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婚約
沈千章道:“绫枝姑娘并不是盈園中人,她尚未出閣,只是承了蘇朝朝的繡活,那次去盈園,想來也是去送繡品。”
李禦驀然擡眼,心底湧動着說不清的沖動:“她并非盈園中人?”
“她寄居在姑媽家,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沈千章搖搖頭:“若非說盈園和绫枝姑娘有什麽關系,大概便是蘇朝朝房裏的那些屏風挂畫,一應都是绫枝姑娘繡的。”
李禦微微一怔,心中有幾分了然。
一個寄居在親戚家的孤女,還有個科舉趕考的弟弟,手裏銀錢定然吃緊,想必她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他又想起她的繡品,細如絲,亦韌如絲。
那樣的女子,縱是沒有傲骨,想來是有幾分氣性。
李禦腦海倏然閃過那明媚純澈的面龐,自兩人初見那日,小姑娘便對他關照頗多。
給他住所,予他飯食。
還有那鼓起勇氣喊出的的郁哥哥,和她望向自己時,黑亮瞳孔中閃爍的雀躍信任……
仔細想來,那并不是她慣用的手段,做起來反而甚是青澀,常常臉頰都透着羞紅。
想來是江南的小家碧玉,頭一遭對男子動了心,鼓起勇氣再示好……
也真是……難為了她……
想到此處,李禦便覺得胸腔怦然跳動,比之前還要猛烈,甚至透出幾分喜悅。
李禦揉揉眉心,按捺住這不該有的情緒。
此番他來江南,是難得的時機,糾結兒女私情,哪怕只是一瞬,也未免太過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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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禦又想起绫枝的繡,娟秀卻不失風骨,精細如發,皆是繡中精品。
她的繡,又怎能現于風月之地?
想起那雙手繡出的鴛鴦彩蝶,被無數人看了去,撫了去,李禦素來深沉的眸中便閃過一抹煩躁。
“千章,杭州知府如今可有消息?”
“知府只知道欽差要來,卻不知何人來,何時來,眼巴巴在衙門裏等着呢。”沈千章道:“想來也是食不知味,如履薄冰。”
“讓京城的人放出一些消息,就說欽差也許會從秦樓楚館下手查起。”李禦斂了斂眸中的冷意:“不必透露太多,他知道該如何做。”
張府坐落在西冷橋畔,此處風景秀麗,坐落了不少殷富之家和餘杭小官的府邸,張家身為餘杭鹽運司官,宅子也算是闊綽顯眼。
只是張司官常年出官差,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府中,府中的主子也只有夫人和兩位少爺,之後大少爺張平又常去南京做生意,人丁便更是稀少冷落。
這日府邸傳來馬蹄篤篤之聲,丫鬟一出門看到張平的馬車歸來,便滿臉喜色跑回府邸道:“少爺……平少爺從金陵回來了。”
每次少爺回來,都會帶來不少新鮮有趣的玩意兒,這些丫頭正是十幾歲愛玩愛美的年紀,一個個皆是滿臉喜氣。
張平年紀也只有十八九歲,生得臉頰滾圓身材肥碩,一身上好的杭綢長衫,穿在他身上如同鼓漲的氣球,但因膚白,看上去倒也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平日他從金陵歸家,總是出手闊綽,凡是來迎他的下人,皆有賞賜,這次卻冷着一張臉,只悶着頭往府裏走,路上碰到給他請安的小丫鬟,也只是揮揮手皺眉道:“滾滾滾,爺正煩着呢,打鐵也不看個火色,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張平一路到了夫人房中,一進門就給母親請了安。
夫人看了看兒子臉色,忙道:“怎麽?生意不好?”
“別提了,晦氣!”張平道:“本來說和曹榮一起去南京送貨呢,偏偏這人說有人裝成新主顧來釣他,我自己跑了一趟,東西倒是賣得還成,只是官府裏的叔叔都說最近是多事之秋,讓我收手呢。”
夫人似懂非懂:“為何有人會裝成新主顧去釣他?直接談買賣不成嗎?”
“關鍵那人就不是做生意的。”張平壓低聲音道:“聽說,是京城來的欽差!”
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欽差?!”
“對,說是特意來查案的,我也不知他們是不是小題大做。”張平頹唐的在椅中一躺:“總之這一段,我除了在家呆着,哪兒也去不得了。”
夫人道:“也不必收手吧,往年初春,正是姑娘們打扮的時候,貨也是此時出的最多,既然曹公子怕事,你不和他來往就是了。”
張平道:“且看看吧。”
他呷了一口茶,看到端茶侍女的纖纖素手,忽然想起一事:“對了母親,我拜托給母親的親事,如今怎樣了?”
“你托我轉交的東西,我都給她了。”夫人一擺手帕道:“也算對得起你了。”
張平急道:“她如何說?收下了嗎?”
夫人白了一眼猴急的兒子:“要不然呢?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還能把到手的美事推了不成?”
張平這才放下心來:“多謝母親成全,我這次回來要在家呆一陣子,不若就趁此機會将她收房吧。”
說到最後,眼眸已滿是發亮。
張府後院,绫枝正和清露說着話,忽聽一個丫頭急急來傳報:“姑娘,夫人在前院喚您過去呢。”
绫枝放下手裏正在繡的挽袖,将頭發輕輕攏在耳後,略一整裝,站起身便随那丫頭出去了。
那領路的丫頭滿臉喜色,不停對绫枝講着大少爺的奇聞異事:“姑娘不知道吧,這次大少爺也捎帶了不少東西回來,手镯都是翡翠的,還有發簪,那發簪上鑲嵌的紫寶石珠子有葡萄大小……”
“啧啧啧,晶瑩剔透跟大顆葡萄籽兒似的,就算是宮中的娘娘,也不過如此了吧。”
绫枝用手絹掩了掩唇,沒搭這腔。
雖說姑父是官宦人家,但常年不曾在家,這位續弦的夫人卻是做生意的出身,再加上大少爺也開始外出經商,家裏丫頭說話便沒了個避諱輕重。
那葡萄大小的發簪插了滿頭,真當宮中娘娘的腦袋都是首飾架子麽?
不說旁的,走幾步都要暈的,再說朝廷等級何等森嚴,別說宮中,就是诰命夫人等級不同,佩戴的珠子也是絕不一樣的,到了這一步,便和銀錢無關,只關權勢了。
绫枝雖未曾踏足過京城,但聽母親平日裏講過不少京城之事,多少權貴禍從口出,一家覆滅。
她只是聽着那丫鬟的喋喋不休,偶爾賠笑兩聲作罷。
進了房門,夫人倒是含笑打量了绫枝一眼:“最近這幾日也不見你過來請安,悶着頭在院子裏做什麽呢?”
“這幾日天氣晴了,想着繡些花樣子給夫人做手帕,等着過幾日繡好了,再拿來讓夫人過目,看看有沒有能入夫人眼的。”
夫人笑笑。
绫枝甚是懂事妥帖,她對着姑娘說不上喜歡,但和聰明人在一處,總是心情舒暢的。
“春日裏拿着手帕是好看,我前幾日看到李夫人,帕子上繡了牡丹,衣裙上便也有一朵,手裏的帕子竟和衣裙都是相配的。”
绫枝溫溫一笑道:“這也是常事,等繡好帕子您挑好了花樣,我再把那幾個花樣給您繡在裙擺上。”
夫人便點點頭,看绫枝的眼神倒柔和了幾分。
想必沒幾個主母不喜歡她,知進退,能聽懂弦外之音,卻也不會上趕着去讨好誰,分寸感拿捏得讓人惬意。
張平也湊趣笑道:“我最近不在家中,二弟也在書院念書,姑娘替我照顧母親,我心裏甚是感激,總也忘不掉姑娘的恩情。”
绫枝只淡聲道了句表哥客氣,便抱着茶杯不說話了。
三人對着喝了一會子悶茶,夫人轉向绫枝道:“有件事本不該我做主的,但你來投了我們家,你姑母早早的走了,你姑父又整日忙朝中事,也沒法子分出心管你,我若是再不過問,到時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就是到了地下,也沒臉面見你姑姑了。”
绫枝已經大概猜想出了夫人的意思,只道:“多謝夫人擡愛,只是婚事上,我父母早就有過安排,這是父親的遺命,绫枝縱使不孝,也不敢更改。”
這話一說,直接甩了個大帽子。
但凡有人逼迫,那便是不讓她當這個孝女了。
世人重孝道,可沒人敢拆了旁人父母定下的姻緣。
可這次夫人也只是笑笑,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你父母當時定了婚約,你守着遺命這麽多年,也是盡了孝道,但如今十年過去,時移事易,那婚事仍無音信,你生得聰慧,想來也不是愚孝之人,再說若你父母泉下有知,也定然不願你蹉跎。”
绫枝以孝回應她,她也四兩撥千斤以孝頂回去,绫枝只是沉默着,知曉開口之人若已有意要說什麽,自己辯駁也是無用,還不如先聽聽她的心思。
夫人悠悠然呷了口茶,才緩緩開口道:“你算是我家的表姑娘,和平哥也算是一起長大的,表哥表妹,倒也算是天作之合……其實平哥對你很有情分,婚事已私下向我提了不止一次,我膝下就兩個孩子,平哥還是個長子,定然是想讓你們好的……”
“你一直在府中住着,從後院挪到前院豈不是也方便?你嫁了自家親戚,父母和你姑媽也能安心的。”
張平望着呆怔在原地的绫枝,笑道:“是啊,聽說阿諾表弟想去京城求學?我過幾一段時日也要去京城做生意的,阿諾也可和我們一道去京城求學,一家人在一處,還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這番話情真意切,處處都是為绫枝打算的口氣。
绫枝握緊手心裏的帕子,只覺得全身發冷。
什麽“從後院來了前院”,什麽“一家人在一處”……
怪不得前幾日夫人就賞了她首飾,還旁敲側擊過問她的婚事。
原來竟然藏的是這等可怕心思。
別說陸郁已然出現,就算是未曾出現,绫枝也決然不會應下。
绫枝決然跪地道:“夫人和表哥的擡愛,绫枝心領了,但此生既已許人,便矢志不移,就算他真的沒了音信,绫枝也絕不願忤逆父母之志,另許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