:“砸在哪兒了,嚴不嚴重?”
顧亦懷被砸中的半邊臉頃刻腫了,加上牙好像也掉了一顆,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反而一張口就有血從嘴角流下來,把慕羨吓得夠嗆。
“還愣着幹什麽?去開車來送醫院!”
慕羨擡頭,不由分說朝民宿老板喊了一聲,難掩急切。
人很快到了醫院,待顧亦懷被醫生接手送去診治,慕羨一分鐘都沒耽擱直接掏出手機打電話報了警。
斯文敗類!幸虧今天遇到的是自己,若是個柔弱又膽小的女孩兒,說不定早叫他得了手,日後更是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無辜禍害。
顧亦懷被送進診療室好大一會兒,傷口才總算是包紮完畢。
被小護士扶着送進病房,又挂上一瓶消炎的藥水,再三囑咐傷口不能碰水,有事按床頭鈴之後,才出門去了。
慕羨其實并沒用多大力氣,她又并非真的有意要傷人,只想威吓一下罷了,所以那臺燈就只是砸向了民宿男老板的肩膀。偏巧顧亦懷這時候沖了上來,男女身高有差別,雖然顧亦懷在女生裏面已經算高的,可那男老板更高,他的肩膀位置好死不死就是顧亦懷臉的位置。
臺燈雖是布面,底座和支架卻是玻璃,即便只用了五六成力氣砸下去,也足夠臉頰上嬌嫩的肌膚直接腫成發面大饅頭。更別說底座上還有些凹凸不平的裝飾,幸好不是那麽尖銳,這才只是在顧亦懷臉上劃出了道血痕,傷口不大,血流的不算多,只是,看起來頗能吓唬人。
慕羨坐在病床前,盯着顧亦懷看了半天才淡漠張口問一句:“你怎麽會在這兒?”
“額昂然捱擾以(我當然來找你)……”
剛剛少了顆牙的嘴裏,半邊牙龈還小山包似的腫着,加上腫成饅頭的臉,顧亦懷倒是努力想清楚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慕羨卻費了好大勁依舊沒聽明白,幹脆一擺手:“算了,你待着吧。”
她起身要走,顧亦懷急忙伸手去拉:“爺走(別走)……”
慕羨頓了下,擡頭淡淡回了句:“我下樓買點東西。”
聽她這麽說,顧亦懷才吃了顆定心丸,主動收回手,乖乖坐在了床上,眼神晶亮盯着慕羨點頭:“嗯。”
她頭微微仰着,眼中是許久未見又重逢後的喜悅,帶着些微怯懦和擔憂。
顧亦懷應該是害怕慕羨會毫不留情轉身走後再也不回來,卻又不敢阻止,甚至連“別丢下我”這樣哀求的話都說不出口。
話雖然沒說,眼神慕羨卻看得懂。
她們相識了二十六年,對彼此已經太過熟悉。
顧亦懷楚楚可憐的樣子像個被主人無情丢棄的小狗,倒是夠苦情,可偏那半面天仙半面修羅的臉太過滑稽,極易叫人跳戲。
慕羨全然不受幹擾,從頭到腳平靜如初,應了她自己那句“願意了,人前裝出副好姐妹”的樣子,現在不是人前,她也并不想裝,只循着心中真實感受,把顧亦懷當作了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顧亦懷的臉看着吓人,問題卻并不很大。消腫或許需要些時日,消炎至多兩天,過了一夜之後,早餐時已經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