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篡改

她這番話倒滿是小姑娘的天真, 以為太子殿下就如同戲文中一般,為民伸冤除害。

他笑笑道:“殿下自然是寬仁的,但他也不是尋常人家公子, 宮闱之中爾虞我詐, 他穩坐東宮之位, 對人和事的考量, 便和常人不同。”

看着绫枝一臉懵懂,陸郁便道:“太子從前勢微,如今已在朝中, 軍中安插不少勢力,連陛下也不敢小觑他。”

身為臣子,自不會談及主君性情,但绫枝如此天真,陸郁終究沒忍住給她提個醒:“人心險惡, 枝枝莫要輕信他人,也莫要把他人想得過于良善了。”

陸郁自然不好給小姑娘講李禦曾經做過什麽鏟除異己之事, 只點到為止道:“不過你和殿下碰面的時機終究有限, 行事恭謹即可,再說殿下對小事寬仁, 想來也不會難為你。”

绫枝只是默然聽着:“那……殿下也算是個寬仁的人,不會太小心眼兒, 總記着別人的過錯, 對嗎?”

她忍不住要再求證, 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放心。

“他是君主,自然有君主的冷僻多疑, 心狠寡情。”陸郁輕聲道:“民間也知, 殿下早年處境艱辛, 因貴妃無子,陛下才将他立為太子,過慣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背叛欺瞞,便是殿下的逆鱗,是他絕不能容忍的。”

立李禦為太子,始終是今上的無奈之選,前些年,倒始終有種若貴妃有孕,這太子之位不保之感。

未被堅定選擇過的人自然多疑寡情,不過這兩年太子憑着自己,也在朝中立住了腳跟,往事也不必再提……

這話沉甸甸砸在绫枝胸口。

她覺得很不安,本來甚是盼望的京城之行,也因了李禦,如同懸了把利刃,她唯一倚仗的,便是太子對陸郁的看重和大度。

陸郁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讀書人,已覺這番話十分冒犯:“枝枝,我上述之言,只因殿下是我一心輔佐的主君,朝廷之事瞬間萬變,如今我們處于逆水行舟的風波之中,但日後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枝枝,還未問過你,你可否願同我進京,做我陸家婦,從此一生相伴?”

陸郁眸光甚是溫柔認真,他特意将如今的處境交待清楚,也是誠懇的讓绫枝明了當下事态和他的決心,而不是讓绫枝稀裏糊塗的便走下一步至關重要的棋。

绫枝回望向陸郁,終是一字一句道:“若君不相負,绫枝此生定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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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前路是行至天光,亦或陰雲密布,只要能和郁哥哥攜手共度,便是她此生之幸。

一番話說完,二人相視一笑,都覺情誼如昨,更是親近。

李禦此番特意命陸郁前來,自然是有想讓他在江南官場助他一臂之力。

陸郁不負期待,縱橫其中,借着查案之名,幾日的光景,已将江南官場的勾勾繞繞摸了清楚,上禀李禦道:“殿下,貢品案不止涉杭州一地官員,南京,蘇州多地皆有牽扯,新近三年,他們或借皇家之名收繳,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準其買賣,臣将三地官員在此案中負責的關卡寫在此奏疏上,殿下可細觀。”

李禦面色凝重的翻了翻陸郁呈上來的奏疏:“朝廷養士幾百年,對江南一帶的官員更是從不虧待,他們為了幾兩錢財,做下征斂民財,中傷朝廷之事,真是讓人寒心!”

這番話說得甚是正大光明,然李禦話鋒一轉:“此事說到底,最無辜之人便是貴妃——江南沒有貴妃的親信只怕還是不成,阿郁,你把名冊先梳理好,等去了京城,我們再給貴妃一份重禮。”

陸郁颔首:“臣曉得。”

四目相望,有些事,不言自明。

陸郁何等聰慧,自然知曉,此事一開始便是太子布的局。

貴妃身邊的大太監安懷生貪財,借着貴妃的名義多征收了貢品,下頭的官員知曉貴妃得寵,她的事兒自然不願參與,此事若無人刻意去查,想必幾十年都會如此過去。

江南民富,民間又怎會驟然怨聲載道,以至上達天聽?——自然是和眼前這位主子脫不了幹系。

皇帝在意貴妃,貴妃想當皇後在意聲譽,李禦便利用這二人的在意,一步一步布下此局。

如今,官員為自保,吐出安懷生座下的萬福,太子拿到這證據,安懷生自然該知道如何選。

之後,太子便可借安插貴妃親信為由,借着安懷生的手,将江南官場洗滌一場。

至于他這些時日的摸查,表面是為查案,實則是為了探明誰該留下,誰該抹去。

畢竟如前所說,下頭的官員都算是間接參與,那把罪名安在誰頭上,都算不得錯。

猜出此道,是君臣二人相伴多年的默契,從不點破,亦是君臣默契。

望着李禦微微眯眸略帶笑意的模樣,陸郁愈發覺得他的主君倒如同深夜潛行的狼一般,認準目标便迂回度勢,只為了在最後露出利齒。

也幸好,他們是友非敵。

“阿郁,前幾日貴妃生辰,你還未曾啓程。”李禦含笑道:“京城是何情形?孤送貴妃的賀禮,貴妃還欣喜吧?”

李禦一提,陸郁才想起那“麒麟送子”的傑作,不由搖頭失笑:“那賀禮打開時臣恰好在側,陛下倒是欣喜,還誇您有心,貴妃……臉色當下便不是很好,當着陛下的面強撐着言笑晏晏,誰知背後會如何呢?”

李禦眸光一眯,唇角便噙了冷漠的笑意。

麒麟送子。

貴妃尋遍千山仍未有孕,陛下不知,他卻曉得貴妃此生不會再有孕,這繡品送的,想必如同千萬根繡針往她心尖上戳。

陸郁不由暗笑無奈,殿下和婦人鬥起氣來,倒甚是孩子氣。

但他也曉得李禦秉性,向來睚眦必報,幼時受了委屈,如今自然會千方百計的還回去。

“說到那繡品,其實孤還有些舍不得。”李禦忽然緩緩開口道:“阿郁可知曉?那繡品中有名為霜月冷的珍絲,孤一見傾心,乍看還不覺得,送出去了卻好生惦念,”李禦自嘲一笑,如寒潭般深不見底的雙眸定在陸郁身上:“你說孤要不要再把這霜月冷要回來?”

“要回來?”陸郁一怔,未曾多想便搖頭笑道:“殿下說笑,就算不是貴妃娘娘,給旁人的東西,也斷無要回之理,您日後富有四海,輕如鴻毛般的珍線,豈能和江山相比,殿下切勿因小失大。”

“給旁人的東西,斷無要回之理……”李禦懶散的撫着扳指,深眸晦暗:“阿郁,你又在說君子之道了,孤和你相處久了,也愈發君子。”

李禦感嘆:“可孤終究不是君子啊……”

陸郁自然知曉,李禦絕非君子。

他只是在宮闱之中尋了件君子外衣,用溫和謙讓的模樣方便行事罷了。

雖說太子已明言,過往只當沒發生過。

但绫枝終究不安,畢竟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就算他們二人矢口否認,也總會留下痕跡——陸郁又說了他去探訪過張家,那自己的院子也早晚會被他知曉。

绫枝思索再三,還是決定趁着陸郁忙于政務,自己先偷偷溜去那院子,把痕跡收拾收拾。

結果一推門卻怔了片刻,荷花靜立,鈴铛輕響,她繡架上的繡布絲毫不亂,滿室皆是小姑娘的閨房氣息,拉開書齋的門,也找不到任何他留下的只言片語。

绫枝将院落的所有角落都仔仔細細清點了一番,找不到任何二人來過的痕跡。

如同從未有人借住過。

她放下心來,又特意去了一家杭州很出名的成衣绫羅店,她向來是個細心人,當時李禦送她的衣衫料子,其中夾的紙上有印着這店的徽印。

她到店特意問了問,那掌櫃眯着眼睛查了半天,卻告訴她:“那日并未曾有單子,當日客人裏也并未有姓江的小姐。”

绫枝沉吟了一番,又讓此人查了查衣料。

掌櫃查了又查,那幾匹名貴衣料皆在櫃中,并未曾有人選購過。

绫枝不得不感嘆,不愧是太子,行事天衣無縫,心裏又不禁有一絲冷意——那些衣料分明在自己家中,也不知太子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能讓掌櫃都無知無覺。

他輕易的擡擡手指,那些确切的往事,就被輕易抹殺在世間,不留絲毫痕跡。

绫枝也不知心裏是何滋味,方才的欣喜已褪去,只覺得一陣悵惘和煩躁心慌。雲端上的人能輕易的将她在頃刻間化為齑粉,可她曾經無知無覺,和他同住一屋檐,甚至妄圖接近……

绫枝回到了李禦為他置辦的宅子,卻恰好碰到宅主,她想着也是時候搬到自己院落,便開了口,宅主已笑道:“江小姐,前幾日你為了躲惡戚,在我手中租下這宅院過渡,如今聽說惡戚被抓,那離開也是應該的。”

這宅主沒有絲毫異常,卻讓绫枝輕輕顫栗。

當時這房契,分明是沈千章替她辦的,她躊躇半晌:“那,能不能把房契給我,當時是個男子簽的——其實他是舍弟,若是他人問起,你就說……”

“江小姐在說什麽?”那宅主一臉詫異:“當時不是江小姐和本人簽的合同嗎,你看,字跡都是您的呢。”

白紙黑字,用她的字跡,在一封她從未見過的房契上,寫着她的名。

宅主神色平常,絮絮叨叨說着二人第一次見面的細節。

春陽恰好,绫枝只覺全身一陣陣發冷。

亦真亦幻亦如夢,那些記憶,是曾真實存在的嗎?

绫枝顫抖着走向房內收拾行囊,她先打開屜門。

五色浸的金蟬名玉,世所罕見,靜靜躺在屜中。

绫枝輕輕閉上雙眸,胸腔上下起伏。

她的過往,可以被他輕易篡改。

他不只是颠倒黑白,而是颠倒了她所在的世間。

绫枝只覺得不止自己,就連周遭的一切,都越縮越小,最終縮到李禦的掌心,任他為所欲為。

她抖着手翻看玉佩,那背後果然有一禦字。

這竟是名正言順太子佩玉,這等重器,若不歸還,後患無窮。

绫枝不放心将這玉随意放置,咬咬牙,終究決定将這燙手山芋一起帶走,想着日後找到合适的時機,再歸還給原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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